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眼小说 > 踟蹰的我们 > 第十二章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快眼小说] https://www.ky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十二

    香港回归那年,庄上许多人家都把自己家的压水井向下挖了五六米深,刚开始还顶用,随着大旱的程度加深,那样的法子就不管用了,只听见电机呼噜呼噜的干转,就是不上水,不到一个月,一半人家的井都不上水了。这可愁坏了庄上的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通常是,你家的井还出水吗?你们队里还有几眼井上水?还有人想起了三奶奶,他们说三奶奶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以她玉皇大帝三公主的身份去找河神井神借点水应该问题不大。后来村主任马响亮带着村委会的一伙人在庄里寻找还没干的机井,结果也就找到了不到十眼井,其中带屋子的井有六眼,南坡三眼,西坡两眼,北坡一眼,南坡的三眼都快到铁路了,离庄子太远,没有人愿意去那儿打水,西坡的那两眼井中有一眼因为离着村子太近了,里面淌满了屎尿,就像是一间公共厕所,几个人往边上一站差点吐了,这样就只剩西坡一眼井和北坡一眼井可用。村里出钱买了两台潜水泵,分别投放到了这两眼井庄上人取水。

    北坡那眼井开用时,谁也不敢喝那里面的水,因为之前捞井时从里面捞出了两只1605的绿玻璃瓶子,一只3911的绿玻璃瓶子,还有一只百草枯的乳白色塑料瓶子,好多人推着水桶拥挤在我家地头那条不到两米宽的小路上等着,水就那样顺着我家地头的垄沟流了大半天,快把我家的地浇全乎了。临近傍晚的时候,齐四老爷忍不住了,他对大家说:“你们怕,我不怕,我活的够本了,我先喝上一舀子,我要是死了吧,你们就不用喝了,我要是没事呢,你们再喝。”没等人们反应过来,齐四老爷就拿着自己的舀子在出水口那儿接了一舀子凉水,一仰脖子就咕嘟嘟下肚了,那样子就和武松在景阳冈上喝酒一样豪爽。父亲刚改完一条垄沟,问道:“四叔,感觉怎么样?”齐四老爷一咧嘴笑道:“娘来,真凉啊!”大家伙一看齐四老爷没中毒,便纷纷开始排队取水。

    来取水的人多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绑了各式各样的铁桶和塑料桶,他们拉的水也就够一天用的,有的还要一天拉两趟,也有的人家拉着板车来的,把浇芋头秧子时用的大铁桶都使上了,他们拉着那一桶水走在路上和老牛似的,看着就费劲,过小学东边的大沿子时需要找两三个人帮忙才能推上去,他们那一桶水通常能撑三天。不管是独轮车推来的小桶还是板车拉来的大桶,里面的水都要装的满满的,人们也不给水桶盖上盖,就那么任由水洒出来。我的大伯家门前那条路是前街的和东头的人取水的必经之路,因而每天都是湿漉漉的。那时我的爷爷和奶奶已经搬到了大伯家去了,每当他们要从一个儿子家搬到另一个儿子家去的时候,爷爷都要向将要离开的那家的儿子儿媳说一句“不在你家要饭啦,换一家喽”。爷爷奶奶那次从我家搬走时,我帮着装了板车,先是衣服鞋子被褥电视机装了一车,后来是床桌子椅子凳子马扎锅碗瓢盆装了一车,我看到墙角有一个青皮西瓜想着也装上车,母亲走过来制止我说:“这个不用装了,就当留个念想吧!”我的爷爷和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老了却要这家挤三年那家挤三年的过日子,我当时就想我一定只要一个儿子,这样老了就不用来回折腾了。

