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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六十三章 君臣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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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四窗紧闭,皇帝端坐主位,正中缁色薄衣的男子,两鬓已染清霜。一别日短,他竟是苍颓了这么多!

    皇帝身侧的范谨只向我略行一礼,皇帝抬手指过,“王妃来得正好,代朕来认一认此人。”

    我愕然,“他是谁?”

    皇帝微微蹙眉,却是垂了眸。范谨道,“下官今日往朝应观遇见此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独断,故而请陛下圣裁。”

    他直看着我,又垂首道,“此人极似前线败将庄逊。”

    显然,他并不赞同我来认人。

    我知他们定是时时关切着会有什么人在这个关节入宫,亦知是在自投罗,可我不能许庄逊孤立宫中不能自保。

    我敛眉,“廷尉慎言,世人皆知庄将军早已安葬,廷尉疑他是庄将军,那么他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

    范谨却似不耐,“王妃无须多言,认一认便可。”

    如此狂妄,当真是当年以刚正之名著于朝堂的范谨么?我缓缓凝眸,“廷尉是在与我说话?”

    范谨惶然一怔,转眼看一看皇帝,局促道,“当年阙墉关战事惨烈,那尸身虽着庄逊的战甲却已辨不出容貌,并不能确认是他。此人与庄逊太过相似,微臣不敢擅专。”

    我瞥了庄逊一眼,“天下众生面貌有相似者何足为奇,廷尉不经鞫勘便将人送入宫中劳动圣驾,可是不妥?”我冷叱,“廷尉也知那场战事极惨烈,庄将军若身无战甲只怕已是粉身碎骨。”

    转眸见皇帝身形微僵,我一时疑惑,“粉身碎骨”四字竟会惊到了这个曾被挟而不惧的少年。

    却听范谨又道,“自是要鞫勘的,但下官必当先行请旨。当日那具尸身入葬时有多人在侧却无人发觉有异,此事牵连甚广,下官不过慎行而已。”

    言毕,他已直视于我。

    这便将他之所欲全数显于我眼前,十余年的廷尉,蛰伏数载,竟也忍不住这一刻。

    庄氏已然零落,但庄逊身后却有他欲翻覆之人,只要捉住这个纰漏不放,他便可将朝中最有权势的几人一举覆灭。

    “高皇帝立国至今已百余年,为御敌寇,多少将士血染千里边境。”我轻轻摇头,叹道,“若知朝臣相送为国殒身的战将最后一程便得了廷尉的疑心,国人必至无情。”

    范谨道,“王妃言重了,下官请陛下裁夺正是因国人不移情义。”

    “廷尉此言是意指我国人朝臣会因情而逆法?当日送行诸人中无不忠正,若那尸身为假,岂会不当众揭穿。”我叹过,“便是当时因容貌尽毁而未能认出,此时这人就在眼前,廷尉回廷尉署请庄将军的故旧一辨便可。如此行事,非光明之道。”

    范谨目光亦惊亦怒,“王妃如此责问下官,便是断言此人非庄逊?”

    我再度叹过,“我何时断言了?不过心寒而已。”言毕又是长叹,“在廷尉心中,情义是法度之敌。昔年孝慈皇后待我如至亲,不论此人是否为庄逊,只要我说出他非庄逊,廷尉便会以为我因与孝慈皇后之情而谎言与陛下,我不敢妄言。”

    “阙墉关一战总有些时日,张卿虽过于谨慎些却也是可体谅的。”皇帝蓦然道,“王妃是朕至信之人,张卿不可失仪。”

    范谨微怔,皇帝又道,“昔年朕曾在即位大典之日见过庄逊,亦曾在寿懿殿中与他一同伴太后用膳,只是时日久远,朕亦无法确认他是庄逊。”皇帝轻叹了,复道,“他还未说过话,王妃去看一看吧。”

    我暗暗缓了气息,敛眉正色道,“庄将军是孝慈皇后胞弟,陛下说起庄将军时当称他一声舅父。”

