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眼小说 > 共枕河山 > 第30章·瓜熟蒂落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快眼小说] https://www.ky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六月的凤阳暑热难消,湿闷逼人,好歹宫女早在西宫殿内放了几个冰盆,不至于酷热难忍。

    “娘娘,别做了,我来吧。”

    徐妙心原本是窈窕适中的,这几个月来身材圆润丰腴了许多,只见她肚子高耸如丘,圆滚滚地隆在身前,已然足月了。

    她天生巧手,拿起针线用母亲送来的婴孩缎做成了一件小衣的衣样,这已经是第四件的当季时衣,那针脚处处紧密,用线无不细致。

    英娘不忍她劳累,将她手里的针线拿来,替她继续缝制起来。

    “唔——”

    徐妙心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腹中孩儿这些日子按捺不住寂寞,整夜整夜地踢她,将她搅得连续几日难以入睡,心神不宁,神情也憔悴了许多。

    此刻天幕已降,几缕月色柔辉淡入殿内,瑞脑消金兽,沁入心脾,徐妙心定了定神微笑道:

    “去把我的棋谱拿来。”

    “娘娘还不忘看书呢。”

    青哥连忙将一本棋谱送入她手中,面前的白玉棋子已经被她摆了几道。

    “若是不下棋消磨时间,便满脑子都是这孩子,那该多煎熬”

    徐妙心一手轻抚小腹,一手撩拨棋子,她不过想借此转移片刻精力罢了,恰巧此时朱棣才回宫。

    朱棣今日与众兄弟微服去了凤阳田间,只因近来到了丰收农忙之时,他们还特地学了一番耕作之法,今日扛着锄头忙活了许久,朱棣来时脚下还沾染了泥土。

    “殿下回来了,陪我下棋吧。”

    朱棣方换了身整洁衣冠,便走近前来扶上徐妙心,坐于案边与她对弈。

    往来过招几个回合,徐妙心很快便败落下来,她棋艺向来精湛,朱棣也时常不敌,只是今日朱棣看得出来,徐妙心心绪不宁,全然没有集中精力。

    “行了心儿,别硬撑着了,歇歇。”

    朱棣招呼白珍进了药膳,亲眼看着徐妙心慢慢服下才安心,他饮着一杯清茶,缓缓开口了:

    “今日我听了一则朝中传闻,听说父皇还为此大动肝火了。”

    徐妙心不解,恍然抬头望着朱棣,白珍已拿了个软垫在交椅上令她靠着。

    “什么传闻”

    朱棣颔首轻嗅茶香,任茶气顺着水汽飘忽而来,似乎并不急着解答,面上浮起清冷的笑意望着徐妙心,启唇道出了三个字:

    “靖江王。”

    徐妙心怔忡片刻,她近来已很久不再想起朱守谦,但今日朱棣忽然提起,让她觉得并非好事。

    “他……可是又犯了什么错?”

    “是啊,前些日子惹事,父皇不过是责骂他两句,可他不知悔改,这次听说犯了大错,夺人田产,欺压百姓,还打死了几人,父皇一怒之下要将他捉拿来圈禁京师。”

    徐妙心也是惊诧不已,毕竟她心中的朱守谦仍是那个谦谦君子,却没想到早已物是人非了。

    “守谦他原先并不如此乖戾,不知为何会性情大变。”

    “唉……”

    徐妙心一声轻叹,神情暗下来,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心底某处向被暗地割开了一道缺口,她始终不敢相信当年那个温存纯良,隐忍沉稳的谦哥哥会变成朱棣口中说的那样。

    “他从小便孤苦无依,可从来是知书达理,待人最好的,怎么到了藩国就换了个人呢?”

    二人沉默了片刻,徐妙心才开口了:

    “或许他,真的像极了他父亲吧,骨血里的东西终究改不了,唉。”

    “他父亲”

    朱棣并不熟知朱守谦的身世,毕竟二人自幼便养在一处,他并不知晓其家事,朱元璋每每提起也只是遮掩而过。

    “殿下不知道吗?”

