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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四十章 偃周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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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不过数日,却又似漫长得不知时光已过几许,那些深夜未眠时心中不断翻涌的话此时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

    十步之外,霍鄣一身玄黑布衣,神色莫辨,“还要任性到几时。”

    都肯追来了,他言语中还不肯服软。

    “妒忌、淫佚,不过整年七出之罪便已有二,家主足以休妻。”我浅笑了,“何须还要给我再加一条任性妄为坐实我的罪过。”

    “住口!”

    他蓦地厉斥,目光中已浮了怒色。

    我更是压不住笑,“你敢这么猜疑我,还不敢听我这么说了?”

    我看着他变换的目色只觉快意至极,可他的一言不发更叫我恼怒。于身后扣一扣右腕,我笑道,“与你的人一并回去吧,飞蓬唯能乘逐朔风,无起风波之力,不需你亲自来缚,你着人在阙墉关给我备好行装就是。待你的休书入京,我便退回齐氏,今后再不惹你烦心。”

    他竟还是那般目色,也仍是不动不言!

    数夜间的恨怒再度翻涌入喉,我摇头笑道,“看来这一年里我真是惹你烦心不少,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正肩挺直了脊背,“你原本就厌恶这桩婚事,实不如当初就弃婚。他那一句遗命于你而言本就轻于鸿羽,你何须许我嫁你,又那么劳烦你时时将我独留家中置于不顾!那吴若芙还未嫁人,你回去了正好娶了她,她比我更有用处!她也不会如我这般不识大体,你便是再有三五侧室她也不会阻!”我愈发恨怒,“什么唯齐氏正妻!成婚这整年,你何时待我如妻!家中内外那么多事,我不问你便不说,我于你不过是固势的用具!”

    眼见他一步踏上,我挥刀直指向他,“今后你要防谁除谁再与我不相干,我只告与你,你若敢伤我至亲,此刀即便不是清吟剑亦可染你的血!”

    眼前骤然纷乱,双眼被覆住时我只听到刀远落于地的声音。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双眼直冲入脑,他仍是沉默,唯有一声沉沉叹息似被疲累浸透了。

    我狠咬住唇,双眼却蒙了一层泪。

    “何苦总将自己迫往绝路,又将那般不堪之言加于己身。”霍鄣收回手,迫身压下,“这话压在心中许久,此时终于说出了,可觉得舒怀了?”

    我一时怔住,他已深笑了,“你这性情,分明知晓每一句于我都是不公,却偏要说出来方肯舒怀不再挂于心。”他的眼中有陌生的光亮,却是笑叹过,“可是阿?,如此伤人之言,你只说一次让我知晓你的怒气便是,日后不可这般生怒。”

    泪不知何时已干了,眼周涩涩得发紧,我揉一揉,复看向他,“我从来都是言语无遮,你不愿忍便不忍,我又不强求你。”

    他眼中倏然含了愠怒,“前线战事紧迫,还不与我回去!”

    心中豁然畅快,我退开,昂首看着他笑道,“有战事你还出关做什么,我一路悠闲逍遥,可是不舍呢。我还要去偃周山,你自回去便是,我能自护。”

    “阿?,”他伸手向我,“待战事平息,我必与你游历万方。”

    游历万方,这四个字我向往了许多年,可或许终我一世也做不到,乱世之中能偷得一日与他相携行于山林间已是不敢再求的了。

    原本因他的退让而起的满心欢喜又被“战事”二字所扰了,我轻道,“战事何时平息?”

    内忧外患这些年,纷争一次惨烈于一次,我还能不能看到平息的那一日?

