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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礼都收到了，大家最喜欢的还是你做的里衣和鞋，爹娘和慧云，还有我姨娘都说穿得很舒服，孩子们也说谢谢你。慧云特别喜欢你给绣的那幅鱼篮观音，说是要送给她娘，王家岳母是信佛的。奶娘是慧云帮我们寻的，听说是姨娘家的远房亲戚，男人做事扭伤了腰，出不得力，本想卖了她，觉得也卖不出什么钱，倒是做奶娘还能多挣几个。也罢，就是不用她喂奶，也多个人照顾我们的女儿，她带的小女孩也可以做雪儿的玩伴呢。你看，延儿也会写信了，这字还写得不错呢，文法也没什么问题。慧云把他教得还蛮好的呢。父亲给雪姐儿取了大名，若兰，顾若兰。艾兰，如兰，若兰，老爷子说女孩子也要像兰花一样高洁。父亲最疼延儿，身子好的时候总爱教延儿认字。”
“大奶奶真是菩萨一样的人，延儿真是命好，庶子能得嫡母如此看待，这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对了，才刚我听老周说，隔壁沈家的主人回来了，莫不是那沈沉来了？听说岳母手下的戏班子也从南京过来了，真准备唱一天戏么？”
“可不是，人都住在沈家花园了。娘嫌我们这里地方小，借了沈家花园唱戏给雪儿做满月呢。”
两口子正说着话呢，外面有人报说沈老板来拜访。“请他到书房坐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沈兄，久等了。刚才在内子那里说话，小女淘气哭闹耽搁了。”
“顾大人说哪里话。太客气了。一向跟大人隔壁住着都没来拜访，真是怠慢了。”沈沉中等个儿，有些发福，三十来岁的年纪，白皙脸庞，留一撮小胡子，一袭青缎棉袍镶着狐狸毛边，倒也不像个暴发户的样子。
两人客气了一番，又坐下寒暄了一会。这人也是有缘分的，居然觉得意气相投，顾大人也不觉得沈老板铜臭，沈老板也没感受到顾大人的官气。
“沈兄，有句话，怕是得罪，但还是想问一下。你和我岳母，就是青娘的娘……”
“顾大人，我今天就是要跟你解释一下。”
十几年前，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吧，快年底的时候，我爹头一次让我从湖州自己去南京城里查铺子，我只带了一个老管家就去了。南京可真是个好地方，说不尽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那秦淮河畔，歌台舞榭，美女娇娃，真真迷人眼啊，我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从湖州那小地方猛可里到了这花花世界，可真是眼里心里都不够用的了。我是天天流连在花街柳巷，更有那一班南京街头的浪荡子，其实是瞧不起我这个外乡人，却瞧上了我的银子，天天带着我花天酒地，有一天在酒楼吃醉了，那起子丧尽天良的，拿了我的钱付了账就一哄而散了，也没个人送我回下去，我走了几步就倒了，啥事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看见一个仙女，把我的头抱在怀里，给我擦脸，还在说，这可怜的娃，怎么不学好，长得好像我的二弟啊，他那时候才岁呢。
我足足过了一天才醒酒，那天寒地冻的，如果兰姐没把我捡回去我就冻死在外头了。酒是醒了，到底受了风寒我又发起了高烧，人烧得迷迷糊糊，还说胡话，兰姐给我请医生，亲手给我喂药，见我烧得太厉害还抱着我掉眼泪。我在兰姐的房里养了小半个月才好起来。
兰姐看我好了就问我家在哪里，打发人找到我那个老家人，让我赶紧回家。兰姐那时候也三十来岁了，可看上去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也不是楼里最漂亮的，可我觉得是最好看的。我总觉得她长得像我亲娘，我娘在我五六岁时就死了，其实我对我娘没什么印象了，但是一见到兰姐我就觉得她长得像我娘。
我很快回家，跟我爹说我要娶兰姐，其实我爹在我十来岁时就给我订了亲，就是我现在的娘子，我在家里大吵大闹，要退亲去南京娶兰姐，我爹气得暴打了我一顿，把我关在屋里，不给饭吃，正好，我就不吃。我爹就我一根独苗，我不怕他不服软。果真，我只饿了三天，我爹就答应马上给我娶了亲，再纳兰姐做二房，爹说这是他最大的让步，还是看在兰姐救了我的命的份上。我爹也觉得兰姐是个好人，很感激兰姐救了我，但是，毕竟兰姐是个烟花女子，而且大了我很多。我爹其实也是为了我好。我想，就算是二房，我也会一直对兰姐好的，我跟我爹说，我要先跟兰姐商量一下，就又到了南京。兰姐看我来了很高兴，听说我爹没有怪罪我还直说我爹真疼我，让我要好好孝顺我爹。
等我吞吞吐吐说出我要替兰姐赎身娶她时，兰姐一下子愣住了。小弟，你说什么呢？我可从来当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回家了？做二房？你娶个年纪都可以做你娘的二房人家不会笑死你啊！
兰姐，如果不行，我回去再跟我爹说，我马上去退亲，再来明媒正娶，好么？
傻弟弟，不是这回事，我不是计较这个，我对你根本没有那个心思，你还是个小孩子，回去好好听你爹的话，成亲了要对娘子好。
兰姐，你等我，我马上回去退亲，再来娶你。我爹就我一个儿子，他不会不听我的。
