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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权丞 > 2.第二章: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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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桐正默默思考着养智障会堆积多少债务,以及怎么应对自家老姐的典卖危机,就觉着外屋光线摇动。

    紧接着,就看见了顾二姐跨进门,手持刚引亮的油灯,弯腰来仔细端详床上躺着的张桐气色。

    摇曳的豆大灯焰昏黄,光线极弱,却也能勉强看出顾二姐容貌:约三十许人,唇线柔和,眉毛疏淡、眼睛略细长,只挺秀的鼻梁精致。更青春娇嫩时应该算是个小美女,但如今眼角腮边都是皱纹,疲惫困苦的脸上,却尽是对卧病阿桐的关切。

    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张桐心头涌起不容忽视的暖意:亲人、家人,就是这样子的。

    血脉相通、祸福与共。

    顾二姐见到张桐苏醒,低低一声欢呼,旋即把油灯小心搁在不远的窗台上,又凑上去吹熄。

    彻底黑暗中,一只有些发凉的手按在张桐额头试探体温。

    张桐还浑身发软,本能一挣,顾二姐哽咽着连声问道:“阿桐,阿桐醒了?怎地不出声……莫吓唬二姐,还哪里不舒服?”

    哭腔中却透出狂喜。

    张桐还处于有些晕乎的状态,怕前智障讲多错多,只随意“嗯”一下,表示已醒。

    跟张桐自己声音不同的幼齿少年腔,却又有奇异的熟悉感,就像少年顾桐的记忆,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顾二姐无比迅速地两步冲到窗台边,拿起旁边燧石开始喀嚓喀嚓。等冒出火星子,油灯点着。她持灯转身,重新俯身打量床上躺着的张桐,低柔问:“阿桐腹中饥么?……好好歇着,我去渥个蛋把你吃。”

    张桐揉揉眼睛,继续低低答应“嗷”。

    ——这个“嗷”用来表示答应,发出的是第三声,还有一个拖长音。张桐已经感觉到,根据音高、音调和尾音不同,同一个“嗷”的音调,可以表示肯定、同意,和“知道了”。

    顾二姐后怕地轻拍胸口,带着油灯,脚步轻快地离开,没多久,灶间便传出细碎的声音。

    外头传来大声咳嗽,顾九高声怒道:“才攒下几只鸡子?……还大半夜糟践茅柴炊汤,却拿甚么去换盐?”

    二姐也高声回答,语气却喜孜孜:“阿爹,不是说阿桐醒了便是好了?方才见阿桐睁眼,既不用再费药钱,我便炊个鸡蛋,好生补补。”

    没多久,二姐端来粗瓷碗,腾腾冒热气的米汤,里头搅了个蛋花。侧身在床边坐下,她拿起碗边雕刻很粗劣的挖竹勺子,耐心无尽地吹温每勺汤,一口口喂着,偶尔还柔声叮咛一句:“烫,阿桐慢慢吃。”

    张桐神魂还没完全融合,还有些愣愣的,没找到解除智障debuff的合适方式,只好接受十三还需要喂食,乖乖配合她,慢慢喝汤。

    没盐没糖,但土鸡蛋自身有浓郁的鲜香味,并不腥。热汤流下咽喉,胃里顿时充满温暖。在二姐温柔关切的注视下,张桐眼睛突然很酸。

    哪怕只为了这被关怀的片刻,张桐已经完全不介意来到这个不熟悉的世界,未来可能充满艰辛坎坷、绝对不会有手机网游抽水马桶。

    顾二姐眨巴眼睛,泪水串串滑落,嘴角却漾着笑纹,只喃喃道:“阿桐能喝米汤,想来定是好了。”

    一碗守着他喝了蛋花粥,顾二姐赶紧吹熄灯,去靠窗的狭窄木板床躺下。

    听着二姐努力压抑的抽泣声,现任智障学渣顾阿桐,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另一个位面的张桐怎样了,是不是已经消失?嗯,孤儿兼单身狗,也实在没什么可以牵挂。

    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的,张桐醒来,只见蒙薄纸的窗户投进晨曦微光,黯淡光线灰黄一片。

