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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扬鞭唤 > 孤山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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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时分,暗云推着一轮明月缓缓浮上天空,云层半遮半掩,那弯月便也在明媚中透出一分阴暗。渐渐夜深,天地一片寂静,整个杭州城都陷入沉睡中,惟独这西湖水面波光粼粼,闪起隐约的波澜。

    孤山本为西湖中一个小岛,后世人建长堤将孤山与岸边相连,便可自由出入。此时夜深人静,孤山如同静伏在暗夜里的一只巨兽,只隐约看得见黑黝黝的一个轮廓,尤为安定沉寂,衬得那西湖水更显调皮活跃,掩映着月光不住地起伏颤动,远远望去,一动一静相得益彰,自有一份和谐的美感。

    孤山脚紧靠湖岸处有一凉亭,四周宽阔无遮,月华如水银般洒落,尽投在这凉亭周围,于这暗夜之中显得尤为醒目,只见亭内坐着一名女子和一个小男孩,深夜兀自不睡,在此观赏夜西湖。

    “赵月奴,我们坐了大半夜,你为何还不跟我说那事?”那小男孩终忍不住发起牢骚。

    那女子怔了怔,失笑道:“是啊,我倒是忘了,这夜西湖如此美丽,我一看便不由走了神。”于是渐渐将目光从西湖和弯月处收回,转过脸来,本是极美的一张瓜子脸,此时却仿佛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华,变得迷幻朦胧,有些看不分明了。

    小男孩却煞风景,指着女子取笑道:“赵月奴,你怎么老是这般魂不守舍?平日里说话么总是说一半,做事么总是做一半,一转眼就走了神跑了题,就跟小伢儿似的没个主性,要不以后我不叫你赵月奴、就叫赵一半便了,你看好不好呀?”

    赵月奴脸色一沉,微嗔道:“陈唤,今日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老实点,不许调皮打岔。”

    小男孩笑道:“嘿嘿,你不打岔就谢天谢地了,我等你老半天,在这里傻乎乎地陪你看西湖,也不见你说半句,都在这儿发呆走神,你还好意思说我!”

    赵月奴苦笑道:“好了好了,我这就直奔主题便是。”脸色略微一正,又道,“陈唤,接下来我说的事十分重要,跟你有莫大的关系,你一定要听好了,以后牢记在心,千万不可忘记,知道么?”

    陈唤便不再多说,静待赵月奴说话,此时赵月奴坐回他对面,脸上的月华渐渐消隐,那张俏脸当真美得无瑕无疵,仿佛令月华也生出嫉妒之情,变得阴暗起来,如此投射到陈唤脸上,似乎带着些许阴森诡异的气息,那原本相当清爽俊朗的小脸蛋便陡然显得暗沉沉了。

    赵月奴此时已陷入回忆之中,心神飞越之际,对陈唤的异状视而不见,沉默一阵,开口道:“陈唤,我今天想告诉你的,便是关于你亲生母亲的事……”

    陈唤插嘴道:“这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赵月奴摇头道:“以前只是告诉你一个大概,其实你母亲还有许多故事,今天我便都说给你听。”

    陈唤问道:“是不是还有我父亲的故事?”

    赵月奴顿了一顿,摇头道:“有关你父亲的故事还是以后再说罢,等你再长大一些,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见陈唤又要开口,便举手制止,道,“别打岔,我要开始讲了。”

    陈唤苦笑道:“我姆妈既然早就去世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叫陈惠枝,三十一岁生我时难产而死,给我取名为唤,这些我早记得滚瓜烂熟,现在还提来作啥?”

    赵月奴叹了口气,道:“是啊,你妈妈为了你,可算是吃足了苦头……”沉默一阵,也不理陈唤,就此说了起来,“你妈妈本是我赵家一远房表亲,说是表亲,其实大家根本从未见过,她当年突然去汴梁投靠我家,大哥和我本无法确认,只是后来见她孤苦一人十分可怜,又确实带着赵家的玉佩,便将她收留下来。她年纪比我大足足十六岁,就是做我阿姨也够了,开始我十分不习惯,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为人沉默寡言,平日里总是帮大哥看管玉器,基本不与别人交谈沟通。那时我年纪小,对她有几分好奇,便与她接触几次,如此多了了解,两人便逐渐亲热起来,我也终于可以喊她表姐了……”

    陈唤听到这儿,大多是曾听过无数次的旧事,顿感止不住的困乏,便作势要打哈欠,不料赵月奴接下来一句却顿时勾起了他的兴趣:“陈唤,你总是问陈惠枝长相如何,知道我们为何一直不说吗?”