    “总会有那一日。”他缓缓低叹,“你既要去偃周山也好,我与你同去。”

    他的话转得太快,我微怔,又笑了,“我还要去长东。”

    “不过数日,愈发野性了。”他瞪我,“又抹了这些灰,倒不怕生疮。”

    他擦去我脸上的灰土,可指间的力道却似在掐着我的颊。

    我鼓着颊避开,他双指扣唇呼出一声尖哨,奔宵与晨凫奔近,他看着我的身后清朗一笑,“如此良驹不可赠与他人,你那和赫的战马便留给老者食肉去。”

    回身看过,草舍前,老者紧抱着一个布包直望向我们这边。自奔宵与晨凫鞍边取下水囊,我牵过那匹和赫战马,“老人家见笑了。”

    老者将布包交与我,又取过水囊,笑道,“夫妇间哪里有不争吵的,我那老妻还在时,每日都要与我吵上几句。这二十多年了,我每日都好似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他回身取水注入水囊,“只是你也太厉害些,岂能向夫君动刀的。你若当真伤了他的身,只会自己伤心。”

    他又将水囊交与我,“我看着你那夫君虽面容不善,却也是纵着你的,你当好好珍惜。”

    “我记下了,多谢老人家良言。”我笑指了马,“这马我也不能驾驭了,老人家便宰了将肉存下,足以用数月,也可这这肉祭战亡将士的英魂。”

    与霍鄣各自上马,身后老者忽然高声唤,“你还没说,那位王可是始平王?”

    我看一眼霍鄣,亦是高声,“我并不知。”说罢遥遥揖过,“保重!”

    身侧霍鄣正一正缰绳,“什么始平王?”

    我长声叹过,笑道,“他问我朝里新来的那位曾北征的王是齐王还是始平王。”我亦正一正缰绳,“我原想劝他迁去城中不必在此伴战亡的将士,可又想着他若知晓了这位王并非出于赵氏,会受不得惊怒。”

    我看着他扬眉欲笑,指一指前方,“走吧,弘丘王。”

    他大笑扬鞭,“只有一日!”

    弃官道前行近两个时辰,霍鄣轻勒了缰缓下行速,侧首笑道,“骑术未见生疏,极好。”

    我亦收紧缰绳回转,横过一眼,“周桓朝可真是什么事都不为我隐瞒。”

    山间无路,已不能疾驰,脚程也慢了下来。明明应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山中却仍是清凉。霍鄣引着我绕过数座高峰进入崇山深处,勒马扬鞭遥指,“那是苍目峰。”

    偃周山峻岭层叠,各峰大都高而险,眼前的主峰苍目峰高数百丈,峰西是不见底的深谷峭壁。

    山势渐陡,奔宵与晨凫已不能再前行。于半低于苍目峰的山前停下,霍鄣拍了拍马颈,“留在山下便好。”

    我亦放开晨凫,与他一并用了些水饼,摘去身上琐物,束袖靴,与他并行入山。

    峻茂枝叶交错在头顶,霍鄣始终在我身前两步探路,一路蜿蜒曲折,或沿两峰之间的细峡穿过,或在山势较缓时横绕过去。我不敢有半刻失神,唯恐滑落山底。

    我数次摔倒,好在有可借势的树石,总算还没有伤到。

    避开半隐于枯草落叶下的坑洞,攀着突起的山石和树干,渐渐不像初上山时那样艰难。

    山顶西向远方的景致尽被更高更险的山峰遮掩住了,脚下丈余的空地只有几块突起的大石,石下窜出的草蒿迎风挣扎。

    偃周山是平州北向和赫东指乌州的要紧屏障,我从未见过偃周山的图画,只在广舆全图上抚过。扶着大石垂眸,一步之前的脚下竟是垂入山底的峭壁!