兰姐冷着脸告诉我，她根本就不喜欢我，让我死了这条心。我不相信啊，兰姐明明对我很好的，她从大街上捡了我，亲手给我喂药喂饭，让我睡在她的床上，在我发烧时还抱着我流眼泪。我嚎啕大哭，跟兰姐赌咒发誓，我要娶她做二房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我知道错了，我马上回去退亲。
兰姐冷冷地跟我说，退不退亲是我的事，别扯上她，还有，以后不要到她这里来了，她不会见我了。我越发地发慌，抱着门框不肯走，就这么僵持了好几天时间。
直到有一天，兰姐特别开心，她告诉我，她喜欢的人要来看她了，那才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只要那人肯要她，别说是做妾，哪怕是做丫头，她都情愿，遗憾的是，十几年了，那人并没有要她的打算。而我，她是真的当我是弟弟，对我没有别的想法。老天就是这样捉弄人。
那天，我见到了兰姐的心上人，一个清瘦的中年文人，兰姐的眼里心里全是他，完全看不到别人。我从来没见过兰姐那样的眼神，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明白，我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我能怎样呢？我流着眼泪回了家，很快娶了亲。
我和兰姐虽不能成眷属，却是好姐弟。兰姐对我有救命之恩，她对我但有所求，我无不从命。而兰姐一直就是把我当弟弟的，她说我长得很像她的二弟，她非常喜欢她二弟，小时候家里穷，她二弟生病了请不起医生瞧，可怜她二弟不到十岁就夭折了，所以她看我发烧生病会害怕心疼，会抱着我哭。
一直以来就有流言说兰姐老牛吃嫩草什么的，话说得很难听，我很气，兰姐倒是不想解释，她说，我又不是为别人的想法活着，别人爱嚼舌头随他去好了。直到最近，好像顾大人和青娘都有点误会了，兰姐才让我跟你们解释一下，你们才是她最在意的人，她不想你们误会她。
“沈兄，你和我岳母真是一对好知己。是我们错怪你们了。我们也未能免俗啊。沈兄，我觉得我们其实一见如故，气味相投啊。”
“大人太客气了，沈某一介俗人，满身铜臭，亵渎大人了。”
“沈兄，讲真心话，我从没看不起生意人。国家要强盛，民众要富裕，真的离不开商人的。沈兄，你看我啊，少年进士，妻妾和美，儿女双全，其实我也是个庶子，幸亏家里嫡母是个和善的，也没受什么磨挫。其实有些事情，说穿了也……沈兄知道么，我在一班朋友那里有个外号，顾三山。”
“哦，这是个什么意思？”沈沉笑道，端起盖碗喝了口茶，笑着看向顾大人。
“我考秀才，举人和进士，都是一蹴而就，一箭上垛，不知内情的都说我是天才神童，真正熟悉的人都笑话我呢，说我是连中三元，不过是从后面数的——我这三次考试名次都差不多是最后的，人没考上的叫名落孙山，我是恰好考上，就是孙山，连着三次，就是顾三山了。确实有点运气的。”
沈沉终于没忍住大笑起来，手里的茶碗也抖起来。“顾大人说笑了，大人家学渊源，名士风范，定是没在这些个八股文字上下太多功夫吧。”
“也不是，要说诗书字画，我也不很出色，比我二弟差远了，我二弟是家里嫡出的，从小儿我父亲爱若珍宝，不像我，还是得苦读几句八股文章，自己谋个出身。”
说着话，顾大人起身从书桌的抽斗里取出一个手卷，郑重说道：
“沈兄，初次见面，本不该麻烦的，只是你我一见如故，忍不住要与沈兄说。我们这奉新县，物产也不丰富，田地也算不上肥沃，如是风调雨顺还好，若有些灾荒，老百姓就苦了。前几年有几处旱几处涝几处冻，生生闹出饿死人的惨剧，若不是有华林胡氏一家出来赈灾，还不知怎么收场。对了，沈兄也听说了吧，前巡抚陆大人为华林胡氏一直以来捐粮赈灾，修路补桥，劝学兴教向皇上请封，皇上拨内库银三万两，为胡氏修建济美牌坊，表彰胡氏一家世济其美，不陨其名，现在牌坊还在建呢，沈兄有兴趣去看看么？胡氏族长胡士?一介商人，赠从七品布政使司理问所副理问。可见今上并不认为商人是不入流的。
胡氏一族自宋起就在本县建有华林书院，原来是胡氏的家孰，从大宋初年开创，为国家培养了无数人才，真宗皇帝有所谓一门三刺史，四代五尚书的赞誉，虽然现在书院已经荒废了几百年，早先还被反贼占据经了兵灾，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我觉得为官一方，应该也要为地方留下些什么。
我奉新民风淳朴，也有好些好学的好孩子，读书是一条好出路，就算不为科举之道，一个人，读书明理，也不会被旁人蒙骗，就是做生意，也可以记账不是。我这里邀集了胡氏族长和本县几个乡绅乡宦人家，想要修复华林书院，专为教化乡民，启迪民智。只是修这书院的费用，本县财力不逮，已经筹凑了几百两银子，沈兄，你看能否也捐些？”
沈沉接过手卷，摊开来看，长长一溜名字，怕有百来人，顾汇海排在第一，五十两，下面有二十两，十两，五两的，大多是一两二两的，最多一个捐了有八十两。“这是好事，理当效劳。”沈沉接过顾大人递过来的笔，写道：“湖州沈沉捐银二百两。”
“沈兄高义！沈兄，明日我和几个首倡书院的老先生有约，请一起到华林浮云宫一聚可好？”
“无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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