    “我只听说守谦父母早逝,并不知其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妙心才明白,原来朱元璋并不对子孙提起朱守谦家事,便一五一十对朱棣叙起。

    朱棣忆起这些年的种种,心中五味杂陈。

    “这么说他倒真是个可怜人,可惜错就是错,父皇是断不能容他的。”

    徐妙心想起在瞻园外的那个雨夜,朱守谦泪水纵横的面庞骤然清晰地撞击在她的脑海之中,她思虑良久,未有掩藏地幽幽开口了:

    “那日他……当真是撕心裂肺地求我跟他走,他是真的心有不甘,积怨已久吧,只是这样的人又最能隐忍,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的,何苦呢”

    朱棣眼眸中蓦然浮现郁冷,望着徐妙心忧虑的目光,轻咬下唇挤了挤嘴角:

    “若非要嫁入皇家,你或许……”

    他顿了顿,口气玩世不恭地说道:

    “真上了他的车,悔婚而去了吧,若不是犹豫流恋,怎么还会惹得自己染上了风寒。”

    徐妙心诧异,但片刻便看穿了朱棣的心思,她没有回答,只是看向远方,眸中似有过尽千帆,其实朱棣何尝不是说穿了她当时的心思呢?

    若非嫁入皇室,悔婚将累及家族,以徐妙心不拘一格的性子,定会真如朱棣所言,毕竟她终究曾对朱守谦真心实意过。

    徐妙心望着朱棣忽而热切真挚寻找答案的眼神开口了:

    “但如今看来,我若这么走了,也是错失了一桩好姻缘。”

    朱棣紧咬的双唇缓和放松了许对象眉间也徐徐舒展,微笑地望着徐妙心。

    “我回头便差人吩咐光禄寺,燕王宫膳不要放醋,免得殿下酸倒了牙。”

    二人对看无言,片刻间便也爽朗洒脱地尽付一笑,其实朱棣心里清楚,徐妙心是因对自己心无芥蒂,清风霁月才会如此坦言。

    人心总是如此,绝口不提未必不是心有鬼胎,光明正大地说出,才是光明磊落的样子。

    ……

    是夜就寝时,冯嬷嬷好生与朱棣二人嘱咐叮咛了一番,只因不放心徐妙心,今夜她便在二人寝殿之外的偏殿睡下了。

    “哥儿,有什么事就去唤我起来。”

    “知道了嬷嬷,您去歇息吧。”

    徐妙心由朱棣扶着缓步向前,几个宫女速速为二人整拾好了床褥,寝殿里早已乌黑一片,他们却都翻来覆去尚未入眠。

    “心儿,你……睡着了吗?”

    徐妙心闻声睁开双眼,她与朱棣一样,莫名失眠了。

    “唉,他动了我一整天,现在还不消停,如何安眠呢?”

    朱棣便开始与她闲聊,侧身过来轻抚她的小腹,二人依偎在一起,他笑说道:

    “嗯,听着,你若不一举得男,本王便罚你。”

    “罚我,罚我什么?”

    “罚你……”

    朱棣贴在她耳边悄声低语,口气轻浮地玩笑着:

    “多给本王生几个!”

    徐妙心羞于朱棣的言语,禁不住嗔怒却发笑,忽而眼睫微颤,低声娇语道:

    “那……若是个儿子,便不用再生了嗯”

    朱棣险些进了徐妙心下的套,但狡猾如他,怎么会轻易入网他语气

    “一个怎么够。”

    二人说着说着,便不觉笑作了一团,徐妙心那笑颜还挂在脸上,却猛然紧锁起了眉头。

    她忽然心慌意乱起来,一颗心空落落的像要跳出来,腹中的孩儿此刻再也安定不下来,没完没了地在她腹中翻腾起来。

    窗外暮色深深,朱棣看得出她的不适,便令徐妙心枕在自己怀中,轻拍着她的肩膀。

    “心儿,怎么了?别怕。”

    朱棣一手抚过她的脸颊和额角,却被她面庞的汗珠濡湿了指尖,徐妙心已经哆嗦着出了一身冷汗。

    “嗯——”

    只听徐妙心发出一声低吟,再也说不出话来,一阵腹痛开始地动山摇般向她徐徐袭来。

    朱棣连忙坐起,二人早已睡意全无。他紧握住徐妙心的手,却也知无济于事,便立即唤了冯嬷嬷来。

    他平日向来稳重如山,从没什么事可激起他的波澜,只是此时望着徐妙心在阵痛中喘息,神色间的仓皇无措替代了镇静,手心也不由得惊出汗来。

    “嬷嬷,怎么样了?”

