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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蓬刀人 > 第八十章 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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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得好!”

    江白萍霍然回头,却见有个后生身披红布,奋力钻出攒动的人腿。布梢被踩,他一把从蜈蚣脚里扯出一身冕服,手足并用蹦到桥头空地,赤着脚底板,叉腰喊道:“跳得好,朕重重有赏!”

    “赏什么?”好事者撺掇。

    他指河为海,“好大一锅汤,赏!”

    又指江白萍,“好俊小儿郎,赏!”

    一跃蹦桥扒栏,朝黑老汉没处欢呼大叫:“赏你全尸,做一等宰执官儿,掌管十殿阴曹地府!”

    “让开,看他娘什么热闹,都给你爹让开!”

    军巡铺兵卒左右挥动木梃,看客嗡嗡,惧受捶楚连累,霎时让开一条曲折道路。

    赤马脚浑不知背后这副阵仗,手勾栏杆,瞅望水面余波,喋喋不休问江白萍:“他饿不饿,渴不渴,为的什么跳河?这还不浮起来,我怎么赏他做八十万禁军水骠大教头呢?唉哟!”

    两支木梃从赤马脚腋下穿出,紧紧缚了两臂。这疯子张皇四顾,勃然大怒道:“大胆,你敢押我,我是大宋皇帝!御龙直何在,谁敢以下犯上!朕乃仪国公,先帝九弟,当今圣上赵佶的九哥哥,这天下本该是我的!朕十年寒窗,读烂圣贤书一无是处,不知何人使我盲,何人使我狂,又是何人使我亡!混账,天杀的金爪蟹!呜噜噜——”

    “无名之徒,也敢猖狂!”

    兵卒三下五除二将他挟下虹桥,夺了大红冕衣,撕道布条,缠死疯子口舌,以免他再胡言乱语犯上不敬。赤马脚足不沾地,两腿乱蹬,乘轿一般,就这样在半空中飘走了。

    “恁疯?戮谷皇腔是坠?荩俊崩洗竽锞?刹欢ā

    蔡妩道:“老妈妈莫怕,仪国公下棺甚久,不能这么活蹦乱跳。”她瞟一眼江白萍,后者满脸憾悔,右臂绷血尚不自知,单只是盯着地上的断带麻鞋,不由柳眉倒竖,“还不跟过来!”

    社稷万民,这就是士庶每日解而不得之事,全然一团乱麻。十年百年千百年,夤夜不怠,解了这条,乱了那条,末了缠进双手,身家性命也作一根麻。七颠八倒,左支右绌,难求方外自在,望乞后来者解民倒悬。

    她握紧右手缠带,冷冷地想,既不许我名正言顺下手施斩,这团乱麻,又与我有何干系。

    巨流冲刷,下游啸荡,蓬蒿妻离子散。究其种种,咎于源头,还是不断汇拢的臃肿支流?

    蔡妩洞若观火,因欲牝鸣,被支流折断手脚扔冲上岸,只以牡丹为牡。

    “没有一种两全法顾得了所有性命,人人都想上岸,人人困在水里。”江白萍喃喃,“白马非马,天水非水。官家是水托举的势,一旦浪潮落下,他也会被困在水里。”

    “什么?”她一怔,难得讶异,转身面向他,“闷葫芦,你再说一遍。”

    “二郎,我求你惜命。”江白萍直目不移,对前话避而不谈。

    “这条命从来不属于我,求我惜它,凭什么?”蔡妩莞尔一笑,不以为意,“我想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疯死了算,要别人多嘴。”

    桥头看客风流云散,老大娘自去卖伞。他苦虑无言,匆匆往对面一扫,几步勾腰拾回一张皱污的麻皮纸,正是谢皎所书。二人下桥,江白萍左手托笺,右掌拍平,追前递给蔡妩,劝道:“你不是看她不忿,那就撕作千片万段解气,也不成,麻纸难撕……二郎,小人多嘴,你可千万别恼。”

    蔡妩挑眉以待。

    “我认清了,方才与二郎逞凶斗狠之人,就是绯衣朋头,那个打马球的察子。与你争路,被你所赦,同你对箭,归根究底,完全是她一人作为。”

    江白萍闭口一顿,只觉周身威压绷紧。她不动声色,抄夺折笺,凝神细看一遍,心中不由默念出声。

    “肉食者钧鉴,

    “匹夫一怒,伏尸二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吾平生无所恨,恨力不足耳,不能使天地翻转。人固有一活,吾辈重于泰山,尔曹轻于鸿毛,身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望乞足下百尺春风,南山永同,秋来天翻地覆,寒梅初,勿谓花石草木言之不预也。

    “夜叉龙王赐书谨记。”

    银钩铁画,蓄势其中,满篇锋芒毕露。“叉”字形如刀剑交戈,当中一点画龙点睛,好似拭目以俟的天眼。

    蔡妩戟指怒目,厉叱道:“蠢奴才,本事这样厉害,你竟没及早察觉。天高海阔,我去哪找她报这一箭之仇!”