    勉强能看见顾二姐,正坐在窗下那块充当另一张床的窄木板上,手指叉开,捋几下算是通开头发。见阿桐醒了,她忙叠好被褥,拿起残留青竹色、比筷子略短些的细头小竹棍子充当发簪,利索地绾个发髻在脑后,慈爱地柔声安抚道:“阿桐多睡些时,病才好得快。”

    张桐还没想清楚是不是继续演智障,不知该说啥,忙一骨碌起身,揉揉眼,就当自己还智障。

    顾二姐显然不得不习惯他痴痴不说话,只关切地看看他,压下一夜不能安睡的愁绪烦乱,只勉力微笑道:“阿爹今日要去广信府办事,阿姐也要去县城卖了?布,换些盐米……都是不能耽误的事体,我只闩了门,阿桐在家再多歇歇罢。”

    张桐才不肯傻乎乎被关家里,又不知道智障该怎么哪争取出门逛逛的权利,只默默琢磨:怎么才能在内里芯子换了的前提下,让家人知道气傻了的孩子又正常了呢?……顾二姐对弟弟溺爱得无微不至,会不会觉得人不对劲?

    见弟弟坐床沿,目光直直地,顾二姐习惯了,轻叹一声,又撑起微笑,碎步快走到阿桐睡的床边,自床尾拿起一叠,先抖开一条本白色的东西递过来。

    张桐很想说不——目测她身上的衣服式样很陌生,怀疑不会穿。一转念,他闷闷接过衣服,抖开,幸亏这身体残留的记忆似乎还挺管用,很自然就把形状奇怪的布片套上了身。

    所谓衣服,就是个陈旧的本白色细麻布口袋——上下一样大,一头是纯粹的平展布袋,中间裤腿处分开,另一头该是裤腿的地方,则是两个布筒。套在身上之后,哪儿都晃荡。倒也没补丁。

    张桐拉起腰间宽大的裤腰,慢吞吞地连折带抿,总算顺利贴身叠好。

    顾二姐含泪笑道:“阿桐病好了,自己能穿衣裳了。”

    她本就盯着张桐一举一动,赶紧又递过来三指宽的本白布带。

    张桐顺手接过,凭直觉在腰间胡乱缠绕两圈,打结捆定。裤腿则连布带捆的待遇都没有了,只各捆了根细细的麻绳,总算不至于漏风。

    见张桐慢慢系带子(没有松紧带、拉链和纽扣的人生就是一套餐具!),动作笨拙如从没自己穿衣的小孩子,二姐却惊喜万状,低声感激天地祖宗神佛“阿桐像是有些醒转谢天谢地”,快手快脚只简单拍一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匆匆拿过挂钉墙里木楔子上的旧袄套上,外头裹一块本白色粗麻布当裙子。这几天她照顾病人,都和衣而卧,神情萎靡,却还挺在意形象的。

    微弱自然光线中,二姐又弯腰,把一双细细毡了布里的草编鞋递到床边。

    张桐慢慢捱下床,踩了踩,软硬适中,感觉还不错。只见这身体比本就身段颀长二姐还高出不少,胳膊腿儿却都细弱不堪,典型少年抽条造成的比例失调。

    顾二姐又小心递过半新的靛蓝色长袍。

    搜索顾桐的记忆,对这个穷家来说,布袍算得上极其珍贵:好几匹本白麻布才换得来一匹染色的蓝棉布,二姐再细细剪裁、手缝出来。身体原主顾桐从来穿得很珍惜,去社学才小心套上,去考县试、府试,也只得这一件。

    犹豫片刻,张桐决定还是尽量找机会让智商“回来”,也就顾不得浪费了,开始穿衣:身边有二姐照顾幼儿般帮着,只要配合就好,连内襟的细麻绳暗衣带都是二姐系的。

    见卧床的弟弟终于能自己站直,神情却还有些愣愣的,顾二姐又是欢喜,又是心酸,拿过一柄木梳,帮他慢慢梳通头发,扎在脑后,包一块靛蓝细麻布,系上。

    轻拍张桐肩,二姐柔声道:“你身子还虚,要细细养着,再莫劳累。不若吃过天光,院里散散步,再回来多歇一歇?”

