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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四十一章 边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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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高陵穿深谷,一日一夜的疾驰下我已近力竭,霍鄣不得不缓了行速。

    极目之处层金层黄分明,云中透出的微暗的蓝覆于那耀目的光层之上,壮美难以言喻。边塞之外,大漠黄昏,暮霞将尽时,长风似笳。

    幼时哥哥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支笳,试了几次竟吹出了曲调。那时听着笳曲只觉可笑,今日,武城公府换作了眼前的广袤草原,我忽然庆幸至极。若此时无霍鄣与我并驾,我如何能受得住此时的孤寂苍凉。

    残阳尽,挽过被风拂乱的发,如仍是这般行速,天明前断入不了上靖关。我欲扬鞭,霍鄣骤然低喝,“下马!”

    心中一凛,忙与他一并伏于地。

    晨凫与奔宵曲了膝静伏,我不知有何变故,只将喘息放得极轻。身前的丘挡住了目光,霍鄣肃目敛眉,许久方拉着我坐定了,“歇一歇,两刻后再走。”

    这一路上他都没有许我坐地歇息,我细辨过,并无马蹄声。我轻声道,“有人?是和赫人?”

    他递了水囊给我,“不足十人,自西南往东北。”

    西南!我们的西南向只有一个上靖关!

    心中再焦灼,我亦只能听从他。熬过了两刻,我不住扬鞭。我的任性拖累了他离开前线,若战事有变,我便是家国的罪首!

    夜幕再度笼下,素月当空。霍鄣只嘱我随紧他,更加紧了疾驰。

    天际有几点昏黄闪烁,星月光中,烽燧高墙绵延不绝。

    不用一个时辰便可至上靖关外,心中漫出将得安宁的喜悦,却在这时,有隐约的马蹄声自北向远远传来。

    我看一眼霍鄣,他已抽出了剑。

    霍鄣转向勒马静立,我亦抽刀与他并辔。千步之内,和赫人亦看到了我们。

    和赫人不退不避,持刀策马迎来。

    这一队和赫人虽也是不足十人,但他们自北向而来,应不是入暮前的那一队。霍鄣将迎敌,我不能令他分心,于是后退至二十余丈外屏息凝神。

    和赫人成围势,霍鄣出手凌厉迅疾,瞬息间已斩落四人,余者身上应已落了伤。暗夜中,利刃撞出的火光醒目分明。

    敌寇仅余三人仍无退意,人少了,反而利于他们回旋攻击霍鄣。我下马缓行靠近距霍鄣最远的和赫战骑,那人发觉便回马向我,只这顷刻间,我举手一刀挥在了马的咽喉。

    那马未及嘶鸣已倒毙,和赫人摔落,我踢挡开那人持刀的手,俯身补过一刀。抬首看,围霍鄣的和赫战骑一时注目于我。迅疾抽刀斩断已毙之人的头颅,亦是此时,蹄音骤乱。

    再度抬首时,霍鄣已诛尽了敌寇。

    这一战,除却刀锋的撞音,几近是无声,那几匹失了主人和赫战马竟也没有嘶鸣。

    我重上了晨凫,霍鄣长叹,“你的胆量当真叫我头痛。”

    我笑看着他,“和赫人长于马上作战,攻势虽猛却穷于灵巧,我在马下可轻易击中他的死穴。若他们下马为战,我定然不敌。可我也算定了他们不会下马,他们不会弃了和赫一族引以为傲的战法。”

    挽紧了缰绳,我再道,“我辱他已亡的族人,他们必怒,只要怒,他们便会分神。此时我唯能以刀助你,我愿来日可助你更多。”

    我笑看向他,“只要你愿,我便不会惊惧。”

    原本就是一见倾心,何需故作娇羞。

    自上靖关外入关时星光已是疏冷,霍鄣将我送至一间简室外,只紧一紧我的风氅,“去吧。”

    我掩叹轻笑,道,“我饿极了,先让我吃些,你再陪我进去。”

    房内必是庄逊,可是霍鄣……阙墉关与上靖关中他与我那般说话,是在妒人么?

