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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怪魔,面容粗粝,十分可怕。沈璧君却任凭叫喊,仍不得救。她感觉自己躺在冰溪中央的石块上,水一次次灌入她的嘴里。夜袭敌军的士兵踏着整齐步伐在两尺多宽荒草一边走着。荒草遮挡住了沼泽,却挡不住它的气味,那股浓烈的腐尸之味。突然,一个全身冒火的士兵从荒草闯入。他的脸黑乎乎一片,头发烧焦了,雪白头皮滚烫如夕阳。为了熄灭身上的火,他跳进了湍急溪水中。

    水草裹缠着他,熄灭火气淹没着他。

    没过一会儿,他发现了沈璧君,一动不动,任凭处置的沈璧君。

    他朝她游过来,小心翼翼碰了一下她的手。将溪水拉起来,给她盖上。不知怎地,助人为乐让他遗忘了痛苦与煎熬。他扶着石头,轻靠于她耳边,静静低语道,“朝朝暮暮,韶光里,稀客来,道尽穷几度寻。”

    话落,吻便落在了她唇上。

    沈璧君忽地醒了,原来是梦。

    她飞快动了动她的肩膀与双脚,依旧灵活。

    她坐起来,呆呆望着被子上戏水鸳鸯,自语道,“居然做这种梦了。”

    孙弼早已闪身床尾,倒抽一口气,只听心跳扑通扑通,无法停歇,控制不住。

    他担心她见了他真面目,会吓晕过去。可听她自说自话,反倒失望了,心想,“夜沉了,见了怕也当做梦魇来看吧。”

    沈璧君咳嗽了两声,坐在了床边。

    又咳了两声,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榻上。

    孙弼不敢张望,但他知道,她此时正喝着桔花茶润喉。屋里闷热,所以推开了窗户。微雨滴答,浅浅飘了进来。他想起前几日他推她荡秋千,草香浓,秋意凉,却依旧晒的很,一个云骨朵都不见。她荡一会儿秋千,很苦恼地说,“哥哥,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天气吗?”他答不出来,只好默默等她说。她说,“最喜欢微雨天了。当然,只要是下雨天都喜欢。虽身上凉些,裙子湿了些,却总觉得十分绚烂。”

    或许,现下便是她渴求的绚烂天气吧。人在里屋,雨在外头。人赏雨,雨妖娆,仿佛整个雨霜催折的夜,是为沈璧君与他量身定做的。

    喝了会儿茶,她又咳了几声。

    他真想闯出去,为她盖上御寒的衣物。

    第二天一早,天大亮了。孙弼收拾了面容,为她盖上了鸟纹锦披风,坐在与她相对的茶几另一面,出神望着她。

    半个时辰后,波喜进来了。

    “少爷。”她恭恭敬敬叫了他一声少爷。“小姐怎么睡着呀。”

    “昨晚梦魇,难受,便歇在这了。”

    “待会儿起床肯定要难受了。”

    波喜收拾了茶盘,转身要出去。

    “波喜?”

    “少爷,怎了?”

    孙弼说,“昨日回来,老爷说让我去船坞送送新一批的兵士,公孙琪正好在里头。”

    波喜诧异,“公孙琪是谁?”

    “阿君一个相识的朋友。”

    “啊,是,小姐提过。”刚骂完自己猪脑子,便忽然欢快起来了。“船坞在城外,少爷的意思是肯定不止送行这么简单吧,少爷真有你的,小姐听了肯定高兴,她都好久没见爹爹和阿娘了。对了,我能去吗?”

    波喜一高兴,嗓门便忍不住大起来。

    孙弼比了好几次消声手势,她愣是没看见,最后只好伸手捂住她的嘴。

    “哎呀,忘了,忘了。那你俩多待会儿,我出去把茶倒了。”

    波喜出去后,孙弼轻轻抚弄着她盘落在茶几上的发丝。若是这发丝能剪下一缕搁在荷包里随身携带该多好。

    他抚摸着,稍不留心被沈璧君一把逮住了一根指头。

    他下意识地缩手,她却攥得更紧了。“哥哥,你哪里最讨厌,自己知道吗?”