    腰间的力道引着我后仰,我只觉脚下发软,踉跄着向后跌倒。

    心跳仿佛是在喉间,眼前昏花一片,耳中心跳声混杂着轰鸣。我重重喘息,待心跳稍平息,睁眼左右看过,若非这里还算平坦,方才我们已经滑下去了。

    前后之间,已是生死之别。

    霍鄣扶着我站起,可我的腿仍是绵软。背倚着大石按着胸口抚平喘息,他低笑,“总是还没看清前路时便走。”

    我横目看过,“你走在我前面便不会这般凶险。”

    山风卷起衣袂翻飞,他牵过我转身,抬手指向极目处的一座峰,“你来看,那山谷中有一条穿行偃周山的古路,只是那条路已荒了百余年,若无向导,本乡人亦寻不到。”

    日光覆住一片断崖折出耀目金光,却有一团模糊的疑惑涌上心头。

    那座峰峭拔巍峨,遥望去虽看不到那条古路,却也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猛地回头,偃周山中诸峰中虽有几处覆着零星草木的灰黄秃石远远看着便觉心惊,但那一处山谷没有秃石,竟也没有浓密树林!

    心中乍然闪过一丝清明,偃周山,偃周山……

    偃周山不止山势雄峻亦有数处深壑峭壁,越偃周山更是和赫属地。当年乌胡育兰王失了上宁可东向逃回,可他竟退入偃周山,经崇山密林远绕回乌胡旧地。史籍上对此一笔掠过,“乌胡残部仓皇溃退”,仓皇溃退,便是这样慌不择路?再者,偃周山中有□□关,育兰王如何能经□□关退至会岭!

    斜日在山谷中投的那一抹暗影必是因那里没有高木,这样的深山中不会有人那样伐木,可若是天火烧山,又岂会只烧了那一处!

    “当年一役,”我望入他的双眼,却压不住下颏的颤抖,“军中何人通敌?”

    霍鄣似猜到我会发问,只握住我的手,“阿?,当年乌胡一战与江??谋逆的真相,你必须知晓。”

    延宁五年西河王进为陈王,孝成皇帝赐婚,尚书令江衷长女为陈王妃。

    江衷在孝成皇帝即位之初仅为廷尉丞,因助孝成皇帝除诸王获恩信,数年后接替宁陵侯为尚书令。当年他原本意在御史中丞之位,并以此为根柢绕过盛年的汪溥一步步取代已年老的苏景,因有汪溥所阻,江衷退而拜为尚书令。江衷深怨汪溥,可他在朝中无力撼动汪溥与苏景,于是暗中于军中寻盟,欲借军中扶持伺机夺取心中所欲。

    始平王觉察后欲上劾表,却在此时乌胡生乱,始平王受命率军迅疾出征。

    江衷将始平王的行军部署泄露与育兰王,并谎言骗得□□关放行,便有育兰王将始平王引向会岭伏杀。

    随军征战的中尉吕肃明其时已攻入上宁,江党亦紧随入城。入城当日,有探报称育兰王退往偃周山,身边仅有残余百人,吕肃明亲率五百士卒入偃周山设伏。扮作乌胡军的江党将吕肃明引入山后消失无踪,随后入山的江党以通寇夺关之大罪欲当即斩杀吕肃明,随吕肃明设伏的军士以吕肃明位高须请皇命为由相抗,被冠以兵乱之罪逼入偃周山深处屠杀。

    吕肃明部尽灭,将士残尸被集于山下火烧之后更自半山处将可移的山石尽数推下掩埋,江党搜山过后退出偃周山。

    此时,已有武将率始平王亲部诛育兰王,北上苻兰恶战乌胡。乌胡夷灭,大军凯旋,偃周山真相始尘封。

    屏住气息不敢漏却一字,山风呼啸卷起石隙中的枯黄草叶,我闭目待山风稍歇方敢再度看他,“你是哪一方?”

    为了权位,借异族之名除忠良,将兵乱大罪嫁祸到忠于家国的军士身上,天下之极冤。可为了灭口,杀尽了还不够竟还要火烧石压。为了灭口,放弃了夷灭乌胡的上佳时机。无数枯骨堆积出的权势荣华之后,是何等的心机谋断残酷杀戮!

    大石下,宿草残凄,他笑得低沉,“主将有令,箭囊不空不可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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