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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四十章 偃周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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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轻浅的一句逼得我连连后退撞于巨石,我颤颤抬手指向他,只觉齿冷,“你屠杀卫国的将士!”

    “不得不杀。”他抬眸深深看我,“我等奉命布衣设伏,我们身后亦隐有夺命暗箭,暗箭之后,我不知主将备了几重酷烈杀心,我若不杀,便将同箭指之人一并葬身于此。”

    我几近压不住唇角的微颤,“主将是谁?”

    那个匿于军中的江党是谁?

    霍鄣不移目光,“吕肃明死后谁为中尉,你可知晓?”

    我当然知晓,那人在乌胡平定前扶灵回京,遂进中尉。我轻轻垂一垂眸,“当年始平王麾下右将军包绪,他无甚战功却能任中尉,原来是他。”

    他停了片刻,“扮作乌胡军引吕肃明入山者,是蒋征。”

    竟会是他!

    那个曾亲手教我射术的勇武将军,竟会是他!

    霍鄣笑容冷寒,“蒋征仅率百人引吕肃明入山,吕肃明被围后他原本应奉命归于上宁,但他缚了包绪监看他们出山之人,自率十人密入偃周山,亲见包绪屠杀火烧。蒋征东出偃周山数十里遇战,此时育兰王已死,蒋征助左将军灭育兰王残部,此战后那百人仅蒋征生还。”

    他向那山谷中指过,“包绪以吕肃明出于始平王麾下,不使始平王英名受污为由令随行军士不将那场屠杀公诸天下。包绪早欲除吕肃明,他在进山前刻意选过军中射术最精的弓箭手。而我在发觉身后暗箭之前,并不知自己将冤杀吕肃明。”

    起于乌胡一战,原来当中还有这样隐秘的曲折。他那时应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可他的射术极精,我是亲见过的。竟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去杀戮同袍,这朝廷的雄师铁军竟会如此不堪!

    双手滑腻得已握不住拳,我轻咳过,压稳了声问出,“你如何得知其中内情?”

    他展开我的双手抹去掌心的汗,“蒋征亲见包绪屠灭吕肃明便知包绪不会留了自己这个活口,是以出山后即随左将军夷灭乌胡。蒋征回京后随新主封赏,包绪也不能轻易动他。当年焦法作乱包绪为主将,不想包绪亡于急症。蒋征携战功归京,但那时曹恽已进为中尉。蒋征谋中尉多年而不得,至江衷与曹恽相继身死方如愿。一压一扶之下,蒋征知他无力自取所欲,唯有听命新主。而蒋征死后其子蒋恢入北军多年却至今仍是军士,庄尚必知蒋征前后内情,是以不许他立功。”

    他握住我冰凉的指尖,“我在蒋征麾下十年,已足以明悉当年内情。蒋征非是亡于冷箭,而是亡于朝廷。他在出征那一日便当知晓自己已再不能归来。为将者,此为极悲。”

    新主,新主。

    新主与旧主……

    当年在乾正殿江??只看一眼我的手就认出我,他不是因为我的手,而是因为我握剑的手姿!我习剑之初是哥哥教我,哥哥又是父亲所教,哥哥曾说,他所见的士卒将军中唯有父亲是如此握剑。这样的手姿虽怪异,但最易发力。

    父亲与江??曾有旧交!

    始平王的死是由于陷害,那么平原王呢?我明明记得,平原王出逃时父亲已进为卫将军戍守京师近三年。平原王的出逃致使当时的司隶校尉府上下皆获罪,更查得上骁军中有一低阶将军暗中相助,那将军也因事败而自尽。

    “包绪留下的旧人便是江??逼宫的倚恃。”霍鄣的笑容不温不冷,“但江??并不尽信那些旧人,包绪死去多年,蒋征更已叛主,他不敢在事成前放那些人进宫。那些人于他的用处,只是在宫外造出乱象牵制畿卫与上骁军。”

    霍鄣轻叹,“蒋征叛主而得中尉,生不能光明,便是杀身于战场留一世英名,死亦不算成仁。”

    远处的嵯峨重山掩过半盘落日,余晖焕烂。他的语声轻缓柔和,仿佛方才说的不过是遥远得无边际的故事,我却忍不住战栗,堂堂皇族出逃,会求助于区区低阶将军?