    “别急,这才刚开始疼,还要等几个时辰才好,娘娘且好生休息蓄力吧,有的折腾呢。”

    冯嬷嬷宽慰着二人,交代了几句便出门预备物件了,朱棣与她也只得耐心等候。

    “啊——”

    徐妙心强忍了不知几个时辰,阵痛方兴未艾,她难以自持地低吼出来,朱棣便一直坐于她身侧,拥住她的双肩给予支撑。

    她难耐痛楚,掐紧了朱棣的手,那其间早已发红,被她留下几个指甲印,她还是怕将朱棣抓痛,便连忙放手了。

    此刻窗外已有一抹微亮初白,映入银色的殿内,催促着一个个大梦初醒的人们。

    ……

    正午时,徐妙心勉强起身用了药膳,伴随着痛感愈发强烈,她正半坐在狭小卧榻的倚垫旁,朱棣已经被冯嬷嬷拉了出去。

    “唉……昨晚不该让殿下睡这儿。”

    徐妙心瞑目扶额,因痛感而瘫软在床边。

    “他也没好好睡一觉。”

    “你怎么还想他呢,快休息一会儿,攒着力气。”

    英娘在一旁服侍着,方才的阵阵剧痛以彻底化作持续的打击向她袭来,徐妙心眉头紧锁,一名产婆已在一旁候着了。

    “呃……”

    她感到腹下至盆骨间那阵压迫的痛楚更加强烈,一股热流顷刻从双腿间涌出。

    “快!”

    冯嬷嬷急忙吩咐着身边的丫鬟婆子。

    几个丫鬟有条不紊地忙活着,须臾之间,徐妙心已经成了一只待宰羔羊。

    “忍忍就过去了,娘娘,疼了你就掐我!啊。”

    英娘心疼地看着她,但除了言语宽慰也毫无办法。

    徐妙心咬唇,不敢高叫以耗体力,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剧痛难耐,这彻骨的折磨让她迷离恍惚,几欲昏死,但她却不敢懈怠,只能硬撑着。

    她想闭上眼歇歇,只是刚闭上眼,一阵刮骨般的剧痛又向她袭来,她终究忍不住惨呼出来。

    “啊——”

    徐妙心嘶吼着,她此生从未经历过此刻这如炼狱般的痛楚,仿佛被撕裂成碎片丢入了滚烫的岩浆内,泪水也难以抑制地奔涌而出,只觉得身子沉入了无尽深渊,连呼气也没了力气。

    英娘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连忙帮她擦去汗珠。

    “娘娘,莫要大喊,省出些力气来!”

    冯嬷嬷在一旁嘱咐着,她感觉自己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任她摆布。

    徐妙心此刻已满头大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恨不得孩子此刻能自己钻出来,汗水在扭曲的面庞上纵横着,无力地垂下双手。产婆上下其手,将徐妙心折磨的如同牲口。

    她无比绝望,已经没了吼叫的力气,虚弱到声若风吟,已经整整半个时辰,可是孩子却丝毫没有动静,逼得她音色颤抖虚弱,骤然失色地含泪说:

    “我……我……不行了……”

    “娘娘,别说傻话!这是你跟殿下的骨肉,你们都要好好的啊!”

    英娘在一旁紧握住她的被汗水浸湿的手,望着徐妙心惨然色变的扭曲神情十分心疼,那鲜血顺着徐妙心的腿间顷刻染红了床褥。

    “娘娘,使劲!”

    “啊——”

    徐妙心断断续续的嘶吼传入殿外,如一把弯刀将朱棣浑身撕裂切割,饶是他七尺男儿也惊出了冷汗,想要上前细听脚步却颤抖起来。

    盛夏的暑热催人汗下,也仿佛一张燃烧的催命符。

    徐妙心在阵阵闷热中意识逐渐模糊,周身感到如堕火炉,昏天黑地。冯嬷嬷见她眼皮打架,再一望她却已昏了过去,英娘和一旁的产婆都已吓慌了神。

    “娘娘醒醒!”

