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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六十四章 释情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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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未至尽墨我便已倦了,又舍不得离开他独自去睡,于是合衣斜卧于软榻看沈攸祯修的国史。

    光兴年间我几次提及修赵?在位时的国史,霍鄣都是未许。去岁,霍鄣将国史交与沈攸祯去修,更命他寻集国中散佚书文并甄别真伪以修充前朝史籍。

    史书当不隐亲不讳尊,先帝国史有田膺的文稿为基石,那文稿未隐未讳,可是其中爱憎太过分明,若传于后世易使后人仅以一文定古人之性。

    沈攸祯以田膺文稿为基却不拘于那文稿,与《徐风》不同,国史每一句皆沉稳合度,那些我曾经历过的万千激荡风云却他笔下千字之内如此平淡。

    我们修得了国史,无法阻旁人传稗闻,那些我们刻意隐匿之事便留与后人探度了。

    浅眠中不知时光几许,醒来正响了三更鼓,霍鄣依旧稳坐案后,只是眉头紧锁着。我坐起缓了缓精神,道,“又在为了什么事烦心?”

    他抬头向我笑一笑,“难得看你睡得好。”

    听来仿佛与我有关,我捡过章表看,正是哥哥与沈攸祯为水患所上。

    前朝时,汔水数度决堤,临州泽地千里良田尽毁,亦殃及垣州,百姓死难者更是无数。当年焦法作乱便是在汔水又一次决堤后,他的檄文中曾有一句“帝无道,天怒之”,汔水的水祸为他的起事争得了许多人心。

    数年前汔水再次为患,霍鄣有心治水却无奈无人可用,左右权衡之下惟有先行赈灾。

    他按住眉峰,“阿瑾与沈攸祯保举的这几人颇负才具,但其心不正,不可用。周桓朝曾与他们同署,亦以为不可用。”

    霍鄣曾亲历那场战事,他对水患后祸的洞悉比哥哥要深远得多。

    怀才者未必具德,私德存缺或是重利者尚可择事任用,但若其心不能守正,不能以家国社稷为先,便是大才亦不可用。

    才德兼备者何其难得,好在朝中并不乏此类朝臣。只可惜霍鄣这些年里时时留心,仍未选出可堪此重任的人才。未选出人才,水患却又来了。

    当年赵峥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复大司马予霍鄣,亦予丞相与御史大夫为三公。但此时丞相赵胥告病数载,朝中亦无御史大夫,丞相权责已散于尚书台与御史中丞,丞相与御史大夫两署的属官亦是暂听命于御史中丞。可是,御史中丞沈攸祯却是不长于治水。

    出于少府与御史大夫署的这几人由哥哥与沈攸祯保举上奏陈述治水之法,可是这几人中竟无一人曾亲临过汔水,更让霍鄣忧虑。

    汔水流经临州的地界里,两岸有近万亩农田,每次淹过后都是绝收。

    民贫易生变,他如何能不劳神。

    此时朝廷有治水的金财,却仍无治水的人才。霍鄣日渐忧虑,接连数道治水章表呈上去都被他驳回,赈灾却是要尽快施行的。

    这一次朝廷又要拨出钱粮来赈灾,但经过层层盘剥苛扣分到灾民手里的十中能有二三已算是那些官僚手下留情。

    赈灾的圣旨出尚书台的第三日,朝会中再度传出圣旨,以赈灾迟误之罪斩丞相属官四人。次日,胡益与赈灾钱粮一并前往临州。

    霍鄣曾道,汔水水患人为之因更多,故而治人重于治水。可治人难于治水,如此时世下,惟有稍加震慑而后缓除根本。

    胡益有酷吏名声在外,临州各官忌惮他的手段,又有四人因迟误一日即被斩之事在先,各官不敢公然贪剥,赈灾的成效倒比料想的要好上许多。听闻,胡益回京时临州上下竟是额手相庆。

    然酷吏之外,民间盛传胡益神兽獬豸降世,一时便以“胡?D”称之。随胡益回京的不止是赈灾的成效,还有一个二十余岁的士子。

    那士子在临州往京城的官道中奉治水良策拦住胡益的车辇,胡益以为他不过一介狂士并未放入眼中,不想这士子却一路随行,竟至饿倒在路边。胡益不忍,只好许他随行归京。

    胡益代他请见霍鄣,霍鄣未见,只令胡益将他的治水策于朝会时奉入。

    祖平的治水方略初示于人前即被驳得体无完肤,而霍鄣当廷准下祖平的治水策,同复少府治下的都水台,令祖平为都水长丞往临州治汔水。

    可是祖平拒官不受,请以白衣之身治理汔水。千载里,从无白衣行官事,乖谬狂妄之斥盈于宣政殿。

    而霍鄣当真许他以白衣之身治理汔水,并明言告知他,治水若成,则将于汔水岸边宣嘉奖诏书,若败,则以祸乱民心罪处死。

    祖平当即允下,自请签过生死状回临州去。我这时方知,这祖平便是霍鄣封王未久之时往太学上书的骞安士子。

    七年了,当年那个壮志激荡的士子从未改其少年锐气。他应不是不愿以官身治水,而是不愿由霍鄣命他为官。

    我再三看过那几道圣旨与生死状,霍鄣复都水台的用意并不止因着祖平治水,更是为着今后水军的舟船建造。

    水军的整建暂不可昭然现于人前,而祖平此时治汔水已为众人所瞩。

    汔水源于高山,逢雨水丰沛便以出闸猛兽之势倾泻而下,目光可及之处尽皆淹没。

    前朝昭帝用七年之功束河筑堤,无奈只是缓了一时之危。前朝末年时汔水再次决堤,引发临州等多地民变四起。

    祖平到临州后日夜沿河下行察知水势,至河口,返于汔川县,上书立约以疏浚法三年内使汔水河道扩宽下沉,沿河堤坝建毕。

    祖平的上书我反复看过多次,他欲仅用三年完成百年大计,可疏浚法所涉事务太多,霍鄣亦以为三年的时日太短,此事非十年不可成。虽如此,霍鄣亦郑重待之,都水台自少府署移至御史中丞署,由沈攸祯亲掌。

