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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三十八章 独狼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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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锐首白颊的大狼伏于塌墙边,皮毛在月光下仍可辨出粗硬尖利。那狼双耳向前,泛着绿光的眼睛一动不动,似随时都会扑向我。

    胸前一团温暖,可背后却是被山里的夜风凉透了。我只觉连手指也僵住,轻轻摇头道,“不敢。”

    狼最是野性不能驯化,这人竟能令那野狼俯首相随,而那狼更随他入了院见了人群也不逃离。我不动声色看了郭廷,郭廷笑道,“壮士自何处来?”

    “我是和赫人,”他是扬眉看郭廷,右手恍似不经意地抚过颈后,“你想杀我?”

    霍鄣曾说,和赫人大漠风沙之中练就的性情虽然残暴却也坚韧强毅,这个和赫人敢孤身一人进入中土,胆色更值得钦佩。

    郭廷大笑道,“我朝边境封军不封民,你我皆是求生计,壮士这般说笑,在下实在惶恐。”

    那人亦笑,“以先生之才,仅以贩马为生计确是可惜了。”他指着院中的马,“你实可入军选驯战骑,你的马亦可为战马。”

    郭廷摇手笑道,“寻常草秣喂养出的马如何可为战马,不过是尚可贩与民家作逃命之物罢了。”

    “我是和赫人,”那人双手撑膝,低笑道,“骐骥驽骀一看便知。”

    我缓缓沉一沉气息,仰首饮了一口酒,灼热自胸口冲入脑中,亦冲破了身上的僵硬。抹去唇角的残酒,我随手将酒囊抛给郭廷,“下人不敢多言,这便回去了。”

    他指着草舍只看着我,“这个时节荒屋里多毒虫,若被咬伤恐难活命,女公子留在外面反而妥当。”

    郭廷看过那人,道,“你留下就是。”

    命侍卫在院内再生了两堆火又去房中取了吃食,郭廷取出自己的酒囊与那人对饮,言语间极谨慎,句句不离马匹的驯养和贩卖,半分试探也没有。那人亦并不见掩示之意,泰然应对间可见其见识广博。

    他几番打量我的脸,又看着郭廷笑意莫测,“你们欲往广定,为何选了这条路?此处临近边境又多猛兽,极易遇险。在下常在边境行走,许能一助先生。”

    郭廷大笑道,“我等是商贾,自然是谋利为先。这条路虽险,却可沿途寻集失主的战马贩与民家。先生知晓,战马的行速要快于这些俗物许多。稍有些家资的都愿以十数金换一匹战马。此行虽有折损,只需沿途多寻些战马,仍可得厚利。”他指着我,仍是笑,“她是家主的婢女,却被家主当作己出女儿般娇惯养着,更是自幼随家主往来边境贩马最熟识道路,此次家主不能亲往便是她来引路,便不劳烦先生了。”

    他停一停,甩了酒囊给那人,“不知先生来我中土所为何事?”

    那人将酒囊掂在手中,笑得落拓不羁,“我仰慕中土学术已久,听闻衡樟先生少年师从汪溥才华惊世,难得他近日将在沂安开坛讲经,便欲往沂安验一验是否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我垂眸咬过硬冷的糕饼,衡樟先生的博学雅望世人皆心折,他的才学都敢置疑,这人好生狂傲!

    “我也听闻你们的渠丘於王子熟知中土风物,先生不如去向他请教。你的口音虽与中土人无异,面貌却瞒不过,”郭廷扫了一眼那狼,“何况有这狼随在身边,先生又如何能入得了中土腹地。”

    “这是狼,不是犬,少时便会自去。”他轻声一笑,“渠丘於被乌达忽阿木远逐不得接近王庭,先生竟不知?”

    擦一擦唇边糕饼的残渣,面颊被土粒划得发痛,我不敢将面上的土尽擦去,只轻手将土粒摘去,却听那人道,“可要去洗一洗?”