    本是句气话,却逗得他忍不住笑起来。

    “你,你还笑。”沈璧君呵斥道。“我晚上没吃东西,快饿死了,给我弄吃的去。”

    “是,是,是。”孙弼跳下榻子,“这就去给你弄去。”

    他转身,一个橘子砸了过来,他刚要挡,却想起千万别露了马脚,于是便顺势怂了怂肩膀,那橘子便一咕噜滚领子里去了。“哎呀,好凉啊。”他说了句玩笑话,一跳一跳地出去了。

    刚一到门口,便抖落了橘子,抱在手心里。

    波喜正要进来,“少爷这是干什么,抖鸡皮疙瘩呢?待会儿先别进来,我给小姐换衣梳妆。”

    说完,波喜便进去。

    孙弼颠了颠手中橘子,笑着自个儿剥了吃了。

    一进屋,波喜便开口了。“小姐,我将才在门口看见少爷了,你打发他出去的?”

    沈璧君两眼一翻,“再说,你也出去。”

    波喜收拾了茶几,转身提了妆盒子放上,八九个镂刻精致的小木抽屉一个屉一个屉慢慢拉开,终了拆开机关将右扶手缩了几扣,正好抵着歇了铜镜的左扶手中段。

    “唉,这妆盒子没见过呀。”

    波喜说,“白公子给您从琅琊郡里寄来的,我瞧着好看方便就拿出来暂用了。”波喜抬头看沈璧君,见她脸上没有愠色便说,“小姐,我家白公子一片好心,除了礼物便是信,还有那些个让人向往的琅琊风物画,就差把他自个儿寄过来了。”

    “波喜,你想说什么?”

    “若有情,便明示于他。若无情,”

    “若无情,便在他与敌军生死缠斗的时候拒绝?”

    波喜一时无语,沈璧君笑了。“这就没语了?还不快些帮我琢磨个巧法出来。”

    波喜松了口气。

    沈璧君从妆盒拿了一串云萝玛瑙耳坠,比了比。可刚比了一会儿,便无趣了。她不喜欢刚才自己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耍弄他人心思的红尘女人。是呀。朗彤是正经烟花柳地出来的都没这么排挤人,她倒好,凑了嘴皮子趣味,说得好像心里也如此想似的。

    “少爷今日要去船坞送行,听说公孙琪正好要走,他让你一道去。这一趟得好几天呢。”

    或许是看沈璧君不顺心,波喜即刻便添了一个喜讯。

    “真的?”

    “骗你干嘛。”波喜说,“那今天小姐想怎么打扮?”

    “素净点的。送人颜若柳,留人貌似雪。这会子都要光彩照人,实在太不识时务了。”

    波喜听了,找了第二个小屉里头白玉簪。

    “唉,怎么不进去?”

    门外传来朗彤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是开门声了。

    “妹妹,听说今日你要去船坞了?”

    沈璧君张口看着波喜与远处的孙弼,他正在圆桌上摆菜。

    “那船坞以前可是好地方,水岸边集市延绵,各样食摊子火烧火燎,白烟直冒。只可惜,你如今去了,只能看见褴褛衣裳的路人、空荡荡的柳道,每个从那儿离城的青年才俊呀,活着的永远在外征战,死了的埋于他乡。到头来回来的能有几个?那路上萧瑟,冷淡,能入眼的全是……”

    她越发说得激动,沈璧君只好接口说,“能入眼的,全是情谊了。倪大娘那里问过安了吗?”

    “问过了。”朗彤说,“就是因了问过,才气得我口无遮拦。”

    沈璧君拉着她的手,坐在饭桌上。

    孙弼让开了,她赶紧拽了他的胳膊,也坐下。

    “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孙弼看看波喜与朗彤,两人要么将眼睛瞟到别处,要么低着头,丝毫没有帮他的意思。

    沈璧君坐在他身边,“我也不是卖乖,你也听见了四娘百事通,什么都知道。波喜也比我好得多,你当着他们的面说你错了,我就原谅你。”

    孙弼用了董驹城的面容,可他与董驹城却是天壤之别。这会,他内心暖暖的,只想偷笑。可为了不漏马脚,只速速叹了口气,说,“阿君,我真错了。雨巷的事算入局之邀,非我情愿。以后,不,自现下,我便是一生颠簸,也必不负卿。”

    本该高兴的事,沈璧君听了却皱着眉。

    许久,才开口。

    “也不必这样,若你哪天恼了,烦了,不愿意了,离开便是。离了心的辜负与背叛是不具杀伤力的。”

    大家听了,更是没了声。

    沈璧君深吸一口气,莞尔一笑。“行了,吃吧。吃完了我们就出发,我还得捞着机会去看爹爹与阿娘呢。”

