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眼小说 > 谁都会变老 > 第七章 放之四海而皆准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快眼小说] https://www.ky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不容人置疑,满目疮痍的日子再遇到天灾逃难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们出了城。

    城外是茫茫的荒野,一片连着一片,身在这里同处在城中的感觉天壤之别,再乐观的人也会觉出孤零零的肃杀况味来。这是早春,春寒料峭,刚刚过去的冬天怎么也不愿意让开,顽固地眷恋着大地,像个失宠的怨妇拼尽手段以残存的势力向夫君争宠。风是一个自私的爱人,它把春天带给树木,抚慰它,催生它,却又在厌倦之后肆虐地蹂躏它,威逼着它同它一起狂舞。大地在狂风中瑟瑟发抖,而风仍不放过,它又到处横冲直撞发出疯子一般的笑声。

    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有一个圆圆的碗口大小的洞,那是什么动物的家?只有孩子们还有兴致去探究自然,在另一条路上他们又发现了一棵树冠极大的树,一、二、三、四……上面居然有六个鸟窝,仿佛一个大杂院儿,大自然里处处能找到这样的“家”。遗憾地是天气太冷了,那些鸟窝如画面中的景物一般一动不动,在他们走过也没有一只小脑袋从里面探出来。

    他们已经走了四天。白天赶路,晚上钻进牧羊人挖的小土窑里过夜,若是找不到小土窑他们就尽力找一个能避风的地方。沈双山原本想让屋里人坐车,但他翻遍自己那个暗兜里面空无一文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空旷的大道上他们好像几架走路的机器,机械地只剩下迈腿,左腿、右腿、左腿、右腿……前面的路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谁也不知道运城有多远,仿佛无论他们怎么赶那些走过的路又会自动生出来让他们重走一遍似的。正如诗中写的:“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沈双山不时给家人打气,孩子们,用不了几天咱们就能到运城了,那地方没有饿人,逃难的去了都有饭吃,咱们只咬住牙走上几天,到了那儿就不用再愁口吃的啦!

    他的话果然有种神奇的效果,遥远的运城在孩子们的心里变成了一座人间天堂。

    第二天下了一天缠人的小雨。那雨从早到晚没有停过,匀匀速速的往人身上洒,让人走也不是停也不是。不到半日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走路时尚好,一停下来便叫人冷得发抖。

    第三天,天空终于放晴。前夜捂了一晚他们的衣服还是潮湿的,太阳一出来大家身上渐渐干燥起来。田野里一户人家在犁地,这是他们几天来第一次看见有人在地里干活儿。他们没有牛马也没有骡子,用的是自己发明的工具。一条绳子上拴五个酒瓶,每个瓶子里都装满土,绳子中间呈“丁”字形再缀一截棍子。人在前面拽着棍子走,酒瓶便在后面将泥土翻卷开来。这种活儿因为轻省一般多由孩子们来做,大人则跟在后面手里握着装种子的葫芦均匀地往翻开的犁沟里播撒。

    因为天气好他们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地,到晚上休息时吴氏的腿脚肿得如充分发酵的面团,把鞋都快撑破了。宜晴的脚上也磨出了几个大血泡,沈双山拿出一根针仔细地替他挑破,又检查了其他几个孩子的脚。

    第四天,他们又走了小三十多里地,傍晚时分,已经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白天小雨继续光顾,到夜间忽然来了一股强烈的寒流,天空竟筛下一些雪来,把最后的雨滴凝结在光秃秃的枝条的末端。小宜荷从大哥的背上到二哥的背上,又从二哥的背上再回到大哥的背上,她的小脚也由疼到麻,到后来脚就找不到了。陌生会让人感到新鲜,但是陌生见多了有时不会变成熟悉,反而会变成无聊和乏味。小宜荷就是这样的,尽管很冷,她竟在哥哥的背上睡着了。

    而吴氏情况就不容乐观了。她的脚踝肿得跟小腿一般粗,虽然宜戎替她找来了一根粗树枝,可是它也实在顶不了多少事,现在吴氏说什么也走不动了。夜很快又要到来了,他们饥肠辘辘,走前能带的食物很有限,昨天一天就只喝了一碗野菜粥,望望四周,空无人迹,若是空气也能填饱肚子就好了。