    我一时怔怔,抬眸却见他指了指我的脸。我以糕饼指过郭廷,笑道,“连饮用都不够,他哪里舍得。”

    郭廷亦笑看着他,“在下冒昧猜测,渠丘於王子远行非是和赫王不喜王子,却是为了护着王子他日称王。王子雄心伟略,岂是那些短浅之辈可相较。”他另取了一只酒囊,又笑道,“衡樟先生近七年不曾开坛,先生可不要错过。”

    “正是。”那人仰首饮了一口酒,看着我笑得开怀,“你们此行会经过上靖关,听闻你们的弘丘王已到了上靖关,你们此番前往或许能见到他。”

    郭廷一时滞声,身边的侍卫笑看向郭廷,“若能见到弘丘王最好不过,回去也可好好吹嘘一番。”

    “休得妄语!”郭廷轻斥,“来前家主几番叮嘱不可靠近关城军士,你要牢记!”他恍若无意间扫一眼那人,“我们途中听闻渠丘於王子容姿异众天生紫眉褐目,先生可知真假?”

    那人笑而不语,扣着酒囊忽而道,“你们不靠近关城最好,仿佛弘丘王那个悍妒的王妃此次也随了来,你们中有女子,若被她疑心你们有献美之意,”他指了指我,“只怕她会吃不消。”

    身后有侍卫低笑出声,我微微发愣,转首问道,“这王妃如此凶悍?”

    郭廷勉强忍住笑,“略有耳闻。”

    我看着他的笑更是气闷,“比我还凶?”

    不止是郭廷,连那几个侍卫也大笑了出。郭廷摆手笑道,“家中来客说那王妃出身将门,弘丘王至今未有纳妾便是因着她的跋扈,你定不如她。”

    郭廷话中滴水不漏,我顺势长叹一声,“性命要紧,我们还是听从家主,不要靠近关城稳妥些。”

    不经意间抬首,竟发觉片刻前还是满天星辰的夜空已转作微青。那人笑道,“你还不知天明是何等迅疾。”他的手自东向西指过,“只需手书百字,夜色便可尽去。”

    前次在上平,我曾许多次在院中自深夜站至黎明,如何不知呢。我笑了,“与先生欢言,也是觉得这长夜去得极快的。”

    他微抬了眉,“身处荒山之间,女公子不怕?”

    “不会。”我摇头笑道,“若一人身在这山间独自面对那匹狼,我自是怕的。可此时我们之数远多于狼,便不会怕。”

    那人大笑着摆手,“若有重利令其定了攻杀之意,独狼亦可尽杀我等。”他将酒囊抛与郭廷,只笑看向我,“我等此时并非重利,你可安心静待新日。”

    他仿佛极有兴致,又向郭廷道,“听闻这位王妃不许弘丘王纳妾,连你们的皇帝也惊动了,先生可知真假?”

    那狼忽然起身奔出院,偶尔回头望一眼又仿佛随时会冲回。郭廷愕然笑道,“朝堂之事我等草民岂会得知,便是那王妃的跋扈我等也不过是风闻而已,不如先生见识广博。”

    那人不以为意,“原以为只有和赫女子生性凶悍,未料中土也有这样的人物。当今四处烽烟你们还敢去贩马,亦是值得敬佩。”他忽然直望住我,“女公子高姓?”

    心头猛地一颤,我微笑道,“我姓甄。敢问先生名讳?”

    “肃?。”他道,“肃肃兔?。”

    “肃??”我一时忍不住笑出声,忙掩唇敛容,正色道,“先生仰慕中土学术不怕被族人视为异类?”

    院中柴堆添已将燃尽,他隐约笑了,只看住我,“他日若有幸得见弘丘王妃,在下亦想讨教,她如此凶悍,是否怕被视为异类。”

    我一时惧于他的目光,稍稍移目,东向山顶的青白之下,有微黄的光晕漫出。

    “这便将日出,上靖阙墉一线的日出竟早于引漠关这么久。”肃?忽笑道,“你可曾见过引漠关的日出?”

