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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长风不知遥 > 第一章 唯有离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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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可以,能再一起坐下来吃顿饭那该多好。萧杭此刻才觉得在过去的接近20年里都不太珍惜相聚。和妈妈吃的最后一顿饭,是自己的生日,天冷的不行,南方的冬天历来如此,冷到骨髓,但是冷归冷,崇川的冬天却很少下雪,可是那年,鹅毛般的雪飘啊飘啊,然后积得厚厚的,印象很深,那天是学钢琴后第一次演出,还获了奖。只是有点不开心,脸蛋被老师涂成了猴屁股,男孩子搞成这样,简直丑爆了。

    路上的雪黑乎乎的,一道道碾过的车轮印子,进了小区雪才慢慢干净,脚很挑剔地踏进未被污染的雪上。小区的停车场,萧杭就那样远远的望着前面,那两人一直不忍别离,寒风里,男人取下围巾裹在女人的身上,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妈妈,画面里的男人,以为有机会认识,只是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样的错误,时至今日都可以说是素未谋面。

    萧杭不知站了多久,鞋子湿透了,里面的脚早就失去了知觉,耳朵冷到生疼,他目送车子离开,看着妈妈拎着蛋糕走进楼道,然后才默默的跟在后面。那年萧杭才上一年级,回想起当时,目前这个十多年后的自己,很多时候,都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比较懂事,舍得放下,懂得宽容,不像现在,很多事情拿得起放不下,总是对过去耿耿于怀。

    进门的时候,妈妈已经换了衣服,在洗手做羹汤,萧杭有点诧异,这个女人素来不问家务,每周都是靠外婆上门来清扫的,有的时候一个月都是见不到人面,只好将萧杭托付给爷爷一个军威不懈的老军人。

    “小杭回来啦?”萧杭并没有回答,虽然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但是并不怎么想念,当然,她一向不说自己是女超人,去拯救地球了的这种话,在萧杭看来,她更加荒诞:“妈妈是去拍电视了,你有一天一定在电视里见到妈妈的!”这个女人,叫林曼,为了做个大明星,改名叫林珈曼。

    萧杭默不作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开始做作业,妈妈端着菜说:“小杭,咱们先吃饭吧,一会儿妈妈教你写。”说的跟真的一样,但是从来没教过,萧杭把作业本散乱地摊在沙发上,挪步到饭桌。

    菜依然很素,不过已经尽她最大的努力了,另外热了店里打包的菜,红烧肉、清蒸鱼……看上去真好吃。“小杭生日快乐,妈妈又给你买了你喜欢的擎天柱,比上一个大多了”,举着酒杯的林珈曼笑得很开心,但是眼神有些扑朔,说话也有点吞吐。她灌了自己好几杯,速度很快,一杯接一杯,喝水一样。“小杭,妈妈有事跟你说……”她喝的微醺,脸通红,说的有些语无伦次,但是萧杭听清楚了,她还是一直说一直说,终于她没有办法继续发声,醉倒在沙发。

    并不见怪,这些话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妈妈喝醉的样子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撒酒疯的样子,就是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又神采奕奕地出门。当时不能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明白了,她的热爱,支撑着她瘦弱的脊梁。

    她说的也算是关于爸爸,她说萧杭应该有个爸爸,她要去找他。

    爸爸是什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人了,见过却不记得模样,暗淡的没有记忆,幼儿园的同学告诉过萧杭,每个人都是有爸爸的,没有爸爸,妈妈是生不出小宝宝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萧杭不是妈妈生的,跟大多数小朋友一样,是垃圾堆捡来的。

    萧杭自然不相信,因为路过了太多的垃圾堆,并没有可以捡的小孩儿。如果真的有,萧杭倒是很乐意捡个弟弟或者妹妹回家,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玩的屋子,太冷清了。但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说明真相,尤其是爸爸的事情。但爷爷总是说:你摊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父亲,那我就有责任要把你养大。幸好,长大是必然会发生的,也很顺利。而确实,每个小孩都是有爸爸的。萧杭不是没有死磕着问过关于爸爸,得到的回复就是:他死了!