    陈唤立即点头道:“是啊是啊,为什么你们总是不说?难道我姆妈长得特别丑陋吗?快告诉我!”

    赵月奴神思略显恍惚,眼神有些迷离,只是她经常这般神游天外,身边所有人均已习惯,陈唤也不奇怪,静等她开口。过不多时,赵月奴恢复过来,对他苦笑一声,道:“你妈妈非但不丑陋,还很美丽。”

    陈唤的精神头立即被吊了起来,得到这个盼望已久的答案,忍不住心中欢喜,笑道:“是不是,是不是!我早说过么,我陈唤的姆妈又能难看到哪里去?你们老是吊我胃口,不肯说我姆妈是个大美人,其实我还能不晓得么!哈哈,今天你终于承认了,明朝我就找舅舅跟舅妈理论去,让他们也承认陈惠枝是个大美人,否则我跟他们没完没了!”

    赵月奴神情再度恍惚,喃喃着道:“你不知道,我们不说你妈妈的长相,其实是有原因的……”

    陈唤道:“陈惠枝长得漂亮还是丑陋,这还要理由么?漂亮就是漂亮,难看就是难看,多简单的事。赵月奴,你别老是这么神神道道的好不好,就爽快点承认了罢,我姆妈长得漂亮又不是啥罪过。”

    赵月奴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浑未听见他的话,顾自缓缓说道:“陈惠枝长得很美很美,美得……叫我怎么说?她的美不同于别人,别人的美是一眼就看得见摸得着的,而她的美却很奇特、很梦幻,有时候甚至显得有几分邪异……她是需要别人去挖掘探索的,我和她相处了三年,却从未看透她半分,她总是那么神秘莫测,好像一个无底洞,越往深处探索便越能发掘其中的宝藏。唉,陈唤你可曾知道,你妈妈在世的时候,我对她可有多好奇,她平日不言不语沉默多思,可就是那么简简单单地坐着发呆,也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总是透露出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深邃幽暗的气息……”

    陈唤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映衬着此刻略显阴沉的月华,他浑身上下似乎也变得深邃幽暗了,如同给赵月奴此时言语做出极好的诠释,隐隐泛起一股奇妙而又邪异的暗的气息。

    沉默良久,陈唤问道:“你们一直不说,就是因为我姆妈这种奇怪的表现么?”

    赵月奴点点头,道:“这是一个原因,你妈妈家世普通,也没什么学问,更不会武功,外貌乍一眼看去也很一般,容易被人忽视,但就是因为这种独特的气质,令她格外出众,这才令人对她产生印象,而开始探索她这个人,等渐渐挖掘到她的本质后,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一个如此美丽不凡的女人。”

    陈唤不禁得意起来,连连点头笑道:“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

    赵月奴顾自思索,几乎忘了陈唤的存在,口中喃喃自语道:“惠枝,惠枝,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为何我始终无法将你看透?你到底来自何方?你究竟为何而来?你现在又去了哪里?……”

    陈唤心中猛地一跳,急道:“赵月奴,你刚才说什么?她去了哪里?你说她去了哪里?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姆妈其实并没有逝世?是不是?!”他神色激动,脑中跟着急速转动,顿时飞快地描绘出一幕幕与母重逢果然美丽欢喜无尽共享天伦等等美好画面来,这也是自小受赵月奴影响而成的一种本事,脑子里永远不停地转动,哪怕有再重要的事也阻止不了思索和幻象,随时可以一心二用神游四海。

    可惜现实未免残酷,赵月奴很快否定了他的猜测,摇头道:“不,你妈妈确实难产身亡,当时我和你舅妈都在旁边,眼看着她逝世,此事千真万确,你可别胡思乱想。”见陈唤一脸惊喜之色迅速转化为失望和沮丧,不禁又有些心疼,便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解释道,“我说她现在去了哪里,是一种泛指,就像人死后要去黄泉地府一样,因为你妈妈太神秘了,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个很奇怪的念头,总觉得她死后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去地下投胎,而是……而是……”

    陈唤连忙问:“而是什么?你快说!”