    秋风初起的那日午后,哥哥如寻常一般来看我,同行的竟有沈攸祯。哥哥自与我闲话,沈攸祯却竟是直入了书室。

    霍鄣的书室,朝臣中惟有周桓朝与哥哥曾入。日落时分,沈攸祯出书室,却止步于书室门外。哥哥默然轻拍一拍我的肩,与沈攸祯同入书室。

    这一去,又是两个时辰。

    他们离去时明月已然高悬,我看着书室中将尽的灯油笑叹,难为他们四个时辰水米未尽。案上两卷新写的书文,正是哥哥与沈攸祯的笔迹。

    抬首看,霍鄣仍是负手立于广舆全图前不语。

    两卷书文中皆是百年大计,为了来日的盛世,他们今时所要承担的实是太重了。

    轻叹着将书文卷起,听霍鄣只道,“他们要五年。”

    只有五年么?

    霍鄣封王已六年了,六年间的艰难险阻我皆是亲历或亲闻,我不知沈攸祯与哥哥欲以五年所成之事又将经何样的艰辛,只盼着即便不能如愿在五年内成事,亦不会太迟。

    与他并临于图前,我高举了臂抚过江东,“这并不算什么秘事,他们为何要来这里而不是去大司马署?况且,便是在大司马署,外人也不会知晓。这样张扬来王府,可是不妥?”

    这些年里,霍鄣极少在王府见朝臣,周桓朝也不过是数月一次,连胡益,他入京这么多年,也只来过两次而已。

    霍鄣再度沉默,我蓦然转首看过,我的榻和案后的坐席凭几皆在。我不由失声低呼,“你竟没收起来,他们必知晓我常进出你的书室了!”

    他笑叹了摇头,“你以为阿瑾此前会不知?”

    我看着他唇角的笑纹,更是愕然,“你故意让他们来这里,故意让他们看到?”

    右手被他牵过按于广舆全图,霍鄣复叹过,掌心却是微微用力,“阿?,既要比肩俯看,便不可只你我知晓,更须为可信之人知。我仅能助你至此,今后,何人可信,何人可用,你当用心去辨,去用。”

    旬日后,胡益任廷尉,周桓朝进为御史大夫。

    一月后,霍鄣复中书令,御史中丞沈攸祯兼领中书令。

    诏命中书令位在丞相与御史大夫之下,但有中书令与御史大夫,丞相权责更近空虚。同日,旨命典农校尉掌度支尚书事,往江东巡理农商,尚书令由谏议大夫杨恪接任。

    朱任衡为相间的丞相少史杨恪与朱任衡不睦,杨恪于袁轼案发后自尚书台先于朱任衡入丞相署。朱任衡不敢动旁人却是将怨气尽数泄在他的头上,杨恪也是一身硬骨,生生坚持至朱任衡罢相。朱任衡罢相后,杨恪升谏议大夫。

    这杨恪,正是须昌侯杨启的长子。

    从前霍鄣有意许哥哥以尚书令之位去江东,可终是定下换作典农校尉。大司农之位虚置多年,高渊暂领大司农职守从未有过疏漏,可霍鄣对他的期许从来不在大司农之位。而哥哥归来后,终将为大司农。

    朝臣的更替这半年里渐渐触及朝堂中枢,前任襄州刺史廖蓟入京已久,此前两次升迁都非要职,这一次升任尚书左丞。尚书台此时再有了廖蓟,已尽是贤正大才。

    九卿中的要位已近乎尽在霍鄣手中,升为御史大夫的周桓朝在朝中声望与沈攸祯相齐,有周桓朝在,朝中帝党的心思行动便渐渐明晰于眼前。

    于国,京枢之稳只是其一,各州之稳同样紧要。

    京枢与州郡之稳,太半在于用人。州郡之内的用人失当将引的祸事或不止在一州一郡之内,京枢之内的用人失当更可能会引至朝堂动荡。

    朱任衡的前鉴尚在眼前,沈攸祯与周桓朝每每议定的内外诸官之升迁,霍鄣必逐一听过二署议定的因由,亦再三考量。不敢求尽皆良实,只要良实多于平庸已然足矣。

    可世事常会违愿。

    前岁自朝中选出的贤正青壮之才去淮州为刺史,可没过多久便因贪弊引至州内官民皆愤,胡益彻查,皆实,再奏请严惩。

    霍鄣怒其自堕,亦惜其大才,而国法之下,惟有立斩。

    江东乃朝廷算赋重地,江东不稳,朝廷不止难以负担民生,更无力征讨和赫,朝廷每次对和赫用兵,军饷辎重诸多琐项加在一处每日都是以万金计。如今和赫困于内斗许久不曾犯境,正是稳固江东充实朝廷的最好时机。

    霍鄣终是没有让哥哥独去,施鸿此前已往宁州为刺史,总算有一个可信之人能在江东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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