    张桐皱眉。

    原来身体的记忆如同陌生的电脑硬盘,去读数据时自然是在那里的,却总冷冰冰隔一层。多熟悉熟悉环境,让原主顾桐“慢慢不再痴呆”来,总归能游刃有余些。再说亲眼多看看生活的实际环境,也好为面临的家庭危机开阔一下思路。

    幸亏原来那位顾桐性格傲娇,就算没智障,也不屑对二姐废话的。张桐什么也不用??拢?荒??醪健

    顾二姐低声交代“我去炊天光的饭食”,转身离开。

    二姐卧室里的地面没有铺砖,夯土踩得久了,凹凸不平得厉害。草鞋虽然外形粗糙,但走动起来还算挺跟脚。

    身体还虚弱,张桐缓缓试着走两步。随意打量自己睡的那张床,比二姐躺的窄铺位宽些,也根本没有床架,只垒几块石头,用黄泥找平,上面放块厚竹片编的密实篱笆,再厚厚地絮干草,铺旧本白厚麻布——难怪躺在床上,略微一动就会发出声音。

    除了令人倒抽凉气的“床”,整个房间再没有半件高于地面、可以称为“家具”的东东。极少的几件零碎日常小用具,如梳子、平整叠好的包头布之类,都直接搁窗台上,显示这是女性的房间,却连衣箱、衣柜都统统没有,零星几件替换衣服叠在床尾。

    窗框上糊的竹纸,看起来纹路粗糙不看,手摸上去勉强平整。

    这日子过的……穷得也实在离谱了些。

    张桐想着自己勤工俭学的大学时代,一起做工有农村来的同学,说起农民家庭供养学生的艰辛,比福利院的孤儿还不如,也是有的。或者,什么年代的贫穷,都差不多匮乏的吧?再一转念,昨晚听见家人说,顾桐是痴呆了一年,又急病高烧——重病导致经济本就脆弱的家庭一贫如洗,从来都不稀奇。

    五百年后的孤儿张桐,只靠助学金和自己双手,也一样二流学校金融专业跌跌撞撞毕业了。换成这时代,说不定还能多帮家人一些?

    但让他万分郁闷的是,二姐房间连个镜子都没有。连自己长得怎样都不知道,心里总是不踏实。

    张桐随意穿过同样空荡荡的堂屋,跨出门槛。微凉的清新空气灌入肺中,他本能地深呼吸,不由精神一振。

    眼前的院子很小,背后是一溜泥版夹墙的三间草房,东厨西厕都只是“一头披”矮小草房,挨着墙根的草草搭建。院子西半边是夯实的硬土平地,零散几只瘦瘦的鸡踱步。另半边用竹编篱笆隔开,孔眼稀疏,马马虎虎可以关住鸡鸭。近厨房的东半则开成了菜地,土垄中苋菜老红、蕹菜新绿,倒也热闹,也有砍走菜蔬的残茬,靠墙那一畦韭菜更是绿得热闹。外篱上胡乱搭着竹枝,不知什么爬藤的瓜类新叶已经爬到墙头,却还残留着越冬至今的三两只苍黄露筋老丝瓜。

    院外围也是竹篱,却是狭长一片竹子,郁郁葱葱或疏或密不定,跟缓坡山脚下的小片竹林相连。出门右转的小路边散落着些人家,门口各自种着许多树,北方人张桐不认识桑树、茶树和麻兜,只觉得满眼青翠。放眼远处,地势连绵起伏不定,山坡高处大多依地势遍布各种庄稼,洼地则开出梯田,随地势分成不规则的错落稻田,如翠绿绒毯。

    朝阳中,阿桐转身看房屋,只见土墙黄中发黑,剥落的缺口掉下些土坷垃,隐约看得见稻草茎。屋顶是黑色半筒形瓦,缝中颤抖着几茎枯黄的细茅草。

    正暗暗犹豫,出门转转是否合适,听竹门外头传来一声喊:“二姐,你爹起了没?”

    张桐抬头,见转出桑树影,绿篱外一须发花白的老农,顾桐的记忆中,这位是顾家父辈中排行最长的。

    没等他反应,顾二姐已经高声答应着“大伯进堂屋坐”,匆匆跑出来开门。

    看来人人都已经习惯,痴傻的顾桐从不理人。顾大伯满面愁容,对发愣的张桐胡乱招呼一声“阿桐可好”,只问出来应门的二姐:“天光吃了?”