    那时我的爷爷正在筹划着重新开机做豆腐,无奈那段时间大旱,取水是个问题,这件事情也就搁置下来,说是等老天爷下足了雨,井里有水了再做。我把爷爷要开机做豆腐的事情告诉了吴明,吴明一脸惊讶的表情,他说:“那我们家的豆腐就卖不动了!”我安慰他说:“我爷爷做的不一定比你妈妈做的好吃。”吴明说:“你可拉倒吧,庄里人都知道我妈妈是从你爷爷那里学的做豆腐,这哪有徒弟比师父做的好吃的。”吴明说到这里重重的叹了口气说:“你爷爷这是要砸我们家的买卖。”我安慰吴明说:“我妈妈说我爷爷他那是老了闲的,就是想干点活证明自己还有用,等他证明完了,他就懒得折腾了。”吴明不无悲伤的说道:“但愿如此吧……”

    爷爷想着重新做豆腐的那些日子好像被打了鸡血一样,整天忙里忙外,今天刷刷泡豆子的大锅,我至今没有再见过那么大的锅,我在十岁之前经常在那么一口锅里洗澡,现在想来二百斤的肥猪也可以在里面打个滚,明天试一试磨豆子的电机,后天敲打敲打装豆腐的木头筐子,大后天又拿出磨刀石来磨一磨生锈的豆腐刀子,直到他把豆腐刀子磨得锋利起来,我的大伯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爷爷说:“爷,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就你这还做豆腐呢,做出来也是倒贴钱。”爷爷咬着牙瞪着眼说我的大伯:“你不帮忙也就算了,怎么还说风凉话呢。”大伯说:“爷,我看你趁早别折腾了,你连豆腐刀子是钝是快都弄不明白了,还忙个么劲儿。”爷爷一看自己手中的豆腐刀子,自言自语道:“恁娘个腿的。”

    那是在我五岁时,爷爷在我家的西屋里最后一年做豆腐,那时的西屋还是一间坯屋,一到夜里,爷爷就在头上包一块白色头巾,围上一条人造革围裙,开始做豆腐。我说:“”爷你为什么要戴一块头巾,大热天的,不怕捂出痱子来?”爷爷一瞪眼说:“不戴能行吗,头上的虱子掉锅里豆腐不就坏了吗?”我问父亲:“爷爷头上有很多虱子吗?”父亲笑了笑说:“你爷爷一个秃头,上哪里找虱子!”那时爷爷每天都会给我端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让我趁热喝,我至今记得当时我问爷爷:“为什么要趁热喝?”爷爷说:“凉了就成豆腐了,喝不动了。”大旱那年我看到大伯站在爷爷身后像看老照片一样看着爷爷收拾他那些宝贝,我问大伯:“豆腐脑变凉是不是就成豆腐了。”大伯瞪着大眼看了我好一会,问我:“谁告诉你的?”我说:“爷爷。”大伯说:“你爷爷那是逗你玩的,热豆腐脑变凉了就是凉豆腐脑,也成不了豆腐,出去别这么说,咱家可是做了二十几年的豆腐,到你这里连豆腐和豆腐脑都分不清了,说出去让人笑话。”

    尽管爷爷为重拾自己的豆腐营生做了充足的准备,但人算不如天算,一直到那个夏天快要结束了,他也没能等来能把大地浇透水井灌满的大雨,却等来了一场让他前功尽弃希望破灭的大火,那场火还差点把后街给消灭了,在那之前不止是我就连上了年纪的人都没有见过气势如此凶猛的大火,人们不禁感叹道:这火,要血命了!

    那场火是齐四老爷点的,也不知道老头儿抽了什么风把麦场里一垛坟堆大小的豆秸给点着了。说起来那真是一个适合放火的日子。齐四老爷刚把豆秸点着那会儿天色昏暗,有要下雨的意思,然而火烧起来了,天也跟着放亮了。排队取水的刘大肚子对周围人说:“老四熊把雨烧没了。”转而他扯着嗓子对齐四老爷大喊道:“四叔小心着点别把你烧了。”齐四老爷摆摆喊道:“想吃我的馍馍得两天。”齐四老爷这里话音刚落,就起了一阵旋风把那堆豆秸卷了起来,火柱冲天而起,足有三层楼高,排队取水的人一看看坏事了,赶忙一边吆喝齐四老爷靠后一边吆喝着救火,然而已经晚了,起风了。那火柱陀螺一样在麦场里转了几圈,新堆的麦秸垛,往年的棒秸捆,呼啦一下全着了。一个个柴禾垛烧起来和火焰山一样,等人们推着水桶急匆匆赶到麦场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有些人还是不嫌麻烦往烧着的火堆浇了几桶水,一点用也不起,好在没多久风停了,几十口人围着那一堆堆的燃烧的麦秸垛摇摇头说,唉,也就这样了,烧光悠就完事了!