    天黑之前他们钻进了一个小土窑里。放下包袱宜戎从里面掏出罐子说道:爹,我去看看前面过去有没有人家,要有我就讨点吃的回来。他不识字,不知道《西游记》里也有这出,否则也不好说出与孙悟空同样的话。孙悟空那是神,而他是人,孙悟空会翻筋斗云,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走,可一眼望过去前面根本看不到村庄。他父亲要和他一起走,他拒绝了。徐徐落下的夜幕中他的身影算得上个稚气的青年了。自逃难以来,他一下子长大了。从前他太小,不能为父亲分担什么,但当他强烈地感受到母亲的衰弱父亲的无助时,他的童心渐渐退去,深思代替了无忧,担当代替了依赖。人们常说身在幸福一年似一天,身在苦难一天似一年,苦难就像肥料,能加速一个人的成长。促进植物成熟的叫尿素,促进猪生长的叫白加黑,人的催长剂就是苦难。你看吧,幸福的光环里孕育出的尽是一些娇滴滴的经不起挫折的阔少。

    宜戎抱着瓦罐一直朝前面走去。他们一路走来,村庄稀稀落落的,很远的距离才出现一个。天还亮的时候宜戎就计划路过一个村庄时进去讨点吃的,可是走到天黑还不见。他估摸着已经走了这么远前面应该有吧。尽管又累又饿他还是加紧脚步走着,这个时候不能松,一松就真的走不动了。他的脑海里不时跳出他带回食物后一家人分享的画面,他摇摇头好像要把这些画面抖落似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在极其渴望一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因为怕失望尽量不敢去想,但预想的结果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出跳。当他想到自己的苦累也许能换来家人的一顿晚餐时脚下的步伐也不由轻快了许多。

    他们现在所处的是灵石地界。灵石是个山城,在1300多年前它还不是一个独立的城池,公元590年,隋文帝从长安往河东的管涔山天池避暑,百姓为迎天子沿河整修道路,在铺平一段突出路面时人们从地下掘出一块巨石,认为是祥瑞的征兆,隋文帝便诏令在此地置灵石县。这里荒山连片,岩石裸露,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因山多所以适宜居住的地方很少。宜戎抬头看看,月光很暗,四周的山和它们的影子全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前面有一段路面好像塌陷了进去,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深沟,随时准备吞没过路的行人似的。宜戎下意识地向四周望望,想寻找一条别的路,可是路两边也全是沟壑。他想无论如何还是要过去,不过去他心有不甘。他在沟边蹲了下来,一只手将罐子抱在胸前,一只手撑着地,小心地把脚一点一点探下去,谁知刚下到一半他一下子滑了下去,跌进沟底的烂泥里,到了沟底他才发现那里被积水泡出了一层厚厚的泥浆。攀出泥沟他仍然没有从受惊中缓过神儿来,身上、手上全是泥,两只鞋也变得又湿又重,走一下掉一下,他干脆坐下来把鞋子上的湿泥磕掉,幸好瓦罐被他抱着完好无损。

    往前走,路的左边是一大片枣树林,黑暗中只看见万千干枯的手臂,莫非正在召开瓦卜吉司之夜的群魔大会?魔女们乘着扫帚、火铲和山羊在树林的上空盘桓低徊。枣树林消失路的右侧出现了一段低矮的堡墙,他虽然看不清有多长但预料到附近快有人家了,他的脚步又一次振奋起来,沿着堡墙一直走,果然,不远处依稀可见房屋的轮廓。待到近前他才发现那是两间破草房,空空荡荡的根本不见人影儿,他并不灰心心想往前走应该还会有人家,可是很快他走到了堡墙的尽头,他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幸好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条插向村中的土道,黑暗久了他的眼睛已经熟悉了夜行。面前呈现出了一个破败的村庄,零零落落的几处房子青一色的塌塌歪歪、缺胳膊少腿儿,好像是被放进畸形的模具里造出的房彘。它们无声无息、无可奈何地呆在黑暗中,像没有窗户一样没有光亮,不知道是由于贫穷还是出于怯懦。宜戎无精打采地走着,他有点想哭的冲动,他想起年幼的妹妹和可怜的母亲,今晚可能又是一个难耐之夜。忽然,在村庄的尽头处他停了下来,那里一扇小小的窗户里跳动着一星火苗。那亮点透过窗户,被窗纸一晕染,使那扇窗笼罩在一片昏黄而微弱的光里,在这浓重的夜幕中幽远得像所游离于人间的鬼宅。它给了宜戎莫大的希望。他的心立刻激动起来,走过去举起手轻轻拍了拍门板。