    顾二姐让开菜圃间小路,侧身招呼人往里走,答道:“阿爹正要吃了饭搭船去广信府,大伯来得好,一起吃碗米汤。”

    面对二姐真诚的招呼,顾阿大有些心虚,嗫嚅道:“我吃了天光来的,就不必了。只是顺脚来讲,我家老二要下聘礼急等钱用,不知去年腊月借的二十贯钱钞,甚时能还来?”

    就算中二顾桐再一心只读圣贤书、完全不知道家里俗事,也能听懂这是来要债。何况是毕业后颇吃过苦头,甚至不得不送外卖的张桐,倒是觉得大伯也不容易,追债还这么客气,更不时偷偷看张桐一眼,像是确认什么。

    二姐脸色一苦,却不推托,只咬牙强笑道:“阿爹去广信府,正要典卖些物事,好医治阿桐。若是不急……”

    顾大伯赶紧搓手赔笑道:“但凡阿桐好起来,就算考不出个秀才,乡里帮着跑些事体,谁还敢不敬着你家?大伯不是觉得阿桐……我嘴笨不会说话,二姐你当时也在旁,老九说是必还铜钱的,你那没出息的大伯娘才答应肯借。”

    二姐垂头,轻声道:“我等乡里人家,本不用钱钞,也不怕它年年阴跌。大哥跑芸薹油船,好容易赚回些钱钞,肯借把我们给阿桐抓药,是偌大情分。”

    见二姐这客气口风,像是还不出钱的架势,顾阿大暗暗着慌,忙道:“阿桐身体要紧,若你阿爹典卖出钱来,再不敢说照着二十贯纸面价钱十足还铜钱的胡话,若只求能照当时钱钞兑换的例,还来一贯钱再多五六百文,就再好不过。”

    旁听的张桐是个金融专业废,对金融名词自然敏感,历史成绩偏又纯然是渣渣,只暗自琢磨:以前听说嘉靖年间硬通货币是白银,为什么听他们说话,到像是纸币钞票和铜钱并行?纸钞对铜钱兑换比不到一年就跌这么多,这是法币信用不足造成的典型通货膨胀?

    二姐眉间拧起,愁道:“我平日里只知绩麻织布,钱钞都是阿爹打理,实在是不懂。大伯不如进来坐,跟阿爹讲更简便些。”

    搓着手,顾大伯借出纸钞催还铜钱颇心虚,声音更小了,垂头絮絮道:“你讲把你阿爹听就是……今日我要上去江垄那边,求几家亲戚摇会,过两日才得回。如果请不齐亲朋,起会不成,只好向米行借贷,那新粮抵押进去,实在是麻烦……唉,我急着赶上行的航船,就不等你阿爹一同割麻。他若是急着收拾那两垄苎麻地,不妨来寻我家老幺到地里帮帮手,也是一样。”

    二姐叹息:“摇会虽说要求人,还要付些利息,总比求航船向米行借子粒钞强些。若我家阿桐好转……”

    说话间,泪珠又染上睫毛。

    顾阿大哪里肯相信傻了一年的顾桐会好?只咬死了要还钱,再跟二姐闲话几句“老麻兜要趁枝叶盛赶紧割清,水不冷正好浸麻,也免得来年麻蓬长不直,绩麻时多费事不说,出的纱也会少”,并不肯进去跟顾九当面催债,就匆忙告辞。

    张桐已经听明白,这位同族大伯的儿子将要娶亲,上门来告知,他家正是花钱时候,都必须借钱了,你家原来欠的钱就请赶紧还……恩,再加上特殊情况,本来可以向族长临时借钱周转,可昨晚族长老婆顾六婶说出事了也没钱,顾阿大就只能改求亲朋,去弄“摇会”这种互助有息借贷。

    顾二姐颤声答道:“我晓得了,这就去转告阿爹。”

    顾大伯似乎连痴呆的顾桐都顾忌,不敢往他这边看,边说要走,二姐送出门的几步,还又叨叨解释日子艰难:夏收没到青黄不接、留过冬的米哪里够吃却不敢去买米添,只好煮野菜粥吃;本该秋天留到长肥的十几只麻鸭早早典出去换钱、给要结婚的儿子搭个披屋……

    二姐送走顾大伯回转,张桐就听见顾九在堂屋里瓮声瓮气问:“来的是你大伯?怎么不进来找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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