    英娘呼唤着她,此刻胎儿依然困在其中,徐妙心的鲜血赤若红河奔涌,阵阵血腥气息顷刻充斥寝殿。

    冯嬷嬷连忙凑近了她检视一番徐妙心的面庞与口舌,只见她惨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

    “快去把我的银针拿来,将人参一两,当归三两,川芎二两,红花三钱,用热水煎了!速去!记下了吗!”

    英娘不住点头,随即拉了两个丫鬟慌忙跑了出去。朱棣在门外见她们火急火燎,连忙将英娘拦下盘问。

    “嬷嬷说,娘娘是因暑热分娩得了血晕之症,因而昏了,殿下别急。”

    “什么?那孩子呢?”

    英娘紧皱眉头吞吞吐吐,方才开口:

    “殿下……娘娘本来身子骨弱又是头胎,加之孕中又动了一次胎气,胎儿还没有动静……恐怕还要忍受一番……”

    朱棣放她离去,他猛然前趋,不顾一众宫人的阻拦,意图冲入产房内。

    “殿下!殿下!别进去!”

    李忠与几个宫女连忙七手八脚才将朱棣拦下,冯嬷嬷此刻终于施针用药完毕,徐妙心方才睁开了双眼。

    “娘娘,用力啊,孩子就快出来了,啊!”

    徐妙心只是轻轻点头,粗喘着度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产婆便开始有节律地按压徐妙心的腹部,激得徐妙心又是一阵哀嚎。

    “唔——啊!”

    徐妙心咬紧牙关,索性提起一口气使劲起来,近乎疯狂的痛感已经不足使她畏惧,只因她早已麻木。直到那阵张牙舞爪的痛奔袭至双腿间忽然消逝,徐妙心便再也提不起劲了。

    “好了好了,哎唷这小脑袋,拿剪刀来!”

    一阵婴啼幽低断续地传来,宣示着新生降临。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徐妙心大汗淋漓,身上湿漉漉的仿佛刚沐浴出来,一旁的丫鬟连忙来帮她擦干身子,在冯嬷嬷与一众丫鬟婆子们的喧哗声中,徐妙心已无力支撑,浑身松懈瘫在了床上。

    产房内早已被宫女有条不紊地洒扫干净,徐妙心只觉得周身清爽许多,殿内燃起了熏香,青哥为她一遍遍擦着身子,又不敢与她扇风。

    朱棣此刻终于得以入内,他站在一旁,看着被包成包袱一般的女儿在徐妙心身边安放着,顿时手足无措,原想伸手抱,摸了一番又将手缩了回来。

    “瞧你……”

    徐妙心转头过来,虚弱地嘴角扬起笑意,满眼爱怜地望了一眼朱棣,又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朱棣连忙将她扶住。

    “娘娘,这手一定要把头拖好了,但不要用力过猛,这只手抱着身子,来。”

    冯嬷嬷耐心地引着徐妙心抱女儿,只听那怀中的婴孩哭声细若蚊吟,虚弱无力的小臂蜷缩在胸前,那娇小的躯体仿佛不到人半臂之长。二人不禁心疼起来,徐妙心将她柔缓抱入怀中,生怕一碰便伤到了软若无骨的她。

    朱棣在一旁与她相依偎着,轻柔地握住女儿的小拳头说:

    “心儿,辛苦你了。”

    女儿或是难产的缘故,此刻面泛紫红,紧闭双眼,面颊间皆是血丝与皱纹,又有先天不足之状,因而看起来并不甚美观入眼,更惹得初为父母的二人无比怜爱疼惜。

    “你看她,唉……今后好生调养,定还是个如花似玉,颜如舜英的姑娘。”

    徐妙心搂住女儿小心抚摸脸颊,方才她一人躺在那儿时总是颤抖不停,战栗不安,只见她此刻在母亲的怀中安心了不少,睡得也更熟了些。

    “嗯,如花似玉,颜如舜英……好!不如……就叫她玉英吧。”

    朱棣念叨着这两句话,灵光忽现,眉目间闪烁着别样的光辉,便为女儿定好了名字。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