    羊肉本来是当冷盘吃的,放了一夜味道变了,孙弼便自作主张煮了个锅子拿来,称为“猪蹄子喜锅”。锅里飘着猪肉丸子,水晶皮子,猪肚菇,煎过了的面疙瘩。吃着不似寻常贵家的口味,倒像是夜阑国人喜爱的麻辣口味。沈璧君捞了几下,筷头上竟沾了几缕茉莉花。

    “这也可以吃呀?”沈璧君声音逗趣,动作又快,嗖地一下放进嘴里,还砸了咂嘴。

    “多嚼几下。”孙弼停了筷子,看着她嚼。

    “你看我作什么?”

    “攥在眼里挪不出来了呗。”朗彤接了句嘴。

    “乱讲。”

    沈璧君话音刚落,孙弼便捞了大勺的肉菜放在她碗里。

    “唉,你自己也要吃呀,我看你都没吃。”沈璧君复又换了块更大的肉放在他碗里。

    “哟,多早晚都找不到人,原来全在屋里窝着不干活呢。”

    几个人转头一看,竟是金胥娘。

    “你来做什么?”朗彤一见她便来气,嗖地站起来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说了要给大娘攒金花玉露都攒哪儿去了。”金胥娘说着,向前一步,俯身下来。可刚看了一会儿锅子里的东西,便一脸嫌弃,抬手假装扇着味儿,说,“这煮的都是什么呀,乡野里的农夫都吃的东西吧。”

    “你出去。”朗彤瞪着她。

    沈璧君抓了她的手,抬头看着她使劲摇头。

    金胥娘拍了拍手,做作地摆弄着自己头上的金簪流苏,然后挺起身子,若无旁人地避开一桌子人,扭着腰枝,走进了朗彤的内屋。

    “你看她。”朗彤悄声说,“真是狗皮膏药,赶都赶不走。”

    沈璧君此时担心的是孙弼。这屋里只有他一个男人,孤零零与朋友闲坐吃饭还好,可叫他看着金胥娘搞这么一套小肚鸡肠的把戏,肯定心里不爽。倒是有些男人天生喜欢家长里短,也无妨,但他又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在她眼里,董驹城从不是那样的人。

    “哥哥,一会儿这里完事我去北门找你。”

    她看孙弼不愿走,使劲捏了捏他的手。

    看他出去了,沈璧君才分出神来拉了朗彤坐下。

    “啧啧,怎么还用这种床单子,都稀烂成这样了。”金胥娘拉着床单,躬身细看。“还有这些东西,瞧瞧,都掉馅儿了。”说着,她啪地一下扯下来一个驱蚊包。“怎么,老爷宠你那些个钱财都被你捐给门口的高老头了?”

    “这话什么意思?”朗彤说。

    金胥娘比划着兰花指,扑扇着绣着玫瑰的丝帕。“掉粪水里去了呗。”

    话音刚落,波喜便干呕了几下,最后实在忍不住跑了出去。朗彤没走,反应却比波喜更厉害,只见她一下下拍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沈璧君也难受,但始终怒视着金胥娘。

    目的达到了,金胥娘大笑三声,走了出去。

    “姐姐,我们出去吧。”

    外头郎朗晴空,梧桐沈绿,柳树摆絮,一双家燕飞进飞出给一群叽叽喳喳的雏燕喂食。小厮们搭伙儿坐于屋檐下一边擦洗摆设,一边闲聊府里诸事。一不留神还拿了野鸭游水般一溜子端着漱口钵子来的婢女逗趣。

    沈璧君赶紧喊着,“哎,先别闹了,让你们主子先漱漱口。”

    几个婢子凑近了,换着给朗彤漱了口。

    “我可真不想让你走。”朗彤说,“这次得出去好几天吧。”

    沈璧君笑了。

    “是,少爷说了,得一直送那些人到近处营地里。”

    接话的是朗彤。

    “你好些了吗?”

    “小姐,咽下了些许盐水,好多了。”

    “那我就走啦,哥哥这会儿恐怕腿都等瘸了。对了,给静姐姐的信已经写好搁在枕头下了,你记得给老爷。”

    朗彤拆下侧身里半块玉?,“你拿这个去,一路上有个照应。”

    “这是?”