    事情没完!正当人们放松警惕蹲在路边等着火烧完时,一阵更大更猛的旋风刮了起来,烧着的柴禾垛裹挟在旋风里一下子飞到了二三十米高的天空,随着只增不减的风势一直向南往庄里飞,麦秸天女散花一般四处落着火星,烧散了的棒秸捆从天上落下来时就像是对地发射的火箭,一时三刻,火借风势,风助火危,四下的柴禾堆就冒烟起火,长安二伯家拴在西墙跟柴旁的骡子都惊了,它上蹿下跳,尾巴上的毛都烧糊了。村委主任马响亮在广播里喊道,老少爷们儿,后街着火了,大家赶紧到后街灭火,拴柱听到了吗,拴柱听到了吗,孟凡柱听到广播后抓紧到配电室把村里照明用电断了去,村支两委的干部抓紧到大队里来灭火,大队院里也着火了。

    我上早班的父亲在井下遇到邻村上午班的同事,他对我的父亲说:“张志东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上班呢,你们庄着大火啦,后街都快烧光悠了,还不赶紧回家去救火,回晚了家就没了。”父亲赶忙找到工区区长请假上了井,他借了一个同事的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家里赶,当他到了北窑街头时,那些认识他的人都不无叹息的对飞驰而过的他说:“快点吧,你们庄完蛋了。”等父亲赶到村东头时,只见后街四处冒烟,还有几处呼呼窜着火苗,他心想坏事了,就匆匆把摩托车骑到了大伯家门口。我的母亲正在帮着爷爷和大伯灭火,我的大娘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她处事的两大法宝就是躲避和旁观,即使是一场行将熄灭的大火她也要躲得远远的,我的母亲对她开玩笑说:“嫂,这火要是在屋里着了你是不是烧不死也会吓死啊?”我的大娘说:“那不怎么着?”母亲看到父亲火急火燎的赶来了,说道:“哟,不回自己家,看来你真是你爹的好儿子啊。”父亲笑着说:“我一寻思咱家就没事,着火的都是屋山头上堆柴禾的,咱家四周干干净净的,哪会着火。”大伯见我的父亲来了,像汇报工作一样对他说:“咱爷和咱娘都没事,我家里也没事,就是后窗烧了,我一看着火了连忙拽了一条棉被浇上水钉在后窗户上了,这堆柴禾都是咱爷干的好事,这倒不碍事,找木匠重新打一套就行,可惜了咱爷那一套家伙事儿。”父亲说道:“正和我意,一大把年纪鼻涕拉喳还做豆腐呢,人家谁吃啊,烧了好,省得瞎折腾。”我的爷爷听到我的父亲这么说,一把扔下了三股叉,扭头就走了。母亲在一旁说:“你看你又把你爹说生气了,撂挑子走了吧,他愿意做豆腐就让他做,他卖不出去就喂猪,时间长了,他自己也就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干了,你这样说他,他心里多不好受啊,他又没有聋,他可是恁爷。”父亲急了,他说:“烧了好,烧了好,烧了就是好。”母亲对父亲说:“小声点儿,后院的电视都烧爆炸了。”父亲一咧嘴,他感到惊讶时就会咧嘴,这使他的嘴巴比原来看起来还要大,他说道:“哎呦,烧的这么厉害吗?”母亲说:“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父亲走进长安二伯家时,周围的邻居差不多都在长安二伯家的院子里,他家的堂屋里还在向外冒着烟,长安二大娘蹲在自家梧桐树下不言不语,梧桐树的顶上还有一捆棒秸在冒着烟,长安二伯则是从屋子跑进跑出,父亲问长安二伯:“二哥损失还很大么?”长安二伯说:“也不算大,就是电视机和条几毁了,熊玩意不值钱再买一台就是了。刘大肚子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说,老家伙老了老了又办这么一出,不让人喜。”长安二伯说:“唉,人上了年纪,办点糊涂事很正常,老人家也不是有意的。”长安二大娘忧愁了一夜,第二天头发白了一半。