    我转身行至庄逊面前,虽已梳洗过,他面上那非久不饱腹之人不能有的晕黄仍是难掩。他瘦得几乎失了本相,与我目光交汇的一刻双唇微动。

    “陛下,”我骤然出声,“他不是庄将军。”

    我转身垂眸,惟怕眼中的热意暴露了激荡心绪,“此人确与庄将军有几分相像,但并不是庄将军。”

    范谨迟疑,“此人几日前被朝应观收留时衣衫破败,着实像是逃难之人。”

    我冷眼看他,“今夏临州数郡水祸,有些许灾民逃到京城求生也属寻常。廷尉知晓朝廷的法度,便是廷尉恤民之苦不送回原乡,也应与大司农署商议可否先行赈灾。”我停一停,道,“是我误言了,赈灾是大司农的职守,廷尉不可逾权。廷尉既掌刑狱,当依律法刑讯方为正道。”

    皇帝微露惑色,“王妃确信他非庄逊?”

    我拜下,恳切道,“臣妇与庄将军数年前曾在阙墉关相见,不会认错。”

    范谨忽道,“王妃只在阙墉关见过庄逊?仅见过一次,便如此确信?”

    我猝然横目,“廷尉何意?”

    范谨惊愕,却是张口不出一字。迫视之下,他终于行礼,“王妃息怒,下官并无他意。”

    我冷笑,“廷尉掌公法,今日却屡屡以私智行事,当请罪于陛下,而非我。”

    他僵直良久,而后躬身更低,“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我只静立不言,终是皇帝冷声道,“张卿……”

    我转身拜下,“臣妇纵然心怀光明却也无力抗衡毁谤诋讦,昔年江??之辱再现于今,臣妇无颜自顾。今日原本入宫向太妃问安,便请陛下恩准臣妇辞别太妃,自此再不入长辰宫。至于这人,廷尉无需再来问我,还请自行处置便是。”

    微侧目,范谨已惶然伏地。

    他方才一言之失,何止是非议了我,更是非议了先帝。他行江??旧事,便是有理亦转作有罪了。可他犹是不甘,竟起身上前几步,高声道,“伯烈!”

    心下骤紧,侧首果然见庄逊眉心一颤。范谨微有喜色,又上前一步,却道,“陛下,他是庄逊!当斩!”

    “张卿且住,”皇帝道,“朕那日在寿懿殿曾听孝慈皇后提起,庄……舅父右肩下有一处剑状青记。”

    我悚然惊住。

    哥哥曾说过,庄逊那青记形如长剑,庄尚以为天意方会让他修习武艺。

    皇帝冷了眉目,“张卿,你引他到内室鉴别,若是……若是庄逊……昭布天下,刻日问斩。”

    我骇得说不出话,及至范谨到了身边,我蓦地伸手挡住他的去路,“陛下,庄将军已为国殉身于异族,庄家一门英烈如今只剩下两个幼童……”话出口时惊觉言语激烈了,我又道,“世人皆知庄将军已入土,且陛下已赐予他死后哀荣。此时又出现一个庄逊如何回天下悠悠之口,陛下英名更会被连累,何况他不是。若正巧他身上也有青记,陛下又没有亲见过,仅凭此便认定了他是庄将军也是轻率。庄将军在京中有旧识,何不请了这些人来先认一认。”

    “庄逊入葬当日武城公与沈中丞皆在,王妃若以为武城公与沈中丞愿指认庄逊,下官这便去请。”范谨冷声笑,“待认定了庄逊,还请王妃不要再阻扰朝务。”

    意在哥哥还不止,他竟要将沈攸祯也拖入此事!

    我定一定神,摇头浅叹,“我奉皇命到此认人,在廷尉眼中竟是阻扰朝务了。而廷尉一意挑唆陛下处死此人,竟不顾陛下将负上滥杀无辜的恶名。”

    语初尽,殿门叩了三叩,杨符忠在外道,“陛下,弘丘王请见。”

    范谨不由回身,皇帝面色微转,匆匆挥手,“缚下去。”

    皇帝此举的意味照然若揭,我惊唤,“陛下!”

    有风呼啸灌入,杨符忠与几个内监匆匆随进了却只敢退于皇帝身后。

    霍鄣并不看庄逊,自走到皇帝面前扫了范谨一眼,“陛下在做什么?”