    “拿着,能用就用,保平安的。”

    沈璧君笑了,拍拍了她肩。波喜看着她俩,也点点头。其实,早先为沈璧君准备时,她便细心为她备了钱财,可她还是担心。自新皇帝治理夏周以来,京都里最安全的地方,除了宫里,便是白府。秋水台也不安稳,可平静外表下,江湖势力暗涌不歇。在城门口站站都嫌风浪大,怎地还要往波涛里钻。可波喜也知道,她拦不住。不仅是拦不住沈璧君心心念念盼着看望爹娘的心思,更拦不住这世事变幻,说不定哪天白府就不安宁了呢?

    出去。哪怕只是几天,也比窝在避风港里风花雪月的好,那是一种闪烁着希望光芒的存在。

    所以,沈璧君一路走,她便一路看。

    仿佛,沈璧君摇曳的背影代表了栩栩如生的反抗与歇斯里地的不妥协。

    “等久了吧?”

    孙弼站在北门口,不敢应。这是他第一次与沈璧君四目相对。自然,以前也有的是独处时光,可那都是婢子守着,小厮瞅着,好不自在。他从第一次见到她,便一心盼望与他单独相处,可现下梦照进现实,掉链子的反倒是他自己。他太紧张了。

    “问你话呢?”

    “没。”

    “我们怎么去呀?”

    “呃,先去轻车部把董驹城的名字报上。”

    沈璧君笑了,“怎么说得跟自己没关系似的,真这么远?”

    “什么远?”

    “路啊,不是说要送到最近的崇华营集合吗?”

    “得五六天吧。”

    “这样的话,我可以在秋水台陪伴爹爹阿娘,等你回来。”

    “你不跟我一起走啊。”

    “别这么看着我,让我想想。”

    马车来了,两人你前我后上了马车。虽装饰精良,车厢毕竟还是个幽暗狭窄的窟窿。只要坐了进来,人心便不由地放松下来。所以,刚出了白府地界,沈璧君便五指绕着孙弼的手,温柔地靠在他肩头,细细叹着气。她太放松了,放松得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他从未见过却思念成灾的人,一个他萍水相逢却想呵护终生的人。这种放松充斥了轻轻颠簸中的车厢,让他小鹿乱撞,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我想问你件事。”

    “你问吧。”

    “宛秋,她,”她顿了顿,像是不想见到回答似的。“她漂亮么?”

    孙弼与宛秋相识多年。他眼里,宛秋与雨巷最顶尖的侠客并无不同,美艳动人,机智冷冽,动作麻利。那日下午与董驹城的鱼水之欢,不过是任务的额外褒奖而已,可用,可不用。而最终用了,许是她太久未遇乳臭未干的小子,一时兴起才玩儿过了头。许是这小子中途露了心气又自不量力惹怒了她,正巧她不喜欢便可劲儿戏弄踩踏。

    想要在雨巷里的拔尖儿,脑子身子都要时时转着,蹦着,累得很。董驹城既是任务里的棋子又是可把玩享受的物件,何乐而不为呢。若以后真咬起来,就董驹城那张要面子的嘴,无论如何也不敢胡乱捅出去。倒不是他看准了董驹城这个人,而是事实证明如此。若董驹城不好面子,他这个冒牌货孙弼还能一直留在白府?

    “怎么不说话?”

    沈璧君抬头看他。她离得太近了,一丝丝呼气尽往脖子上窜。

    “雨巷那个地方,神仙去了也会摔跤。”

    “宛秋好看吗?”沈璧君又问。

    “好看,那儿的姑娘都好看。但你是唯一的,永远在我心头。”

    最后一句是孙弼的心里话。他希望说更多,但又不希望言语上的狡猾掩盖了一颗真心。

    “其实,我也不是不懂。汉武帝这么多嫔妃,汉元帝扩充了后宫嫔妃位分多达数十,得知昭君出塞无缘再见,却还郁郁寡欢。我不过希望,一时一刻只爱一人,只倾心于一人。一生太长,如牢狱,似灾难,不可期。”

    说这些话时,她没放开孙弼的手。

    不但没放,还紧紧捏了几下,仿佛是再给他机会,洗心革面。

    “沈姑娘,轻车部到了。”车夫来话了。

    “下车吧。”沈璧君撩开帘子先跳了下去,然后站在泥泞地里,向孙弼伸过手来。“怎么,怕掉面子啊。”

    孙弼坐在车里,看看雨后晴空。

    “面子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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