    我不由转眸,却见他并非问向郭廷,而是看着我。

    身侧的郭廷似展了展手臂,我笑摇了头,“我在家乡只能在院内看日出于墙,每随家主出行贩马,家主都是非大亮了不许我离房舍,我这是初次见山中日出,也从不敢想这山中的日出是如此壮美。至于引漠关么,我虽不曾去过,也可想其日出之壮美必不逊于此时。”

    将手中的枝条投入柴堆,我笑叹道,“听来先生似是不屑于这里的日出,先生家乡的日出应当远壮美于引漠关,先生每日观之,又不将引漠关放在眼中,自是更不会以今日之日出为壮美了。”

    “我所见极壮美之景非是大漠日出,而是引漠关的日落。”他亦笑,“引漠关极少落雨,便是偶有厚重阴云,那阴云也似在天边被断去。落日余晕映亮一线净空,亦映亮了重云中极薄的一处。那里似黑沉云中生出的一只银亮长翼,稍振一振,便可拂去重云。”

    他忽然站起,“兄台想必要启程赶路,再会。”

    郭廷亦站起,却见肃?忽然回首,“你姓甄,是因你的家主姓甄,还是你的本姓?你的名为何?”

    身边的郭廷身形欲动,我忙抬手抚一抚面颊,转而笑道,“虽得家主恩待,我亦只是仆侍。至于我的名,先生既通晓中土风俗,当知女子之名不可轻问。”

    肃?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向郭廷一拜,“先生不顾边境烽火的厉害往来谋利,许会伤及性命,早些归去吧。”

    肃?不疾不徐踱出院,我招过郭廷,低声道,“那狼为何会听从他?狼不是惧火么?你可见他使了什么驯狼的手法?”

    “此时院中的火无法恐慑狼,而狼性奸狡,”郭廷亦沉了声,“属下看他并非是驯了那狼,而是那狼入院前是在择机攻他。再者,北境少有独狼,或许那时林中有群狼暗伏。”

    脊背登时沁出一层汗,郭廷忙道,“那独狼既已退去,狼群想必不会伺至此时。而那人,须当严防。”

    长吁过,狼的心思岂是人能猜得透的。我笑了一声,“选两个武艺好的随上,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郭廷凛然,“王妃也疑他是渠丘於?是否格杀?”

    我拂落衣上的灰烬,“他大可不必将心思昭然示与你我,这样招摇……监看住了就好,但不要太近,更要有人回来报与家主,诸事听从家主之令。你们去整装,天大亮了我们便启程。”

    我们能看出他非寻常的和赫人,他也应早看出这一行人并非商贾。此人对朝堂内外的事这般清楚,即便不是渠丘於也定不是等闲之辈。若果真是渠丘於,而渠丘於又非暴虎冯河之辈,他这样无所顾忌地进入中土必不会是无备而来。即使他不受和赫王所喜,但一个王子死在我朝疆土内也会成为和赫挑起战事的借口,我们只能先行掌控他的行踪,待见到霍鄣时再由他定夺。

    我叹道,“他连衡樟先生曾师从汪溥都知晓……只可惜了汪溥。”

    郭廷亦叹息,“可叹汪公的才学与贤德已后继无人,如此良贤却被奸人构害当真悲极。”

    我疑惑转头看他,“当年不是尚有一襁褓中的曾孙免于一死么?”

    “已没有了。”郭廷惋惜,“入阙墉关次日京中密报,那个孩子在汪公死后被送与母家远房亲族抚养,前些日不慎跌入沟渠溺亡了。”

    他哀叹不已,我却如被雷光击中,瞬息间忘了吁吸。

    非仅仅惊于汪溥唯一的血脉就这样断去,更有汪溥已故去多年,且那个孩子远离京城,连他溺亡之事霍鄣都能这样快知晓!

    郭廷面上的沉痛已然消尽,他心觑了我一眼,恍若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我只远眺过蜿蜒的山路,“赶路要紧,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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