    赵月奴秀眉微锁,沉吟半晌,道:“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但又确实存在着。我始终认为,你妈妈和咱们大家不是同一种人,咱们死了会去阴曹地府报到,然后等待投胎转世,但你妈妈却不是去地下的,而是去天上的。她早已飞上了天,就是此刻头顶上的暗夜星空,那里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陈唤抬头看看头顶幽深静谧的夜空,细细咀嚼赵月奴的话,只觉似懂非懂,皱眉道:“我姆妈飞上了天?赵月奴,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赵月奴苦笑道:“何止你不明白,我自己也一样不大明白,这纯属一种感觉,没法子做解释的。”

    陈唤心中对陈惠枝生出无尽的仰慕和好奇,急道:“你说我姆妈和大家不是一种人,这话怎么解释?你快说来听听!”

    赵月奴仔细回忆一番,道:“其实真正说来,你妈妈也不见得有多特别,最多也就是嘴上人中旁边长了颗黑痣,显得比较妩媚,另外,她个子也比一般女人高很多,显得又轻又软,好像柳条儿也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那时大哥和大嫂就管她叫做长姐姐,她可是比大哥还高了大半个头呢,你爸爸也比她矮了两寸,那时只要和她站在一起,就会显得格外不自在。呵呵,光是这身高,这些年来我就没见过一个能超过你妈妈的。”说着不由笑了笑,道,“陈唤,都说儿子身高像娘,看来你长大后个子一定不会矮,以后找媳妇可就有了不少优势。”

    陈唤难得听到这些对生母的描述,不禁心痒难挠,也没在意赵月奴提及到他的父亲,不住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快说,快说!”

    赵月奴道:“说也奇怪,陈惠枝几乎对任何人与事皆不关心,却惟独喜欢摆弄那些玉器,你舅舅库房里存的那些玉器,她几乎熟悉每一件,有时你舅舅找到买家却一时忘了玉器放在哪里,只要问陈惠枝,她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真是奇了。她来投靠我们时身无长物,除了那块赵家玉佩外,就只带了一袋奇怪的黑石头,你也见过那些石头,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也不知有何珍贵之处,她却视若珍宝贴身收藏,平日里没事就拿出来把玩。我曾亲眼看到她将那十八块黑石头摆在面前,就此呆呆坐了一整天,问她在做什么,她只是笑笑,却总不说,当真奇了怪了。”

    陈唤早见过那十八快黑色石头,也看不出任何异处,闻言就要点头附和,但又不想贬损母亲,便改口道:“我姆妈不是凡人,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用意,你们普通人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换作别的时候,赵月奴一定会伸手打他几下,但今日却心情有异,闻言沉吟半晌,点了点头道:“这正是我一直以来的怀疑,你妈妈可能真的不是凡人,就算她是凡人,也一定和我们大家不同,她的行事作风和意图,不是咱们这些人可以随便揣度明了的。”

    陈唤不禁又得意起来,脑子飞快转动,一边展开幻象一边笑着说:“我姆妈不是凡人,那么我陈唤自然也不是凡人。就算我那亲生父亲跟舅妈说的一样差劲,我也至少拥有了一半陈惠枝的优秀血统。由此推算开来,即使我只有一半不是凡人的血统,也一定比普通人优秀得多。嘿嘿,这可是真正的优良血统啊,我陈唤自小卓越不凡,看来果然是有原因的,以后长大了自然就更了不起,到那时……”

    赵月奴十分扫兴地阻止了他的豪言壮语,神色却有几分古怪,问道:“陈唤,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舅妈说你亲生父亲怎么来着?”

    陈唤被打断思路,心中自然不痛快,没好气地说:“还能怎地?舅妈说了,我那亲生父亲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从来只知道玩弄良家妇女,将来不但不会有出息,还会遭报应!”说着不禁又延续了刚才的思路,道,“那又怎样?只要我姆妈的血统优秀,两相一掺和,我老爸的差劲就给冲没了,我陈唤依然要比普通人优秀得多。哼哼,看以后谁还敢说老子是野种!”

    赵月奴正皱眉寻思,闻言又吓了一跳,道:“什么?有人说你是野种?”

    陈唤恨恨地道:“就是对面汇宝斋的老板娘,上回我打断了她儿子的门牙,她就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妈的,小爷我迟早要扒了那胖寡妇的衣裳,把她挂到这亭子角儿上来,到时候让杭州人都来看看,她堂堂汇宝斋老板娘是如何像只白羊也似光溜溜地挂在孤山下晒月亮!”