    冠礼上皇帝拒霍鄣归政于他,皇帝便是仍不能越过他独自问政,他只有些怏怏,“廷尉擒得一名军中逃犯,朕不过问一问。”

    霍鄣转身,目光自庄逊面上平和掠过,我却似被一只手狠狠抓住了心。

    “既是军中逃犯,下臣鞫讯便可。”他神色如常,只向皇帝微躬行礼,“下臣告退。”

    霍鄣此举昭明了对皇帝轻藐至极,果然,皇帝重击凭几起身厉声喝,“朕为天子,竟连鞫讯犯人都不能!”

    “陛下息怒,”霍鄣面色不改,“下臣奉先帝遗命相辅陛下,不敢疏忽职守。”

    他望着范谨冷然旋身移步,“军务不属廷尉权责,廷尉逾矩了。”

    “霍鄣!”

    皇帝急怒中竟脱口唤出霍鄣的名,他的双肩剧烈颤抖,“朕的谕旨你也胆敢违背,如此挟君擅权,你意欲何为!”

    一语出,殿中人尽皆骇住。

    杨符忠当先伏地,众人纷纷惶恐跪下。霍鄣停步转身,眉目清冷凛冽,“陛下方才有何谕旨?”

    我知晓王权与皇权之争近两年日趋清明,可他们从未如此直面激烈相争。皇帝忍下了此前数载的耕藉礼中皇室诸王皆位于霍鄣之后,忍下了霍鄣不归政,而他今日如此暴怒,是再忍不得了。

    皇帝满面恨怒,颤臂指着霍鄣正欲开口,霍鄣已出言,“下臣受先帝天恩未有半刻忘却,陛下如此定下臣的罪,下臣不敢言冤。然,臣子不思尽忠于社稷反而离间君臣,罪大恶极。”他骤然扬手,“范谨妄行刑辟祸乱朝堂,即刻去廷尉位,交司隶府论罪。”

    皇帝愈发惊怒,指着他高喝,“霍鄣!”

    霍鄣拂袖转身,“下臣告退。”

    我僵直着,万分没有想到事情会激变到如此地步。直至触及他看向我的那道淡淡的目光,我恍然醒来,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庄逊已先于霍鄣出殿,我随霍鄣稳步走出,跨过殿门的一刻忍不住回首。那颓坐着的少年帝王忽而抬首,与我对视的顷刻间又垂下。

    那一眼,凄然萧瑟。

    或许在他眼中,我早已不再是可以护佑他的屏障。

    再入柳林时,霍鄣已不见踪影,而当先出殿的庄逊却止步于一株树下。十余步外,三名长辰卫前静立之人,竟是沈攸祯!

    自庄逊身边走过,长辰卫后退,我与沈攸祯互礼过,“沈子是有朝务欲禀于陛下么?”

    他略摇了头,“昨日陛下命我往谨德殿寻一卷古籍,方才已寻得,是以求请陛见。”

    我轻吁过,不是范谨假借圣谕挟入宫便好。

    沈攸祯不认得庄逊,他当日与哥哥一并送那具尸身入葬亦是受哥哥所请。可即便是不认得,他也不好在此时与庄逊直面。

    我轻扬了手,两名长辰卫将庄逊引远,我叹道,“沈子将书送回谨德殿,先行离宫吧,陛下目下应不愿见朝臣。”

    沈攸祯随长辰卫离去,我稍快了行速往宫门去。

    霍鄣岂会认不出庄逊,却一字也没有问过我。可是他若想知晓,又何需问我。

    那日霍鄣独自进宫,身边没有周桓朝这样的心腹,更无人随行。出宫后,我看着长辰卫将庄逊的车舆独弃于街中,看着顾??幼咦?罚????返纳矸萋飨拢?抑??⒉唤鍪且蛭遥??俏?舜缶帧