    我不知庄逊会说出什么我不愿听的秘事,可我已知自己将如何选择,亦不愿他再怀芥蒂。

    他良久看我,按了我的手在胸前,眼中渐渐溢出暖意,“我去备下,你自去就好。”

    房门轻启,庄逊立于灯旁,侧首见到我竟是怔住。他定定望住我许久,终于躬身行礼,“末将参见王妃。”

    三路军浩浩入大漠,广定与雁回两军更是倾尽全数兵力出击,比起那两路,上靖关的这一路虽是人数最少,却是霍鄣亲率。

    霍鄣出兵奇且迅,未有定下进击方略,只令各路军遇敌即战,不许深入腹地。

    庄逊并未入上靖关而是赶往广定接掌大军进入草原,和赫虽早有防御,却在北境军的快速进击间无法协同,由着三路大军横扫漠南。因有军令,各路军皆三四战后即轻快回师,而庄逊这一路,却在凯旋途中失去音信。

    遣去追寻的啸霄骑回报,庄逊回师时遇卜浑王的行踪,庄逊亲率轻骑探之,遇伏袭,虽全歼了那近千敌军,己军亦是损伤惨重。

    我轻咳一声,“逊哥哥,你的伤可好些了?”

    逊哥哥,已许多年不曾这般唤过他,方才竟一时说不出口。

    庄逊未着戎装,仅一身青衣简袍,半遮在身后的右臂明然包扎着。他倏然抬头,复垂下眼,“并没有伤及要害,养些时日便可。”

    血风征尘的气息仿佛犹在,三路大军只有他这一路未能全身而归,又有前次上宁失守,这是统摄一方的将领难以承受的耻辱。

    良久静默,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年一别,年华悄转,寒霜中,青丝难掩灰发。而他,尚未至而立之年。

    “阿?,”他打破沉寂,却是以旧日的称呼笑唤我,“你从不这样优柔。”

    他的笑总能暖了寒水,而此时他对我微笑,让我第一次觉得他像是我的亲人。

    “我确是有些事想问你,请你不要隐瞒。”我笑不出,更压不住心中的纷乱,“当年你因何能来北境?为帝王猜忌的武将,父子同在军中更驻守一处,这更是帝王之大忌,先帝为何会允你来北境?”

    他只笑摇了头,“你既知先帝之忌,亦当知当年先帝并非不能阻,而是刻意许我入军,入阙墉关。”

    刻意,不过是为了示与庄尚,皇帝并未猜忌他,反而是给了他极重的信任,令他安心为皇帝所用。

    赵?……我竟时常以为他是昏聩帝王。他欲掌控的,能掌控的,从来都在我的猜想之外。

    “那么,”我咬唇沉息,道,“父亲与庄伯父,是不是曾为你我定下婚约?”

    灯火飘忽,爆出一缕青烟。我移开眼不敢看他唇角骤僵的笑,取过灯边银剪剪去焦黑的芯,“你是何时得知?”

    “我入阙墉关一月后。”他并不回避,“那时我已遇阿旖,我不能负了她的情,也不能负了自己的心。”

    庄逊已娶正妻,我又断不能嫁与人为侧室,这桩婚事只能作罢。指尖有些凉,我转过身,一字一字道出,“他们与早些年的江衷是否有旧?”

    庄逊目光怔怔,良久,终于轻轻点了头。

    “那么,哥哥知晓么?”