    门上了闩。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过路的,爷爷——我想讨点吃的——他像所有初次乞讨的孩子一样由于羞怯而慌乱,他的声音很低。多亏了万籁俱寂,总算有声音传进屋子里,但里面的人一定还在疑心,宜戎听到他踅至门前又没了声音。

    爷爷,我们全家出来逃难,走到这里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宜戎的声音仍然很低,但此时因为主人就在门后因此门栓被慢慢拔开了,宜戎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老人,老人则看到了一个浑身泥水、疲累不堪的孩子。

    孩子,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盛碗汤吧!

    宜戎感激地把手里的罐子交给老人。

    宜戎还是一个远远的黑点儿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看见他了,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了。宜戎走后沈双山从附近找来一些枯树枝堵在土窑门口。这里是山区,他得防狼狐的滋扰,此时正值饿狼觅食的季节,饿了一冬了,这些野类凶得很。堵好树枝他把妻儿安顿进去自己则站到外面去等宜戎。

    他接过宜戎手里的汤罐,两人一起回到土窑里。

    沈双山将汤罐交给屋里人,让她和小女儿喝,吴氏却不肯执意叫沈双山先喝。

    再不喝一会儿就凉了,叫你吃你就吃!沈双山有些生气。其实哪里用得着“一会儿”,汤进来前就是凉的。吴氏只得接过罐子来喂给女儿,可是宜荷因为淋了一天雨此时已经发起烧来,勉强喝下几口就昏昏地睡了。吴氏自己喝了几口把罐子递到宜雨手上,宜雨想要递给父亲却被沈双山翻了个白眼儿,宜雨赶忙缩回手。转了一圈最后罐子才落到沈双山手上,可他发现罐子里的汤居然还有许多。

    他示范一样咕咚咕咚喝下两口又交给屋里人,这回大家也咕咚咕咚喝起来,很快,一罐还来不及尝出是什么材料的汤告罄,他们挤在一起躺了下来。吴氏搂着浑身滚烫的女儿,沈双山则在一旁忧心忡忡。

    漆黑的夜空下薄雪泛出惨白的光,虽然洞口堵了树枝还是有隙隙的寒光渗入。这点白光映射着这一家人,他们彼此对望着,没有言语,而这种陪伴反而更加凄清。外面起风了,风很大,搅动着地上的雪屑和树枝,幸亏他们躲进这小土窑里,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还找不到个挡风的地方呢。

    第二天,一辆简陋的马车从大道上走过,马儿蹶着屁股一颠一颠,好像没有睡醒。车前坐着一个农夫模样的车夫。

    大约到七十年代,这种马车仍能在农村的一些地方见到,车轮是木头的,外面包着铁皮,轴承也是木头做的,由两根圆木接榫在一起,车走的时候,互相摩擦,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吱吱”声。

    车上堆放着满满一车干草。俗话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不过在兵燹荼毒的年月这规律也被打破了。晋南地区无霜期长,一年能种收两季,更兼有山泉的滋养,当地人有“三不浇”的说法:晚上不浇,刮风不浇,下雨不浇,因此自古以来天府之土,旱涝保丰。不仅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大量饥民涌入,地主商贾雇长工来此运粮的也居者众。这辆马车正是从当地出发去运城买粮的,顺便就装了这一车干草。车夫当即答应顺路捎上母子三人(最多只能捎三人),让他们坐在干草垛上。兵分两路,剩下沈双山、宜戎、宜晴继续步行,约定到运城后在车站汇合。

    经过这一意外事件,马儿完全清醒了似的,待车夫一扬鞭便疾步健走起来。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