    至于什么是死,每个小朋友终有一天会知道的。

    萧杭看着睡着的妈妈,又看了看数学作业,放下了,开始拆着擎天柱的包装,是很大,书包都装不下这个东西。上一个擎天柱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坏了,萧杭只喜欢上一个擎天柱。

    一个人打开蛋糕,吃起来。这份记忆留存至今,所以一直拒绝过生日,拒绝吃蛋糕,蛋糕真的很难吃。这真的是最后一顿,饭后萧杭写了个纸条塞进林珈曼的大衣口袋:妈妈,假如你玉到了一个爱你的人,你要真惜,根他走吧,我爱你。这张字写满错字的纸条,结束了母子情,是始料未及的,假如可以知道结局,萧杭一定会写,妈妈,假如你遇到了一个爱你的人,你要珍惜,带我一起跟他走吧,我爱你。

    妈妈春节也没有回来,爷爷说,走就走了,让她去。在之后的每一次,看到这个女人,掩护的很好,出现在校门口百米外、小区门口,萧杭就特意走远了,爷爷交代过:你离她远一点,最好她把你忘了。萧杭看到妈妈就跑,妈妈在后面追,萧杭的书包在背上一颠一颠的,有点沉,但是也比穿着高跟鞋的人跑得快,躲进巷子里,再也找不到了,天黑了,才默默出来,这是个残忍的捉迷藏游戏。

    相聚没有意义,离别才意味着新生。至少对林曼来说是这样,离别让她彻底变成了林珈曼。

    跟爷爷最后一起吃的一顿饭,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从小很多时间,都在学钢琴,直到小学毕业,萧杭几乎很少在家吃饭,初中倒是好一些了,但是不喜欢和爷爷一起吃饭,这个严厉的老头,吃饭的时候规矩连连,什么大男人不拘小节这些话,在这个老头身上不奏效,必须食不言寝不语,细嚼慢咽,饭前必定洗手,饭后必喝一碗汤……诸如此类,萧杭每次犯规,都会被呵斥:“你得做到这些,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大概父母长辈,看自己的孩子都不一样吧。到了高中,爷爷还是依旧在小区门卫室做饭,面积很小,吃饭的小桌只能放下两三个菜,个子突然窜高的萧杭变得更加挺拔,爷爷再也不让萧杭在门卫室吃饭了,打包好的让他拎回家吃。

    大雨突至,豆粒般大小的雨滴透过梧桐叶打在身上,这才发现,已经跟着一位陌生的爷爷走了两条街,直到他走进社区棋牌室,自己的爷爷从来不爱打牌。大概是那位老人的身影太像爷爷了,以至于走了神,像小时候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头,可是,不同以往,这次走丢了。爷爷离开已经有23天了。

    “萧杭,你在哪呢,吃饭了吗,要我陪你吃饭吗?”

    23天来很多时候日夜颠倒,不知饥饿,吃饭都得靠提醒。可是没办法,有些饭,哭着也得吃完。

    20天前的灵堂里,很冷清,从小到大,身边认识的人不多,也没有人提到过死别是什么感受。死亡有多可怕?爷爷说不怕,很多年前他就想死了,活到今天真的是个折磨。弥留之际,他形如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发紫,这就是死亡的样子,死亡是丑陋的。借着药物的作用,他才能说几句话,很费劲,断断续续。“你离开这里吧,这里没什么好的,去别的地方读书,没了我,你就没了牵挂,你要是出国,爷爷给你留了钱,在大衣柜里锁着,银行密码是六个一。”

    爷爷最后挺痛苦的,他说:“你替我去找找你爸爸吧,你自己坚强一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钥匙。

    萧杭哭不出来,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太多,何况生死。在冷清的灵堂里,萧杭不知道如何诀别。这种事情,教科书里为什么写的只有伟人,没有亲人,老师教的为什么也只是缅怀烈士,而不是祭奠亲人?