    鬓角血犹未干,她适才真以为此番是以一死换一刻快意,却没料到虚晃一箭,只被当猴耍。江白萍道:“二郎休气,皇城司有名在册,不出京畿路就能将她羁押归案。”

    “混账!”蔡妩怒甚,哧一声将笺撕成两半,牡丹粉红的指甲都要折了去,“没分输赢,我先仗势欺人,那岂不是更加惹人噱绝倒,出尔反尔,白赊了一番脸面。”

    江白萍百口莫辩,垂头默随,却看两人身影时勾时连,午后街道一地白光。他心说,怪我多嘴,不该看清那人相貌,叫她活在皇城司的黑影中就很好,不该扰了活人清净。

    ……

    ……

    “不怪我啊,”徐覆罗一本正经,“你们夫妻劳燕分飞,我也很难过,良心饱受煎熬。我受人欺负,好好端着绿豆凉水,还没偷喝一口,你就从天而降,碗砸碎了,人碰昏了。我可是旱鸭子,若非福大命大,那就下水做王八了。”

    他指雁头谆谆教导:“冤有头,债有主,一箭之仇,你去找那杀你的报。口腹之业,算不得作孽。”

    胡姬眨了眨眼,“这是什么鸟?”

    徐覆罗扭头眉开眼笑,“肥雁,我度它呢,煎熬煎熬,煎香就熬。晚上添道好菜,沉鱼落雁,要请姊姊举杯赏脸!”

    “你眼睛好,帮我看看,”她扬手一指,脚腕铃铛铮铮晃动,“那只黄雀也是飞雁?”

    徐覆罗目达耳通,依言四顾,矫昂视远望天际,未几大呼小叫:“奇了,海东青!”

    那飞禽翻身入云,长羽振光,飘飘乘风,相隔千丈之远,犹见俊隼之威,直落进浩瀚无穷的苍茫中去。凡俗多在红尘滚爬,自然无此眼缘。蜀犬吠日不足奇,奇在少见不怪。天有天道,水有水法,舟卒行船罕言寡语。饶是他大惊小怪,宝舟上下,独莫胡姬一人碧眼盈盈亮。

    “玉爪金眸,隼中之王,没谁能比它飞得更高,”徐覆罗语无伦次,“这辈子若能猎到一头海东青,我死也无憾了!”

    她笑弯了眉,慧心妙舌拍手道:“离地万万丈,不异天堂。”

    “天堂?哦,景教的天宫,我在漠北也见过,他们拜架子神。”他比划道,“一横,一竖,四臂等长。不过契丹人笃信萨满,舌头咝咝,能跟蛇说话。景教以蛇为魔,萨满自然就不痛快了。”

    徐覆罗好奇难耐,“你也信那十字架的神?”

    “我信阿波罗,”胡姬眸光渐盛,溢出远在波斯的葡萄美酿,“天地倒转一空杯,星斗半沉海色微。金弦万仞轻无影,美如冠玉弄光辉。”

    星斗半沉时,海色铺尽万里赤霞,任它无穷无际烧到天边。红宫在山,雄牛跪日,石柱高耸入天,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光明神的圣殿。

    “那是何方神圣?”徐覆罗挠头,“莫非是景教的东皇太一?”

    胡姬怔愣失神,慢慢垂头,合上长睫,眼中砸出一滴酒。她日思夜念,梦里金碧辉煌,每每夜半从阿波罗臂间惊醒,所面对的却只有一张又一张丑脸。这时她又感激憎恶之物,更阑暗透,才能藏住一切丑态,不致暴露于天日之下。

    “是太阳,摩尼明尊,大光明王。飞得越高,离他就越近。”她茫然道,“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但我要往阿波罗那里去,至死方休。”

    徐覆罗唏嘘:“那你下辈子要记得做海东青啊!”

    “你凭什么信我?”胡姬忧虑不安。

    他直言无讳:“好看的人我都信。”

    胡姬乍闻此语,一头栽进他怀中,半晌呜咽出声。徐覆罗两臂大张惊不敢动,须臾胸前如被酒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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