    赵月奴本也感气愤,但听他出口成脏,不禁拧起了眉毛,待听他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你这小鬼头倒也风雅,让人家来孤山晒月亮,损了人还不忘保持意境,真亏你想得出来。”

    陈唤得意洋洋地道:“那是自然,你也不想想,我陈唤是何等优秀的血统!”说着便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忙道,“别罗嗦了,继续说下去,我还没听够。”

    赵月奴苦笑道:“其实我对你妈妈也缺乏了解,她根本就是个谜一样的女人,从头到脚都透着神秘感,今天本想和你好好说说她的往事,现在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唤道:“那就说说怀上我之后的事吧,之前也别提了,反正我基本都听过。”

    赵月奴叹息一声,道:“你妈妈怀你的时候可真是吃够了苦头,我们赵家这一代虽没人怀孕过,但我和大嫂也见过不少孕妇,大致知晓女人怀孕的反应。不过谁也想不到陈惠枝的妊娠反应会如此厉害,那些日子她几乎天天恶心呕吐,整个人没半点气力,什么也吃不下,每天晚上必须抱着那十八块黑石头,方才可以勉强入睡。唉,当真是受罪啊。那时候我可真是吓怕了,发誓这辈子都不要怀孩子,省得以后像你妈妈这般痛苦。”

    陈唤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倾听一阵,忽沉声道:“我姆妈这般痛苦,我那父亲却依然不闻不问,成天在外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赵月奴吃了一惊,随即恍然道,“是不是你舅妈告诉你的?”

    陈唤一张小脸难得地冷酷起来,狠狠地道:“果然是这样,看来舅妈说得半点不差,那个男人确实不是个好东西,哼,这种父亲不要也罢!”

    赵月奴被勾起了心事,脸色顿时黯然,但仍连连摇头道:“你不可以这样说,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做儿子的绝不能有此不敬之念。”默默整理一番语句,又道,“当年若不是你父亲和你妈妈倾心相爱,便不会有你,后来因为家族变故,他才被迫离开,以后自然会回来寻你。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你一定要尊敬他,将来父子重逢、共享天伦……”

    陈唤打断道:“赵月奴,你不要再帮他说好话了,他的所作所为舅妈都告诉过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什么倾心相爱,都是胡扯!当年要不是他勾引我姆妈,我姆妈怎会怀孕?后来我姆妈反应剧烈,天天遭受痛苦,他又何曾来探望过半次?要不是你和舅妈特意去找他,他甚至早已忘了我姆妈这个人!后来姆妈肚子大了,他还不承认,要不是你们去他家吵闹,他如何会把那块祖传玉佩交给你们,方才确立我的身份!哼,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陈唤不打他骂他就不错了,要我尊敬他,那是门儿也没有!”

    赵月奴不禁苦笑连连,心中暗暗责怪大嫂冯巧帘:怎地大嫂这般不分轻重,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陈唤,不知她有没有说出陈唤的真正身世……念至此便问道:“你舅妈还说了什么?”

    陈唤道:“舅妈还说,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早就把咱们忘了个干净,去异国他乡逍遥快活了,这些年过去,凭他的本事自然早已勾搭了无数傻女人,给他生下一打又一打的孩儿。咱们现下过得好好的,何必还要顾念那种人,不如就让我认舅舅舅妈为父母,你赵月奴就做我姑姑好了,省得年纪不大尚未结婚就带了个儿子,说出去须不好听。”说着笑了笑,道,“这话前半段我愿意听,后半段可就不答应了,嘿嘿,舅舅和舅妈都喊顺口了,要我改口喊爸爸妈妈,我可不习惯。”

    赵月奴心中暗道:“看来大嫂是想借陈唤的嘴巴给我敲警钟来着,难怪跟陈唤说了这么多事。”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原来赵月奴当年结识陈唤生父时,因为那人确实俊美潇洒之极,当时她不足十五岁,清纯幼稚,便对那人产生了些许的思慕之情。后来那人对陈惠枝下手,令陈惠枝怀孕,她才止住了心中的胡思乱想。陈惠枝去世前将陈唤托付给她,此后她便一直以陈唤养母身份自居,虽养育陈唤大多由大哥大嫂负责,她算不上特别称职,但一个姑娘家就此放弃终生幸福养育别人的儿子,却也委实难能可贵。如此直到陈唤将近十岁,她也已二十五岁挂零,兄长和大嫂十分担忧她的婚事,常张罗着要给她找一门亲事,她却始终不答应,兄嫂其实也极喜爱陈唤,又多年无法生育,便有心认养陈唤为子,让她得以解脱。可是不论如何努力,她就是不肯,究竟是何原因却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一味地极力绝决。如此一直僵持到今日,迫使她大嫂要借陈唤之口来提醒于她。

