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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六十五章 承志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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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离京未久,南境突起波澜。

    合州刺史佟匡上表纠劾安广固以练军为名驱民夺地,佟匡亲领失地百姓往营中求回原地被军士挡在营外,两日未得见安广固。

    高皇帝曾明诏各军不可迁民占地,而此时安广固竟是驱民夺地,事前事后皆不奏报。

    我坐于案后看过佟匡的劾表,回首,霍鄣立于广舆全图前,只注目于那片他亲手平乱恢拓的疆土。

    安广固戍守南境不过数月竟引得一方刺史纠劾,全然不似为战时的稳重多谋。他这一时之误,或许会引得南境的安定大势一朝尽毁。

    我起身与他并立,伸手抚过合州,“安广固在南境根柢未深,此时尚可换将,你要召回他?”

    他的面色微有犹疑,仍是不语。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容色,他当是已在疑心安广固的忠了。不忠之将,留之必成大患。

    “他若肯入京服罪,”他忽道,“训斥过便可再归南境。”

    他只说了安广固的一条路,我不由凝了眉,“他若不肯入京,你要杀了他平服民心?”

    他再度沉默,我不由脱口道,“你用谁杀他代他?周桓朝?”

    当年周桓朝曾随他南征,周桓朝的将才不在安广固之下,而目下冯霈与陆廉皆镇守一方,若要取代安广固守南境,惟有周桓朝可用。

    可是周桓朝目下已为御史大夫代丞相权责,难以再归军中。

    便是周桓朝当真赴南境取代安广固,这御史大夫的取代之人,那人的取代之人,诸多官位的调迁都须谨慎思量,周桓朝的去留已是可动朝堂的一发。何况,霍鄣并未放弃安广固。

    他轻揽过我,自我手中取过佟匡的劾表垂眸看着,“再给他十日以自辩。”

    若安广固肯自辩,他的自辩又合霍鄣之意,他便可留于南境,留下性命。以安广固的性情,他的自辩或许非以言,而是以行。

    心中一时烦乱,每每军中有事,我总是在忧心长辰宫。我轻叹了,“我许久未入宫,明日去看一看。”

    宫中孩子不多,皇帝位尊,赵?`早已迁出长辰宫,?i儿一人在宫中也觉无趣。那一日哥哥入宫向姐姐辞行前亦唤了我一并入宫,与哥哥同行的几个孩子中,?i儿惟与庄淇亲近。

    我走近延清殿时?i儿与庄淇正站在檐下展卷诵读,庄淇读过一句,?i儿便随他读一句,时而指着文卷问着庄淇,庄淇亦是缓声答过。

    已将长成少年的孩子执卷与?i儿并立,颇有几分古风雅韵。姐姐坐于花阴下的榻,嫂嫂坐于另一席,皆温和笑看着两个孩子。

    姐姐远远见我来了已起身,招我至近前,“听闻你前些日身子不好,如今可好些了?”

    我行了礼笑道,“不过是没什么胃口,太医看过也道不必服药,几日也便好了。”

    嫂嫂一指庄淇,“淇儿这几日常念着要去看你,可他又怕扰了你休养,在家中总是寝食不安。”

    嫂嫂从前极少入宫,而此次同行的没有自家的孩子却只有庄淇,想来并非仅因?i儿与庄淇投契,更是哥哥刻意叮嘱过的。

    我有些担忧,正要开口,却听得内监尖锐的报音。

    嫂嫂神色微凛,旋即泯了下去。

    果然,哥哥知晓庄逊之事,而他也并没有瞒着嫂嫂。

    那日皇帝与霍鄣的争执引得霍鄣将他禁在后宫不能再入宣政殿,因范谨入宫前便将庄逊未亡的风声散出,霍鄣不得不对外称是因范谨寻来与庄逊相似的男子意图染指军务而将范谨罢官问罪。但以哥哥的机敏,他必能想到那人定是庄逊。

    可是哥哥毫不避忌地许庄淇随行,我想不通个中因由,前些日身心也是不济,更无心力过问。

    皇帝伸手虚扶了,向姐姐道,“几日不曾向母妃问安,母妃安好?”