    那场火灾损失大的,长安二伯家算一家,我的大伯家算一家,颜五伯家算一家,孙大海家烧了一床被,但是损失最严重的还是要数大队院。大队院就是原来的杨树庄小学,我和同学们从小学里上完二年级离开后,小学就在大白天里被庄里人哄抢了,有人拉了一板车的课桌板凳回家当柴禾烧,有人抱走了实验室里的大小器皿回家当茶杯腌咸菜,有人卸下了教室的门,有人掰下来教室的窗子,就连陈老师也把自己办公室的桌椅橱柜,头顶的灯泡,挂在墙上的钟表,挂在大枣树下的用作上课铃的大三角铁一并拉走了,但这不足为道,当我的二伯和坤哥哥开着拖拉机把小学后操场的两只篮球架撂倒装车的时候,他们才明白自己只是捡了小便宜。小学被洗劫一空就成了新大队院,依旧是人民的地方,是集体的,所以大家都把柴禾往大队院里拉,往空教室里堆,谁也说不上什么,谁也没法说什么,你往里堆,我也往里堆,各堆各的,越堆越满,弄到最后大队院俨然一个柴禾储存点,村委会为此还在显眼的地方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了四个字,禁止抽烟,结果齐四老爷的那一把火把那些人家储存起来的财富全都化为灰烬了,大队院也因此被烧了,什么村民会议室,广播室,村干部办公室,全都烧塌铺了,好在还有退路,大队原班人马又搬回老大队院了。大火后的第二天吴明来找我玩,我领着他到了我的大伯家,吴明看到地上烧糊的方巾,烧成碳的豆腐筐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当他看到那台烧成废铁的磨豆子用的电机,不禁喜上眉梢,他惊讶的说:“电机都报废啦。”为了打击吴明,我说:“我爷爷的三个儿子说了那个电机太小了不出量,烧坏了正好,他们合计着要给我爷爷换一台大电机。”吴明试探性的问我道:“真的?我说,那还有假,我的两个姑姑给我的大伯打电话来说要算她们一筹呢,三五天他们就进城买去。”吴明听后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郁闷的说道:“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作为罪魁祸首的齐四老爷,在那场火后给长安二大爷送去了一百五十块钱块钱,给我的爷爷送去了一百块钱块钱,给杨一个人送去五十块钱,给东头那一户送去了五十钱,长安二伯留了他一百,我的爷爷没要,杨一个人也没要,东头那一户也没要。人们都说齐四老爷这是把买衣裳的钱拿出来了,但是他这把年纪了,总不能让他光着腚走。自从那场大火之后齐四老爷就大伤元气,平时爱说说笑笑的他也不爱说说笑笑了,人们同他打招呼,他也充耳不闻,他也不经常在街上转悠了,一天天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像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刘大肚子总是爱敲敲他家的门,问一声:“四叔还有吗?”齐四老爷就在屋里吱一声:“有呢!”然后刘大肚子就向众人说,四老头没事,在家里呢,就是不出门。大家都说老头这是心里窝囊不愿意出来了。没俩月齐四老爷把自己的裤腰带拴到了门鼻上,把脑袋伸了进去把自己吊死了。活着的徒弟们负责给齐四老爷发丧,披麻戴孝守灵三日后终于迎来了出殡的日子,令我吃惊的是打番的人竟然是吴明,我在吴明拜路祭的时候冲着他大喊道:“吴明怎么是你扛幡?”吴明冲着我大喊道:“我也是才知道我是四老爷的徒孙。”齐四老爷走后第二个星期,那天是星期四,下起了大雨,大雨连下了三天,杨树庄变得沟满河平,蛙声四起,天晴了一个星期又连着下了三天雨,人们的压水井就陆续上水了,公用机井的历史便结束了。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