    想到这些烦心事,赵月奴不禁摇头苦笑,心中烦闷,便转首望向远处的西湖。半夜时分,微风徐来,吹皱了镜似的湖面,微波荡漾,月华洒在波光之上,荡起层层银纹,银色的湖水上漂浮着一叶扁舟,随着湖水轻微摇晃。赵月奴又习惯性地陷入了自己的神游,只见那小舟托在湖水上,风大则晃得剧烈,风小则晃得轻微,如此一下一下晃荡不停。到后来也不知是湖水令小舟摇摆,还是小舟令湖水荡漾;是微风吹皱了水面,还是水面激起了微风;是月华洒满了西湖,还是西湖掩映了月华……一时间赵月奴心中皆是这些不着边际的思绪,呆呆地似已痴了。

    良久良久,赵月奴终于回过神来,看看面前乖巧不作声的陈唤,心中涌起一份温柔,道:“你放心,舅舅和舅妈不会真的那么做,你的姆妈永远只是一个陈惠枝,除她以外不用喊任何人妈妈,至于我么,你永远都喊我名字好了,咱们早就约定好了的,以后还是一样不会变。”

    陈唤笑道:“你放心,舅妈也不会再催你做不愿做的事了,我跟她说了,再过十年八年,等我长大成人后,我就娶你过门,到时候咱们亲上加亲,他们两个也不用着急了。”

    赵月奴愕然半晌,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挥手在他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小鬼头,就会耍弄心眼,连我也敢取笑,真当该打!”说着想了想,又问,“你舅妈是怎么说的?”

    陈唤得意地道:“我陈唤身怀陈惠枝的优良血统,自然与众不同,连舅妈也看得出来,她说这个办法倒也不错,就算将来你嫁给了我,也比嫁给那些没良心的臭男人好得多!”

    赵月奴不禁摇头苦笑,道:“你舅妈埋汰人,你可别跟着一起埋汰人,小伢儿不能总记挂着别人的不好,要多往好处想,知道么。”见陈唤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便想打击他一下,叫他莫要这般自以为是,便又道,“其实你妈妈并不像你舅妈说的那样是被诱骗的。”

    陈唤微微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赵月奴道:“其实我认识你父亲在先,他是汴梁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少爷,自小优秀过人,十分引人注目,来我家买玉器时和我结识,那时我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小丫头,而你妈妈已年近三十,正是最有风情的年龄,两人通过玉器品评鉴赏,就这么认识了,后来常有来往……”

    陈唤忍不住插嘴道:“哼,他就是用这招勾引了我姆妈,幸好你当时年纪小,要是再懂事一点,难保也会被他勾引,哼哼,你没吃亏算是走运了。”

    赵月奴心中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口中却仍说道,“你听我说完罢。后来你妈妈怀上了你,他就没再出现过,你妈妈怀孕期间极为痛苦,成天遭罪,有一次肚子痛得几欲晕厥,我去给她送药,在房门外听见她正自哭泣,喃喃着说:早知这般痛苦,何必强行找他延续后代,不如一人孤独终老!我当时吓了一跳,连忙冲进去安抚她,事后回忆起来,却觉得很不对劲……”

    陈唤不由喃喃着重复道:“何必强行找他延续后代……何必强行找他延续后代……赵月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姆妈其实是故意找那个男人的,就为了能怀上我,是么?”

    赵月奴和他一直如此共同探讨沟通,从不因为他年幼而置之不理,此时也是一样,沉思一阵,道:“这是我十年来一直存在的疑虑,大哥大嫂总说你妈妈被勾引,才怀上了你,但是从陈惠枝当年的种种表现来看,却好像是她故意如此而为,就是为了能怀上你。她的性格十分沉静,对一切淡然处之,均无深厚感情,那个男人也是一样,怀孕后她谈到最多的就是肚子里的你,却从不说起你的父亲,后来还是我和大嫂去找那人,才勉强给你定下身份,而陈惠枝却丝毫不在意,只是苦苦忍耐,一心要把你生下来。”

    陈唤大感奇怪,苦思一阵,却终究不明所以,只好说道:“我姆妈不是凡人,行事自然别具一格,咱们猜不透的。”

