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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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rt16

    乔子渔至今还清楚记得他和栗玉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乔子渔才九岁，和与自己抢夺零花钱的亲妹子乔以翎似有不共戴天之仇，每隔几天就要爆发一场小规模家庭战争，两个小学生面红耳赤认认真真地吵一架或者冷战，等着看戏的父母修个台阶让这两人和好。

    也许绝大部分父母都会比较偏袒小的一方，何况乔以翎的性别还占据了优势。所以乔以翎总是会以微弱优势得到胜利。——这可能就是乔以翎长大后备受兄长压迫的原因。

    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别看乔子渔在家里地位不高饱受妹妹压迫，但在外面，虽说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么夸张，至少也是一呼十几应的孩子王。

    一来是这孩子长得的确很周正，成绩又好，小学独霸一方，是实打实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二来是这孩子还不是只会死读书，什么游戏都能接上，翻花绳跳皮筋踢毽子这种小女生玩的他都信手拈来。脑子好使，经常自己想出个新游戏，和小伙伴们分享。

    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是：乔家父母在市场里人缘最好。——有时候孩子们的人际交往是会受父母关系影响的。

    在认识栗玉之前，乔子渔生活都是很顺心的，即使他在物质方面并不能得到太多。

    那时候乔家情况还比较窘迫，在西区的水产市场角落里租了一间二十多平米的铺面，和垃圾堆比邻而居。那时候生意难做，利润微薄得很，卖一台八、九十的机子纯利润才四五块。房租又是持续走高，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什么余钱。

    水产市场中间是一大片空地，两边被三层小平楼围起。下午货车少，是孩子们撒欢的时候。那会儿市场里连触屏手机都还是稀罕物，更不用说电脑什么的。除了在大部头电视机上玩贪吃蛇俄罗斯方块和五子棋，他们最主要的活动就是躲猫猫、老鹰捉小鸡、警察小偷之类的游戏。

    而乔子渔就是决定那天玩什么的人。下午在空地中间一站，等个几分钟总会有小萝卜头呼朋引伴地过来。

    那是一个夏天，满大街的蝉鸣聒噪得众萝卜头心里闹腾得慌。烈日暴晒，空地上一片白晃晃的，不方便玩平常的游戏。他们找了个房檐下玩拍卡片，这玩意总是乔子渔赢，很快别人把卡片输光了，还回去没一会儿又到他手里，很没意思。于是罢手，不玩了。小屁孩们乱哄哄的，七嘴八舌争论接着玩什么。

    乔子渔很不耐烦地东张西望，谁知道真有惊喜。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兜车厘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的。

    这孩子一张小脸儿白白净净，一双眸子清清澈澈的，乌黑发亮。等众萝卜头的视线都望过来，甭管男孩子女孩子统统都闭上嘴，只顾看“洋娃娃”了。

    那个小男孩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满面，大大方方自我介绍，“我是栗玉，栗子的栗，王字加一点的玉。”

    他不知怎么就红了脸，小声道：“我，我是乔子渔。渔是渔夫的渔，不是吃鱼的鱼。”

    小时候自我介绍，乔子渔总算要强调渔字，大概是因为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总是会写错自己的名字，被嘲笑了一顿后就这么提醒自己。

    那是乔子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并且吃到车厘子这种水果，那时候他以为最贵的水果是红富士，那是父母专门买来送人的，他和乔以翎每次都只能拿着一个对半分。

    后来乔子渔从别人向他父母八卦时得知，栗玉的父亲在公司被人坑了，才调职来这块油水不多的市场当经理。他的母亲是当地一家著名烟草企业的部门主管，每天都很忙，栗玉是由父亲照顾。

    乔子渔半懂不懂地从别人对栗玉父亲的艳羡目光和八卦声中，从栗玉昂贵的文具零食和手机电脑里知道什么叫做贫富差距。

    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好朋友。

    可在最初，乔子渔对他不是很热络，印象只停留在长得像洋娃娃和对车厘子的回味中。

    直到栗玉转学到乔子渔那所又破又穷教学质量奇差的公立小学后，他们才建立起了称作朋友的关系。

    他们正好在一个班，乔子渔因为成绩很好素来是不做语文作业的——数学作业那么点数字随便算算写写没什么问题，语文字多写着手累。

    结果发展到后来连当堂作业都不做，别人埋头苦写的时候乔子渔在那看“闲书”。语文老师那天因为家庭不顺正好心情不好，一看这悠哉悠哉的熊孩子瞬间就气了。

    她厉声问他为什么不做作业。乔子渔眼皮一掀，特别欠揍地说了句：“题目太简单了写字浪费墨水。”

