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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权丞 > 3.第三章:举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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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二姐忙答道:“大伯不肯进来,只叫我传话。”

    张桐整理着昨晚和方才听到的讯息,跟着二姐回身走进家门。

    木框架夹土墙的建筑结构,房顶黑筒瓦太碎的地方将就铺着棕绳捆的箬叶,处处透出寒酸。堂屋没有窗,全靠敞开的大门进光线。房顶没有架天花板,抬头就是木檩条与瓦顶,有零碎光线从瓦缝进来。

    至于这种漏光的瓦顶是不是禁得起传说中的南方暴雨……张桐默默抽搐了一下,决定暂时不想这种毛茸茸的小问题。

    迎着大门,空落落的四面墙露出土砖。左右墙都是通厢房的门,只挂草帘子间隔。正墙看似悬空,两边是过道,朝东的房间光线好,放了脚踏拈纱车、投梭木织机,存了麻纱支和?布匹,角落还摞着几个本该盛稻谷的空桶,墙角整整齐齐堆了些农具。西侧过道则通往灶间。

    正墙凹进去一个土龛倒是抹了白灰,挂着陈旧三清墨笔神像,下面泥碟子里搓了些土,权当香炉。神像下方端端正正供着乌木填朱砂牌位,写着“先考顾长三、先妣顾聂氏之灵”。旁边摊开一本已经翻过大半的厚皇历,纸色黯淡粗糙。

    整个正堂房间里,家具只一张四方桌,和周围四条长木凳,整整齐齐摆在室内照墙前。

    从小在帝都远郊密云福利院长大的北方小孩张桐,并不熟悉南方老房子的规格,不知道在六百年后,这种格局的土房还有传承,全靠原身顾桐的记忆支撑,没有露出多余的好奇心,更不敢随意打量——他才不想持续演智障,但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我醒了”契机,也不知这里有没有“刀劈火烧借尸恶鬼”的路数,暂时胡乱混着。

    顾九正坐在桌边,满面皱纹,眼神有点黯淡,显然昨晚也没睡好。头发用根麻绳随便扎起,身上穿的半旧衣裳蓝不蓝黑不黑。他没分神看二姐摆碗,只盯着快步进门的张桐上下打量。中年男子看向张桐时表情严肃,眼神却很温煦,透出关切。

    父爱……原来是这样的?

    忍住眼眶微热以及胸口涌动的些许酸意,张桐不知该怎么办,就只呆站着,幸好家人习惯了,二姐过来牵着他手,耐心带他入座,又捧起碗,慢慢给他喂浓稠的米汤。

    手里忙着,二姐简单复述了顾阿大的来意。

    听到要求归还的金额是一贯铜钱再多五六百文,顾九眉头皱起:“莫说钞票每年都跌,只去年腊月借时,二十贯旧钱钞也不值一贯零二百文中下等铜钱,就算当时说定归还铜钱,却也……怎么竟说要这许多?”

    顾二姐没好气道:“大伯母也太能想钱了。”

    顾九却不抱怨,反而怒道:“谁家有闲钱?大兄肯借,便是情分。”

    垂头不敢做出明显顶撞样子,顾二姐低声哼哼:“若非见当时阿桐县试榜上有名,大伯再多情分,大伯娘又怎么肯借钱?……若不是见我们家阿桐又病,只怕不易好了,再没法院试,也不敢来要还铜钱。”

    顾九没呵斥顾二姐,却也没搭理她的嘀咕,只摇头自语般叹道:“老大家也难,这次只怕保不住那头牯牛……”目光掠过二姐手里喂阿桐的米汤,顾九眉头重又皱起:“上月才换的一小袋子白米,怎么不炊碗白米粥把阿桐吃?米汤哪里抵得饥?”

    张桐小心翼翼看着顾九面却不是米汤,是豆粥:青豆砸成大颗粒,添野菜梗煮出来的半浑汤,飘着些豆腥气,颜色是可疑的暗绿,且有些发灰发黄,只怕吃进嘴里,味道也跟视觉效果同等级的难以形容。

    而留在另一个位置上的那碗,则是稀得多的豆粥。

    顾九捧起豆粥喝,张桐垂头,紧张地琢磨着,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为病人一贫如洗的家庭略好些?