    他渐渐将我拥入怀,“不要怕。”

    怕么?或许来日我要面对的会更可怕。

    他收紧双臂,重重叹息,“可还记得汪溥?”

    那个侍奉三代帝王的御史大夫,两代帝师汪溥,留在我心中的只有宣政殿中力谏赵?不可诛杀皇后的苍老身影。

    光兴始年的那道诏书中,是他的进谏使赵?借符瑞之名将赵??召入京,他与赵??同谋,亦与江??勾结阻挠废后,咸平四年那场滔天大祸他是主谋之一。而那大祸之后,又是他保了废后江氏的性命。

    在那之后一路风波,我只问过哥哥一次所谓的谋逆案的详情。哥哥也只是道,当日皇帝本不信汪溥与当年的逆案有关,亦曾以“不党”回护汪溥。

    可那位上劾表的中书郎于朝堂中道,当年汪溥向先帝奏请三位皇子封王是欲分去其时梁王之尊威,左右先帝弃有孝武皇帝雄烈之风的梁王而另立皇太子,继而手握懦薄之主以掌天下。赵??与江??仅是汪溥的踏石,他无须结党,只控至尊便可遂愿。而后他以先帝遗诏为名,视皇帝年少为机,仍在左右朝务,皇帝断不可容他的妄念得逞。

    如此荒谬之言,却是直中皇帝的忌讳。皇帝自入明德殿便是受教于汪溥,他素来敬重汪溥,诸事皆问汪溥之意,他待汪溥的信重远深于袁轼。但袁轼只用一句话便断去多年的教导之恩,皇权威仪之下,皇帝便成了袁轼除去心中宿敌的棋子。

    那个中书郎因这一句被皇帝罢官远逐再不叙用,杀汪溥的诏书中亦无中书郎的那一句,非因皇帝念及旧恩,而是诛杀汪溥的真正缘由不能明诏天下。

    可是,汪溥断不会有那种妄念。

    可怜汪溥身历四帝,孝成皇帝亲表忠正仁德,却因回护皇室尊望之言,死后连一个幼童也不能幸免。亦是在他死后,袁轼大权独擅。

    额头轻抵着他的胸口,我只觉提不起气力,“除去了汪溥,下一个便是你。袁轼已对你起了杀心,你更要防着他。”

    从前尚对袁轼存几分敬意,但近些年愈发厌恶他的阴诡。皇帝还年少,朝中唯一能与他抗衡的只有霍鄣。可是待霍鄣再度携战功归京,他如何能坐视霍鄣将插手朝务。

    “袁轼待亲友至善,亦常资恤贫苦,你所见之阴诡只在他于朝中的心术,不可仅以权术定其心。”霍鄣撑开我,目光直迫入我的眼,淡淡道,“但你必须明白,朝堂争斗从来如此,人亡亦不能止。”

    我怔怔的不能言语,明知是死亡也不能终止的争斗,为何还要斗下去?

    权势会让人疯狂迷失本性,身处权势中心的人,谁又能全身而退。

    父亲,父亲是不是真的会为权势迷失了心智,蒋征叛江衷随后便在父亲麾下多年升至中尉,父亲必知当年真相,而当年江??谋逆,他是不是江??的同谋?平原王出逃是不是他相助?

    想问,却如何也开不了口,怕自己已再承受不了哪怕轻轻一点的冲击。

    可是问出了又如何,便是来日父亲的亲口认了,就可断定他是大奸大恶之人么?

    我知晓,父亲定然会归来,他归来之时便将起更险恶的争斗。

    心头又是重重的沉下,我能想到,霍鄣亦定能想到。他亲历过那么多的阴谋与明战,他岂会想不到,他也定然已对来日那场争斗定好方略。

    霍鄣似不许我再想下去,他抚一抚我的面颊,“回去了,庄逊已归来,我还有军务。”

    我蓦地握回他的腕,终是压不住心中的惶惑,“你许我来北境,是不是为了告与我这些旧事?”