    这种痛,无法分享,只有自己消化。

    萧杭脑子只剩一片空白。耳边突然响起小提琴的声音,女孩身材修长,一身黑色连衣裙,扎起了她及腰的长发,闭着眼弹奏着《送别》。女孩奏完了曲子,走到萧杭身边,这个整天叽叽喳喳的女孩,今天难得露出了安静的一面,靠在萧杭肩头。

    “小雅,你早点回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傅菁雅把萧杭抱得紧紧的,殡仪馆太冷了。

    “我想陪你吃完饭,再走。”依然不肯松手,萧杭也发现自己的手也拽的很紧。

    “不用,我会吃饭的,再不回去你家里该担心了。”慢慢松开,才发现,傅菁雅哭的厉害,肩头都被眼泪浸湿了。她擦掉了眼泪,满眼透着清澈,看着萧杭,眼泪汩汩往下流,根本停不下来。说好要走了,萧杭送她到门口,说事情还没处理完,等处理完他再回家了,这是傅菁雅第二次骗萧杭,说:“那我先走了。”然后躲在殡仪馆大门口的柱子后面,只是很久都没看见萧杭出来,又折回去,看见他一个人蹲在大厅的角落,旁边的大盆栽挡住了半个萧杭。

    掏出手机打了过去,然后,萧杭掏出电话,擦干了眼泪,擤掉鼻涕,站起来后又咳咳了两声,这个电话接的很慢,因为他连哭都要偷着来。

    “萧杭,我快到家了,你呢?”

    “嗯,我也快了。”他说的谎,她都看见了。他的声音和语气有多么正常,就跟平时一模一样。

    从殡仪馆回家的路让萧杭感觉整个崇川都反转了,前所未有的远,鬼打墙一样,坐反了地铁,坐反了公交。打开门,林珈曼端坐在沙发,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摘下眼镜,哭花的妆容,“你爷爷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杭一语不发,自顾自打开啤酒喝起来,知道爷爷病情那天,萧杭买了很多酒,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很难喝,这段时间,把过去十几年的量都补上了,喝醉的时候睡着的快,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这种感觉很舒服,女人一把夺下酒瓶子。

    “萧杭,你究竟想怎么样!?”女人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可是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她的声音还是显得那么凌厉,前所未有的凌厉。

    “是他不让我告诉你。”萧杭感觉到自己语气很差,可是控制自己这件事,变得难以执行,此刻只想获得一刻的安宁。“你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我现在不想说话。”萧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关上门前对女人说:“你走的时候帮我把灯关了,谢谢。”就这样,把所有一切都关在门外。

    “小杭,生老病死,躲不掉的,你得学着接受!”

    她走了,门关上的声音,这扇门有些年岁了,吱呀声很沉。萧杭从房间出来,黑灯瞎火的屋子一片阒然。转身又进房间睡了,睡着的时间过得很快,这一觉就睡了很久很久,刻意的不想清醒,睁开眼的时候,天边的夕阳艳丽无比,萧杭竟痴痴的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一次夕阳,夕阳竟然是这样的宁静,就这样在阳台看着看着,天渐渐暗了。萧杭转头看见照片里的爷爷,黯淡的夕阳打在上面,笑靥沉沉,他永远不会再怒视,永远不会再呵斥,也永远不能再见。

    相聚是什么?相聚,也意味着再一次离别。相聚能做什么?也许什么也无法改变,但是没有比现在更期待相聚。把这些年想说的,都说出来,十多年的话早就把人憋坏了,还要矫情的牵着手,然后不用再想着这句话该不该说,这句话该不该问,假使你知道这是最后的相聚,我们一定不会再彼此迁怒、责备,哪怕只是认真的说一句珍重,后会无期,或者是再见,来日方长。

    爷爷的遗物都在柜子里,里面的几个抽屉锁的死死的,爷爷只是一句话:这都是家当,我死了就给你。

    一打开最显眼的是一张死亡证明,就在第一个抽屉,还有一个文件袋:

    姓名:萧子深

    出生年月:1966年4月18日

    死亡日期:2009年7月14日

    正好是三年前的今天,还真是巧,来不及相见,却要祭奠你。萧杭死死的拽着这张纸,没什么感触,最难接受的都接受了,更何况是这个不曾有过记忆的人。他确实是死了,小时候得到的过这个答案,不过他是三年前死的,小时候得到的答案明显不对,它是用一个错误的时间做了一个正确的定义。

    回过神来,打开手机,想给林珈曼打个电话,算一算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们,走的好干净,眼前就剩林珈曼了。萧杭把抽屉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地板上,然后开始一件一件地看。

    死亡证明的始发地是四川九寨沟县的一个小学,萧子深的死亡之地……萧杭铺开那张皱了的死亡证明,医院地址竟然如此相似。按现在的地图显示,仅仅不过20公里左右。文件袋里面是一个房产证,署名萧子深,然而地址竟然是在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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