    顾二姐喂好了弟弟,才坐回自己位置上喝粥,趁空道:“阿爹,家里米太少,兑上些糠麸,也只能吃三日,我怕晚上人容易饿,想留着给阿桐熬鸡蛋羹做夜饭。”

    顾九沉默地喝完粥,瞟一眼呆呆傻坐的张桐,突然叹口气:“周七的航船啥时候到埠头?”

    顾二姐僵住,握住嘴不说话,泪水却顿时溢满眼眶。

    犹豫片刻,顾九转头正视张桐,就像忘记这儿子是个“脑残”,严肃脸道:“阿桐,待你成人时,阿爹自然会同你细细分说明白,今日要去卖的物事是甚么,以及还有甚牵连。如今你心思分不到俗务上,并非欺你无知年幼,不同你讲。”

    被尊重、被呵护的滋味如暖流灌顶,张桐眼眶也有点湿润,胸口酸热,却不知道智障改怎么办,也不想刻意演傻子,只默默点头。

    也不管顾二姐抱住弟弟哭成傻逼的样子,嘴里还喃喃“阿桐必是听懂了阿爹的话,我阿桐要好了~”顾九只站起身,果断道:“还要到县里转搭去府城的船,我去埠头等航船。二姐你赶紧准备些干粮,带上要去县城卖的?布,便追着来埠头。”

    顾二姐迟疑:“乘周七的航船要铜钱,不如我走着去?”

    顾九摇头,威严驳斥道:“开玩笑!买了盐米,再十几里塘路走回来?纵然你走得,阿桐是读书人,如何能同乡人村夫般,辰光都用来走路?”

    顾二姐赶紧点头道:“是我蠢……如何叫阿桐走那曲里拐弯的山路?我赶忙收拾干粮去。”

    顾九又道:“阿桐也一同坐航船,你陪他去看看那端明书院的地界——读书人的地方有神灵,如今阿桐眼神灵醒多了,只怕听见读书声,便好了。”

    二姐眼神顿时亮了,喜道:“阿爹说得有理!读书人的病,只怕书院的神灵才管医。待阿爹府城回来,阿桐也都好了,还能去交束?拜圣人。”

    ——书院还有这种打开方式?

    张桐秒懵逼,却也高兴,看来可以不继续演智障了——“被至圣先师唤醒神智”什么的,这妥妥是开挂的节奏!

    最重的“我智障”心事一放下,他不免牵挂起二姐来:昨晚听说想强典二姐的人正是划航船的周七,这样见面会不会尴尬?

    顾九已经喝光豆粥起身,要进房间收拾出门的东西,却还记得女儿的麻烦,驻足扬声道:“光天化日航船上,你老子兄弟都在,怕甚么?你晃花了他的眼才好,我趁机套套话,看那王书办肯看顾他的人情到什么地步。”

    二姐早已利落地收拾了粥碗回灶间,正忙忙碌碌收拾东西,闷声只答应。

    顾家老爹似乎当女儿完全不存在那样,扭头对着演智障偶尔出戏、但表情还有些愣的张桐,小心从怀里掏出捂得温热的六枚铜钱,慢吞吞道:“航船钱我自跟周七说,你不必理会。中午若饥了,让二姐替你买碗炒粉吃,只四文就够。或两钱猪肝汤粉、四钱买两只肉馒头,也是你素日爱吃的……好生将养身体,莫操心使费铜钱,待阿爹府城回来,自然就有办法了。”

    张桐眼眶又是一热,双手郑重接过沉甸甸的父爱,并不刻意装傻,只点头不语。

    顾九强撑微笑道:“早年划船时听人说,病痛后失魂的,再病一场,又好了。今日总觉得我儿眼神活泛,只怕再去读书人地方借点灵气,便想起前事……但凡阿桐能回书院,我还有甚好愁的?”

