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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话之后，陈子安沉默了很久。
难道他又被送回了福利院？可是，按照他之前的说法，再结合他伤感怀念的表情，我就知道了这个假设不成立。
我没有问，静静地等待他再次开口。
“那七年，是我十五岁之前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一切都变了。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那一年，我十五岁，上初中三年级。那一天，阳光很好，天气不冷也不热，花园里的花开得很好看，那天夜里我和平常一样睡得很好，早上很早就起床念英语。”
“那天早上妈妈做的是荠菜小馄饨。荠菜是我和妈妈一起去农家乐挖的。因为爸爸很喜欢吃荠菜。”
“吃过早饭他们目送我去上学，临走前爸爸还答应我周末如果不加班，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爬山。我还记得，妈妈给我装了一份很大的便当，因为那天她要和朋友去逛街，中午可能不在家。便当里有我不喜欢吃的胡萝卜，她说我正在长身体，各种营养都不能少，胡萝卜要一口不剩全部吃掉。”
“那天，跟平常的每一天一样，早上我们高高兴兴地道别，晚上我们还要一起吃晚饭，看电视，谁也不会缺席。”
“爸爸是个非常信守承诺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那一次，他食言了。”
我已经明白了。
我不知道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他，只能缓缓地伸手，握着他的手。
他把我的手贴在脸上，眼眶红红的：“他从来都不食言的。他告诉我说，食言而肥，人无信而不立，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他的眼泪滴到我的手上，很热。我瑟缩了一下，想要抽回手。可是他那么难过，我没敢将手抽回来。
“那个时候，我正在上数学课，老师让我上去做题，我很聪明的，另外一个同学才做到一半我就写好了。”
“老师夸奖了我，让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然后班主任来了，他跟数学老师说有事找我，数学老师就让我出去了。”
“我不想出去。班主任是个好老师，平时我很尊敬他。可是那天，他的表情很可怕，我突然就很讨厌他。”
“班主任把我硬扯了出去，我拽着门框不愿意走，可是我挣不过他。”
“他把我拉到了学校门口，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要挣脱他了。我求他，我说我要回去上课，要不然考试会考不好。”
“在校门口等我的是姨夫，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我塞进了车里，把车门锁上了，无论我怎么求他他都不放我出去。”
“他把车开到了医院，那个时候我不想出去了，他打了我好几巴掌，把我拉了出来。”
“医院里的人很冷漠地看着一个大人拉着一个哭喊着挣扎的少年，他们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上前。”
“走到急诊室门口的时候，姨夫说，‘他就在里面。进去吧。’我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从我八岁第一次见到他起，他从来没有那么狼狈过。永远是一身笔挺的西装，明明是狼一样的男人却戴着没有度数的眼镜装斯文。”
“他的左臂扭到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身上盖着的白色床单上染的血红的刺眼。他看见我进来了，脸上硬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是个不会笑的男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笑容，也是最后一次。”
“他想把手抬起来都做不到。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在他身边跪下，抬起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就像平常一样。可是这次，他的手只是放在我的头上，没有像平时一样揉我的头发。虽然每次我都会抱怨他把我的发型弄乱了，但其实我们都知道我很喜欢。”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就那样看了我一会儿。我跟他保证，我说我会照顾好妈妈。可是他没有听我说完。”
“葬礼是二叔办的。虽然平时他总是跟爸爸顶撞作对，无论爸爸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反对，可是爸爸的葬礼他安排地很好。我是未成年，妈妈伤心过度不言不语，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是二叔在操办。”
“肇事司机开的是水泥车，在那之前已经连续开车10小时了，因为过度疲劳开车时手滑了下去，不小心松了方向盘。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劳动力。二叔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后来，二叔收购了那家建筑公司。”
“爸爸离开之后之后，妈妈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说话，每天都是坐在那里摸着爸爸的照片，嘴里喃喃自语。我已经失去了爸爸，我不能再失去她了。每天上学我都过得心惊胆战，我害怕万一哪天回到家她就不见了。我不想去上学，我想每天守着她。平时总是跟爸爸作对的二叔拿着爸爸的高尔夫球杆狠命地敲我，骂我，他让司机每天跟着我去学校。他威胁我，如果我不好好上学就把妈妈藏起来不让我见。”
“二叔本来想让二婶来照顾妈妈，可是二婶刚好怀孕了。只能让大姨来照顾妈妈。大姨想要让妈妈去到她家里去住，可是妈妈不愿意。大姨只能日夜待在我们家。大姨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照顾妈妈没多久她就病到了。”
“妈妈不愿意离开家，没办法，二叔请了好几个保姆和护工日夜守护着妈妈。”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急急忙忙地回到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找遍了楼上楼下，没有一个人。”
“我的心，就像被浸泡在了寒冰里，凉到绝望。”
“我瘫坐在楼梯上，整个世界都是空的。一片空白。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因为每天过的都是那样的日子，他就习惯了。看到别人过得很好，有好吃的食物，暖和的衣裳，柔软的大床，他也许会羡慕会嫉妒，可他不会绝望。
“如果某一天开始他突然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每天有美味的食物，暖和的衣服，柔软的大床，然后某一天又突然将这些东西全部收回，他将无法再接受以前那种无片瓦遮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他会陷入深深的绝望。”
“我就是那个从一开始一无所有，后来被馈赠了美好生活又被收走的乞丐。”
“我没有办法再回到以前那种没有家人的日子。”
“过了很久，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被人抱在了怀里。”
“是妈妈。我以为抛弃了我的妈妈，她回来了。原来她没有抛弃我，她去了墓园看望爸爸。”
“我原本身处暗无天日的深渊，被人猛地一下拉到了美丽的天堂。”
“妈妈哭着跟我道歉，她说她以后再也不会抛弃我。”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是大姨将她打醒了。”
“柔柔，如果我不曾拥有那么完美的一个家庭，就不会有什么失去一说。正是因为我拥有过，所以在失去的时候很难过，很绝望。”
“而你，如果我不曾拥有你，那么你的离开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可是，拥有过你的日子是那么的清晰温暖，我忘不掉，在失去你之后我疯了一样地四处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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