    我从未如此惊惶,可他终还是道,“阿瑾曾往阙墉关迫我与他立约,齐氏与庄氏不可为姻亲。”

    哥哥何时来过北境!未及开口,他又道,“阿瑾自始便知此事,他也知自己阻不得他们,便是见过阿旖,他仍要我立约。”

    我细细思量他的每一字,庄逊离京后哥哥确曾有整月未在家中,那时他与我说是往咸峪山中静修,归来时身边多了十余画卷。那时我还笑他静修竟修得这般憔悴,如此匆匆往来,岂能不憔悴。

    而其后未久,哥哥便与我说起自境土之外远观阙墉关可知其之雄险,他不是听旁人说起,而是亲眼见过。

    原来只有我不知世事。

    不知也好,那两年纯净无瑕的期盼终是此生最美好的回忆。我轻叹,“你我今日之言还请不要告与伯父。”

    他只是长叹,“父亲已没有了昔日壮怀。当年他的功勋远在父亲之上,宫中还有两家女儿,父亲不能依附他,却又不得不与他同道。而先帝不能拜他为大将军又不容他独大,同样以姐姐和我向父亲示以信任,更是制束,父亲与卫原不过是先帝扶持以制衡他的棋子。他已退隐,父亲亦已年老,先帝已不需父亲,更已再不掩对北境二十年的军权在一人一家手中之忌。朝中数次传令我入京条陈北境防事,若无赵??的祸乱,我亦已不得不归京。其后京中暗涌,我们尚足以自保于北境。”

    他明明在说我的父亲,可从前对父亲的敬慕已然失尽。心绪纷乱汹涌,我再听不下去,转身时他唤我,“阿?,人之心性总不是非黑即白……自古人谁无过,他是你的父亲,若已迷途知返,你便原谅了吧。”

    原谅么?不原谅又能如何,只是即使我原谅了,他就会停下?他会因我放弃数十年的渴求么?父亲归隐多年仍能掌控军中旧人,如今霍鄣在明他在暗,那些事并非全然过去,前路究竟还有多少风浪?

    他与哥哥因为看清了每一事而彷徨痛苦,而我却陷在自以为是的泥淖中那么多年。

    我惘然一笑,“从前有多少挚友为仇雠后的怨恨不止是任谁也解不得,更祸及了天下。他二人未至这一步终是因皆未弃昔日情分,此事我已忘记,你也不要再记得了。”

    北境天将明前的秋夜似比京城的冬夜还要冷几分,情分,何曾有过情分。

    从前我以为齐氏与庄氏的休戚是同,从来不是因于情分。

    那声低沉得难以觉察的叹息悄然滑过耳边,一双修长干裂的手扣紧了颈下的绦带,庄逊只是轻语,“你多保重。”

    蓦地闭了眼,唯怕干涩的灼意迫得我更眩晕。房里的炭火已弱下,我后退两步拢紧了风氅,“淇儿年纪不了,我已传书与恭姐姐接淇儿去京城。有至亲的孩子在身边,恭姐姐也会欢喜。京中多鸿儒,可将淇儿教导成才,待再过几年,淇儿便可入太学。”

    我只待他激怒,却是长久之后方听出他已微哽了声音,“姐姐还好么?”

    这些年我还能见到姐姐,可是他却只能于嗣皇即位时回京见上他的姐姐一面。血脉亲情总是最牵动人的心魂,我只宽慰低笑,“陛下慈孝,你放心。”

    静默之后,他的话轻缓几近无声,“你既要接淇儿去京城……请你护他周全。”

    没有怨怼愤恨,他只是这样寻常嘱我。心中虽是难堪,我却不敢回避他的目光,“我会护他一生安乐。”

    他仿佛是长吁了,身子微晃却终是未移步,“阿?……”

    相识数年,这是初次与他对言这么久,心中的沉郁也是被这一声唤而放轻了,我微笑,“逊哥哥,京中有恭姐姐,还有我与哥哥,你只管放心淇儿。”

    他竟是垂眸轻摇了头,心中骤凛于他不信我之诺,他却蓦然抬眼直看着我,“将者,锋镝所指之处,虽知不能还,吾等亦往。而目下之势,于国是外患重于内忧,于他却是内忧重于外患。他若借外患除内忧,我定不会许。”

    他这一句说得极淡,我却是不及压住周身的骤颤。他再不是从前的逊哥哥,他是庄逊,是战将,是能看清京中将起的权争的战将。

    转过身,门上他的身影已模糊,我的指尖搭上房门,“日后望将军以家国天下为重,不要再蹈前人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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