    未久,范谨被问罪累及三族流放岭南,周桓朝兼领廷尉。皇帝因病不朝,长辰宫守卫愈发森严。

    我曾疑心此事是他一手布置,可是,他不会以这等手段禁锢皇帝。

    此时于他最要紧的,是蒲安的战事。

    安广固的前锋军到达平水时贾伯著已夺回河庭,旬日后,安广固率军六万将蒲安军一线平推至边界。

    蒲安王以地势之利诱安广固深入,然而安广固同样借了地利。于敌混乱不备时而攻,于敌败退时设伏,数战过后,蒲安军狼狈不堪。

    安广固发兵前霍鄣只给了他“地利”二字与一张域图,我曾看过安广固送入京的自蒲安败军手中缴来的南境域图,与霍鄣给安广固的图几无二致。

    用几乎相同的图亦能连败蒲安,大局将定了。

    霍鄣给安广固的,是足够的权力和信任。

    蒲安王遣使往边界求和,安广固于大帐外焚毁国书,将使臣驱回蒲安。越三日,大军踏入蒲安境土,以气吞霄汉之势横扫蒲安。

    战事不止于此,安广固入蒲安未久,蒲安各地有数支兵马起事,相助安广固攻打王城。

    安广固困王城近月,眼见大势已去,蒲安王素衣出城奉上降书,自请并入中土。安广固不受,斩其于驾前,蒲安军民欢欣沸腾。

    安广固于城上宣诏,蒲安旧地复诸国,尊旧俗,定邦约。

    从前的蒲安以玉国自居,历代君王无一人不在玉石上用尽心思,却也因采玉制玉而损去无数百姓的性命。

    然而国中富庶的只有蒲安王室,蒲安的时常用兵累得民生日益沉重,更稍遇抗便动辄株连全家,致使民怨纷纷。蒲安王已诛,王城百姓与旧臣拥举先王素有贤名的王子为王。蒲安与临近诸国进国书,奉我朝为主,世代不移。

    案上这几卷安广固送来的诸国域图与国书已反复细看了数次,可我仍觉如梦似幻,朝代更替数百年里都在为祸的蒲安竟这样迅捷且容易便平定了。

    平南境,收异邦,霍鄣每次都是以雷霆之势一举功成。

    开疆拓土的功勋何等诱人,他曾道,虽说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但王土之内何需只有中土人家。此次他却将故土还给旧人,许以他们百余年未有的安宁。

    利者,空虚的朝廷不必消耗财物人力治理遥远蛮邦,弊者,疆土未能再扩。利者,从前受蒲安所欺诸国皆念我朝皇恩,弊者,他们不知是霍鄣给了他们十数代人未得享的太平。

    他清楚为祸的只是蒲安,曾受蒲安侵并的亦只是无辜之人脚下的无辜之地。那些无辜之人若因蒲安而彻底失了家国,他不许百年之后再出一个蒲安。

    一平一分之下,便将是南境之外长久的安宁,这安宁于朝廷之利远重于将其收入国土。我们所失的,不过是从未拥有过的两州大之地。

    蒲安已然平定,大患只余和赫。

    亦是此时,霍鄣奉帝意下诏,太妃慈德仁爱,皇帝感念旧日教养之恩,赐太妃享太后礼遇。

    外人不知其里,皇室中谁又不知姐姐从未教养过皇帝。

    赐享太后礼遇,霍鄣已动了废帝之心。而那个皇位,或许?i儿终是逃不开。

    抬首欲回身去看广舆全图,却是撞入霍鄣的眼中。

    南境战起后,他时常十数日不归家。他不在家中时,书室的门从未阖起,案上的战报与章表亦从未收起。便是归家,亦仿佛是我初嫁之时,书室的灯火总是燃至天明。偶有早归同案用膳或读书,他再不与我说战事朝务,不过一二琐事。

    先年江皇后于宣政殿被废时的背影这些日总在眼前,赵?如何待她与田氏我是亲历的,我自漫天的惊恐中醒来时,他从不在身边。

    我已不能似在上靖关时恣性,明知绊住我的不止是颐儿,可我仍然惊怕。

    他的手指触在颊边,我一时刺痛侧过头避开。他的手臂一僵,我平声道,“霍鄣,齐氏已尽为你所用,再无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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