    掌心他的手腕一僵,他的目色深沉,竟是含了极深的失望之色。

    心中深深刺痛,他曾问我可愿对他再没有一丝猜疑,可我总是猜疑他的用心。

    原本就存在的真相,早些明了也好。他前次未有将所有都讲与我听,是因为他不能讲,他必须要我自已经了重重真相煎熬一步一步想通透了方会真心相信。

    亲眼看过这片江山的壮伟宏阔之后再看透这江山之下的争斗杀戮何其残酷,可我从前总是犹豫与避退,如何能保住自身和至亲,如何能坚定前行。

    而一个积污积弊的朝廷如何能有全心誓死效忠的军士,重压于霍鄣双肩的,已远不止重铸铁军。

    我缓缓长叹出,却听他忽道,“阿?,上平之后,我于你已再无机谋。”

    我怔怔看着他不知言语,却有漫天的喜悦汹涌漫过全身。成婚后,他的情意我看入眼亦喜于心,可每每又觉得那样不真切,以为那只是被心底奢望而误以为的真情。

    再不必压抑唇边的笑意,原来,他所在之处早已是我的天地。

    我不信他,何尝不是不信自己。

    终归还有不放心,我咬着唇道,“没有人会认得你么?”

    他翻开我的手掌缓缓轻划,“我的兄长霍戢少年时志在从军,我初投军时报的是他的名和年岁,我那时身形容貌年长于同龄子,加之募兵之人草率,是以未为人怀疑。”

    “我离开此地后,投入率军驰援平州的庄尚麾下,自那时起,我始用己名。其后数年我曾留意查探,确是有人在寻我。其后我亦防亦查,至我入京,那些认得我的旧人都已不在,无人会认得我。”又是长长低沉一叹,“他长我三岁,那年阿商出痘我们三人都染及,他与阿萧没能捱过。阿萧那时未满周岁,比他早去一日。他最亲爱阿萧,他说他舍不得阿萧,嘱我们不要恨他。”

    原本和美的一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心中酸苦倏然翻涌,霍戢将妹妹的死揽于己身,何尝不是要解去霍商的心结。我轻轻拥住他,耳中他沉稳的心跳总叫我安心。我轻声问,“你的左耳,是那年火烟熏的么?”

    他不应我,只下颏轻轻一点我的头项。我埋首在他怀中,“你失了耳力我留了伤痕,正好登对。”

    他的手绕过头后轻抚我耳下的伤痕,那伤痕这些年里都没有尽去。面容的伤痕尚且不能尽去,心中的裂隙又如何能恢复如初。不能如初也罢,总还是要掌控这裂隙的趋向。

    他胸口沉稳的震动撞于双眼,我道,“许我去见一见庄逊吧,我有话要问他。”

    耳下的伤痕有他指尖的灼热温度,他只是平声,“好。”

    天涯日暮,满目苍颓。

    归来便好,他们都平安归来便好。

    我仰首,他的须发微乱,眼下泛着乌青,“你……为何知晓我在这里?”

    “依你的性情不会回阙墉关更不会直回京城,北向是和赫,西向的引漠关或雁回于你而言并非要地,且更近的乌州可进可退,你定会东进。”他忽而冷容厉声怒斥,“你的胆量也太大,和赫人虽退去,荒山野岭中若遇了猛兽谁能救得你!”

    我自知理亏,却也不愿在他面前服软,四下指一指,“什么猛兽,最多几只野兔山鸡,正好猎来烤。”

    他气极,“当真以为自己福运深厚?若非一路有人随护着你早入了虎口熊腹!”

    他果然早已寻到我,我选到的马或许也是他备下的,可他竟是放心我在外这么久。我看着他笑,“若让猛兽吃去最好,免去弘丘王再为休妻这等俗事烦神。”

    他哽着瞪我,转身扯过我的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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