    姐姐浅笑盈盈,“甚好,劳陛下挂心。”

    皇帝转身向嫂嫂,“姑母安好。”

    嫂嫂只含笑道,“陛下又清瘦了,还须多加珍重。”

    皇帝笑应了,复转向我。我行礼问安,皇帝轻吁道,“王妃亦安好。”

    那日庄逊的风波过后我便再未见过他,他的容貌气度仿佛又是与此前不同了。一念至此,心中有些许酸涩。

    “姑母!”

    孩童欢悦的唤声由远及近,庄淇更快些,被身后追赶的?i儿扯到衣角趔趄了几步扑倒。我本半踞了身迎他,他这般直扑入怀,我站不稳,一时仰倒。

    嫂嫂忙伸臂挡住我的肩,庄淇亦被追上的?i儿扶起,?i儿大笑,“淇哥哥当真习过武?”

    我看着?i儿一派童真,只撑腰稳身,扶着庄淇的手臂笑道,“姑母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你这一撞,日后你要当心,姑母还盼着你能护着我。”

    这些日不见,他又壮实了许多。

    我取出巾帕擦拭着额头他因疾奔而沁出的薄汗,他泛红的脸笑意粲然,牵过我的左手摇晃着依依唤我,“姑母长久不来,阿?m总念着姑母。”

    方才仰倒时肘间撞到了地面,此时被他这样牵摇着手,肘间一时刺痛。我不由按一按,庄淇已然慌了,“姑母伤到了么?”

    我心中愈加怜惜,拉过庄淇的手,柔声道,“姑母还没有那么娇弱,过来拜见陛下。”

    庄淇这方发觉身旁还有人,伏拜道,“庄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年纪,做足了大人的礼范。

    皇帝平和微笑伸手虚扶了,“平身。”

    庄淇站起,扬脸看向皇帝怔了一怔,眉心紧皱着,却是咬唇沉思。我揽他在身侧又唤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皇帝又看向我,“姑母,我似是见过陛下。”

    嫂嫂面色如常,只目光微微一定。姐姐并未发觉,笑嗔道,“你这是初次面圣,从前定没有见过的。”

    庄淇摇头,复垂了下去。我看了看嫂嫂的神情,于是又踞下身抚着他的脸庞道,“陛下是你姑丈的长子,临淮王殿下的长兄。你与临淮王殿下相识这些时日,你的亲姑母又是陛下养母,算来你们也是表兄弟,看陛下自然会觉得面善了。”

    他如大悟一般笑了,片刻却又微微摇头,“陛下与临淮王殿下并不极相像,但从前父亲曾对我讲过姑丈的气度,陛下是极像的。”

    他的神情颓唐下去,我更觉酸楚,不由将他揽得更紧,“淇儿很想念你的父亲么?”

    他点头,揉了眼又摇头,强作了坚强又是难掩泣音,却道,“父亲与母亲曾说姑母会护着我,待我年行长大,我也会护着姑母。”

    眼中蓦地灼热,庄逊,我也再见不到他了么?他还活着,我却不能让他的孩子知晓他尚在人世。庄淇视为英雄的父亲,不能是留命回京的败逃之将。

    我轻手揉一揉他紧绷的面颊缓声笑着,“看你衣衫都染了尘了,先去与临淮王殿下入殿更衣。”

    我起身看着两个孩子携手缓步上阶,庄淇的身量仿佛较这个年岁的赵峥要高些,当年我在乾政殿内初见赵峥时,他的胆识气度却并非像那个年岁的孩子。

    “陛下,”嫂嫂突然开口,“先定方公故去多年,依我之见,不如许庄淇袭下庄氏定方公位。”

    她轻叹了,“庄氏两代为国护卫边疆多年立有赫赫战功,昔日一门忠烈如今只有庄淇与庄?m。这些日我时常梦到孝慈皇后嘱我代她照顾庄氏仅余的这两个孩子,还请陛下许我不负孝慈皇后。”