    话罢，班里一阵热烈掌声和尖叫声，而后又稀稀拉拉地停了，在老师的目光里全都静若鹌鹑，只有乔子渔小同学屹然不动。

    当下语文老师直接炸了，又碍着指望这熊孩子考试给自己班上带来双百分的辉煌，手一指，乔子渔就滚去走廊站了一节半课——语文课两节连堂。还不忘带上他那本书继续站着看。

    本来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学校里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不曾想有人特认真地过来要训斥他。

    乔子渔望着站在他面前矮了半个头的栗玉，本来只觉得好笑。

    栗玉不这么觉得，叉着腰鼓着腮帮子，拧着眉头，白生生的，看在乔子渔眼里特像一个好吃又好揉的糯米团子。

    栗玉瞪着他：“你为什么要顶撞老师？”

    乔子渔觉得自己特无辜：“是她来找我茬好不好！我上课好好看着书呢。”

    栗玉：“老师让你写作业为什么不写？”

    乔子渔：“都说了很简单啊，我会了我干嘛要写？”

    栗玉严肃板着小脸：“那老师让你写作业是不是要害你？她是不是为你好才让你写作业？”

    乔子渔想了一下觉得没毛病，摇摇头又点点头。

    栗玉沉声道，然而声音还是带着股软糯的奶味：“你要是觉得作业对你来说太简单不合适，为什么不能课后和老师商量一下？非要在课上顶撞？她在班里被你反驳得下不来台，要是别的学生也学你这样，她还怎么顺利工作？大人都是要养家糊口的，她上班不容易的，你这样故意为难她，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酷？但是她好心教你帮你，你不接受就算了，还捣乱，你这样是不是不乖，是不是不配做个好学生。”

    他一语给了乔子渔判决：“你就是一个大坏蛋！”

    大坏蛋乔子渔愣了下，被这番流畅无比语重心长的话震住了，低头默默想了想，而后点头，承认自己的确不乖，不是个好学生。

    “我错了。”他诚恳道。随即对糯米团子产生了一种近乎敬佩的情绪。在一众只知道说天好蓝云好白，加减乘除都算不对的小屁孩中，会“顶撞”“反驳”“养家糊口”“为难”等等这些“高端”词语且能说出这么一番逻辑严谨语句通顺还很有道理的话，这是多么厉害的人啊！

    坚定要结交的想法，乔子渔哒哒哒地就去找老师道歉表决心去了。

    栗玉迈着小短腿，志得意满地走回座位：啊，爸爸曾经呵斥过他的话总算被派上用场了，不往他每次记起来都还想哭一场。

    ·

    乔家父母都是农村人，初中未毕业就出门打工的那种。对于儿女的教育上心却没什么规划和想法，他们所在的公立学校名不见经传，学杂费全免，每学期就交点水费和餐费。照一些大人的话来说，这学校就是放孩子瞎玩以防走丢的，栗玉在五年级就转到另一个有名的私立小学去了。

    小升初的时候，乔子渔和乔以翎顺利通过了择校考，运气成分很大。不同于补了一年课痛苦万分的栗玉。因为所在公立小学的教学质量很不咋样，老师也不上心，兄妹俩加父母基本没什么准备也不知道该干嘛。甚至是小学毕业后他们才从栗玉那儿知道有小升初考试这么个玩意儿，报名手续还是借了他家电脑操作的。

    他们上的是师大附中，一干人挤破头的全市最好初中，大大给乔家夫妇长了脸。那阵子夫妻俩走路都是带风的，可劲儿地在别人面前“不经意”提起，然后在一片艳羡声中笑得非常灿烂……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乔子渔生命中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差距。如此难以跨越，像一条巨大的鸿沟，把每个人划分到两端，此岸与彼岸，泾渭分明。那是乔家兄妹人生中最自卑最怀疑自我的时期，灰暗苦涩，却又是透着光亮的。

    在他们惊骇于高昂的学费班费的时候，对着超前的知识点满目茫然的时候，在其他人争论哈根达斯那种口味最好吃而他们连这个品牌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那些没听说过的食物、书籍、国家、品牌、明星、电影，那么多那么多不知道的新事物，从每个人最根本的家庭和出身演变而来的差距，如此简单直接、轻描淡写地让他们焦虑。

    只有栗玉，只有栗玉伸手拉了他们，一点一点告诉他们天空有多么广阔多么高远，然后把他们从枯井里提出来，去亲眼目睹，痛痛快快晒太阳对风雨。而后视野一点点扩大，生活一点点丰富，一切都是真实的，敞敞亮亮，没有一丝阴霾。

    他欠栗玉一个人情，不单单只是因为栗玉给了他一个追逐的目标，也不单单只是栗玉让他得以看到一个新世界。具体是什么呢？乔子渔不敢去想。

    他隐隐觉出，不是什么事，都能刨根问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