    张桐还想着是不是要回答、怎么应答,顾九又慢悠悠道:“你二姐没见过世面,自会带干粮,吃粉时且不必管她。一点点吃食若分了,何等难看?更不能堕了读书人的体统。阿桐自去县城转转,乐意就带携她几步,若觉得她说错话,或犯乡下人的蠢,丢了我儿的脸,只扔下她不管,远远走开就是。”

    没想到当爹的会这么交代,张桐无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好还能演智障,就呆着脸,不说话。

    顾九帮他把铜钱塞进衣襟里面的暗兜,轻按一下,忍不住又叮嘱:“铜钱用时再拿,剩的放回来,莫胡乱袖起。”

    这是不要装在衣袖内侧浅口袋里的意思。张桐知道对这个家庭来说,区区六个铜板也无比珍贵,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顾九进房间取了东西,跟衣物一起打了个小小的包裹,小心绑在箬笠下面背好,匆匆出门。

    目送顾九的背影出了院门,下坡转过竹林后不见,张桐才转身,慢悠悠踱步去灶间,就当看看顾二姐干粮准备得怎样,顺便整理一下昨晚仓促接受的汹涌记忆们。

    身体的原主顾桐之所以考出童生还绝望上吊,有两个原因。

    首先,是因为穷。

    绝世好爹顾九却不是一个好农夫,他年轻时在北方划船讨生活,存了点钱带儿女还乡,总算收拾老屋,佃了田来种,总被各路族亲含蓄指出不善经营农桑。本来日子也好过,社学需要花的束?少,顾桐从小背书如神、学业优秀,连一家子的生活费都很容易借到:这里固然读书风气浓厚,年方12就已经通过县试、府试的也绝无仅有,有希望成为神童,族里怎么可能不重视?

    族长顾禄也就是六伯,常常接济些柴米衣裳。大多数族亲也看在顾桐的前途份上,乐意帮助一二。要命的是,这年秋天,顾禄外出做生意的儿子欠巨债,听说是在浙江衢州开的棕绷床作坊和商号都完蛋了,甚至可能要卖掉族长所有的产业还债。族长不只是借不出钱给顾桐,连支持社学的最大财力都没了,可怜的村私立社学只拖了两个月,在前天不得不关闭。简单说,就是全村都没书读了。

    第二个原因,则是顾桐的考试前程被怀疑。

    怎么说呢,张桐搜索记忆发觉,原来的顾桐拥有神一样的记忆力,真正的过目不忘,但并不是超级学霸型选手,社学先生的评价是“尔记心上佳、念书勤拙,惜开笔毫无灵性”,简单说就是个背诵机器,凭死记硬背,能过两道考试成为童生,已是远远胜过老师期许,却实在不看好顾桐还能通过省级学道主持的院试,成为秀才的希望接近于零,不如琢磨着找个账房之类工作,养家不难。

    顾桐多半是当初考不过院试,自知不是读书材料,终身成就最多是一只两脚书橱,才会绝望到自挂东南枝。

    另外还有一些顾桐记忆里没有,历史渣张桐无从得知的情况:

    顾桐家的麻地村隶属玉山县城,属于江南西道布政使司,从宋朝直到此刻的皇明嘉靖年间,与浙江、南直隶(今江苏大部)并称天下最会考试的三个省之一,胜过同样文风彪悍的福建。玉山县所在的广信府,科举远不如同省的临川、吉安等科举超级明星县,进士累累、朝中高官众多,文风极盛。当地求学风气也浓,略大的村就多有社学,村里略微手头宽松的高族大姓,都相当热衷办学。

    可是正因为全省读书人多,考试水平难免强悍,科举极其不易(六百年后,江南西路依旧是高考强省,分数高得突破天际),连县试的含金量都极高。

    麻地村的社学由里正聂家出面、殷实的顾家出钱,算是半官办、半宗族。两族的男孩七、八岁都可以入学,家里只需负担送先生的年礼,束?几乎不用,学得好还能得些补贴。大部分村里孩子念四五年启蒙,就回家务农,少数出门学生意,好几年才出一个能进县里端明书院的,开笔学做些八股。但就是这样的求学条件,几乎算得上普及启蒙教育了,这十数年来,村里根本就没有考出过秀才不说,扒拉来巴拉去,拢共也只出了一个童生顾桐。

    努力回忆半天,张桐不禁叹息。

    思绪快过光速,他拉拉杂杂琢磨着,走到灶间门口,竟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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