    承定方公位,原来这便是嫂嫂只携庄淇入宫的因由。

    皇帝久久不语,此时我不好多言,惟有静待。

    入殿时,?i儿脚下一绊,庄淇忙将他扶稳,两个孩子又是前后疾奔转入内殿。

    耳畔悠悠一声长叹,姐姐轻道,“今日见了庄淇,我想起当年孝慈皇后曾数次欲接庄淇入京城养育,盼可时常相见。不想天不作美,孝慈皇后早早去了,庄淇兄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当真可怜。”

    我抬头,但见皇帝眼中晶莹的光华一闪,顷刻不见。

    他仰头看着天边一缕流云,唇边溢出一点温暖笑意,“杨符忠,传谕弘丘王,令尚书台拟旨,赐封庄淇为定方公世子,养于武城公府。待他弱冠,承袭定方公位。”

    嫂嫂微笑了,又遣侍女唤回庄淇归来谢恩。庄淇归来时?i儿亦紧紧相随,听过嫂嫂与庄淇的话,蓦然上前扯住了庄淇的袖,竟是欲恼,“淇哥哥是不是不能常进宫来了?”

    我心下一动,揽过了?i儿笑道,“你将出宫建府,日后可与他常见的。”

    “九弟幼冲,在宫中总会周全些。君父早去,朕为长兄更当照拂幼弟,待九弟弱冠,朕会为他建一座至尊至奢的临淮王府。”皇帝噙着一抹笑意抚着?i儿的额,向我道,“上清池畔风光正好,王妃可愿陪朕同赏?”

    这个时节的上清池会有什么好风光。

    我曾见光兴二年新植桃杏的娇嫩叶芽叠翠如璧玉,也曾见极致绚烂的花零落于泥土,长辰宫的花开花落仿佛总是透着浊气。而那一处上清池,惟有冬日的梅渚不染俗尘。

    皇帝默然缓行,穿杨拂柳间,仿佛并未留心景致。

    我有些乏,渐渐落得远了。

    方才他的话中兄弟情意深切,我不知他有几分真心,可他又岂会许?i儿出宫脱离他的掌控。

    皇帝停住脚步,伸手握一束垂柳。待我至近前,他亦只遥遥望着逸清山的华丽殿阁。

    “王妃,”皇帝的声音有些缥缈,“颐弟,他还好么?”

    我微怔,复道,“臣妇的孩儿命途多舛,总是不健壮,他在山中静修许久,如今应已好些了。只是仙家以为他不可沾染俗事,我也不好去看他。”

    他牵了牵唇角,“那年王妃在宫中突发寒症数日不能起身,可是因着那次留了隐疾?”

    那次落水留于心中的惊惧令我多年里再不敢更是不愿靠近上清池,那缠缚我这些年的惊惧,如同这座长辰宫让我逃离不得。

    垂眸压下戾气,终究是我当年不当心,怨不得旁人。我轻叹,“那年寒症发得急,又逢先帝崩逝,臣妇哀恸,想来当真是有积疾在身了。”

    他静默了片刻,只仰天喟叹,“庄淇……与他父亲极相似。前日沈博士与周大夫入宫,言语中亦以为如此。”

    我悚然一惊,“陛下,那人不是庄逊。”

    他愣一愣,徐徐摇头,“朕说的是即位大典那日的舅父。”他按了按衣袍间的飞龙纹,长长叹息,“朕羡极庄淇,朕已时常想不起君父的容貌了。”

    我望着他英气的脸侧轮廓,不由随他叹息,“陛下和先帝很像。”

    “假若……”他有少顷的彷徨,忽而转首直直看向我,终于问出口,“假若那日之人果真是舅父,朕要杀他,可有错?”

    他身为帝王,要杀一个弃职守远逃存命的败将岂会有错。

    我微笑,亦回望住他,“没有假若,他不是庄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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