    赵月奴又回忆起一事,道:“后来那人家族惨变,他北上避难,大哥害怕被他仇家波及祸水,便决定离开汴梁,咱们本就是杭州人,便重新回家乡定居,生意也能继续经营。不久陈惠枝就生下了你。你知道么,生你那一晚的情形真是可怕极了,陈惠枝痛苦得难以形容,披头散发汗流浃背,血流得就像溪流一般,怎么也止不住,她苦苦挣扎了一夜,又哭又喊,喉咙都喊哑了,昏迷过去又醒过来,反复几次,吓得我们和那稳婆都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听见她在昏迷中喃喃自语,便凑近过去仔细倾听,听见她嘴里说:祖先啊,难道延续后代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送命吗?我妈妈如此,难道我也如此吗?为什么我不能逃脱这个厄运?我不想死,我还想把我的孩子养大,看着他成功蜕变升华,去故乡找寻祖先,我不甘心……”

    陈唤再也无法端坐,猛地站起身来,嘴里呼呼喘着气,却不开口,死死注视着赵月奴,等她继续诉说那惊心动魄的往事。

    赵月奴轻轻拉住他的手,柔声道:“别激动,那些都过去了,现在咱们都好好的。”

    “可是我的姆妈,我最最亲爱的姆妈陈惠枝,却因此而死了!”陈唤几近咬牙切齿地说,“赵月奴,你别管我,把那天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不要隐瞒,我全部都要知道。”

    赵月奴长叹一声,道:“好的,你也确实应该知道,”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后来陈惠枝苏醒过来,表现得十分怪异,她的肚子本来雪白粉嫩,那时却似乎笼上了一层黑气,却又显得朦胧隐约,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后来才知大嫂和稳婆也都看见了。这时陈惠枝突然血流如注,稳婆发现你的脑袋已经出现,连忙让我们帮忙接生,我手脚粗糙,便负责稳住陈惠枝,她们在下面忙活,我则抱住陈惠枝跟她说话,她那时已虚弱得有气无力了,不过意识还有,知道是我抱着她,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妹子,我是撑不住的了,最后求你个事。我连忙说:你说吧,什么我都答应。其实我已猜到她是准备托孤来着,果然,她说:妹子,这个孩儿凝聚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精华,委实来之不易,求你帮我照料他,直到他长大成人,我一生不求人,但这次求你务必答应我!我立即就答应下来,说:你放心,这孩子以后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有我一口气,我就一定帮你把他养大。她总算放下心来,这时她身上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黑光,最后全部聚集到她小腹上,她用起浑身气力,长长嘶喊一声,你终于被生了出来。”

    陈唤身上似乎又浮起那股邪异的阴暗气息,表情有些严肃地过了头,沉声道:“继续说下去。”

    赵月奴长叹道:“你一出生就开始放声大哭,我们都感到高兴,陈惠枝也笑了,这时她已彻底虚脱,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我帮她擦去脸上的汗水,不久稳婆和大嫂已经把你擦洗干净,抱了起来,陈惠枝对我说: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我连忙抱着你走到她面前,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你抱住,在你脸上亲了一下,喃喃道:我隐世多年未曾获得突破,不料入世仅仅三年,便经历传承繁衍这一大关,好在天可怜见,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成功诞下麟儿获得传承,纵是耗尽我一生精华,也已无怨无悔,此儿名‘唤’,从此便叫唤儿,我将离去远赴故乡,但即使寰宇相隔,也不能阻挡我对儿子最深情的呼唤……这时我们都听出了不对劲,便要抱你回来,让她好生休息,哪知突然之间,她身上又泛起黑光,黑光转瞬即逝,只见她眼中流下两行泪水,深深地看了你一眼,又缓缓闭上双眼,头一歪手一垂,就此与世长辞。”

    陈唤猛地跌坐回去,眼眶一片稀湿水亮,身上那股暗的气息陡然增强。

    赵月奴再次长叹,双眼也已微红,喃喃道:“她一定是回去了,就像她说的那样,回到她遥远的故乡去了,如今和你相隔寰宇,但却一直在天那边对你深情地呼唤。陈唤,你别伤心,也别感到你有多么不幸,其实正好相反,你是个天大的幸运儿,是你妈妈用自己的生命把你唤出来的。她离开了这个人世,你已无法报答她的恩情,但她始终存在着,一直在天边某个地方默默关注着你。你一定要深深铭记陈惠枝这个伟大的名字,将来不论你做了什么、如何立足天地之间,都代表了陈惠枝这个伟大生命的延续……”

    陈唤终于按捺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颤声道:“陈惠枝……我的姆妈……”

    夜已深沉,黑色统治了一切,就连皱起一片粼光的西湖也陷入黑暗之中,月华兀自洒落,却也沾染了暗的气息,变得微弱暗淡。孤山依然幽深,西湖更显寂静,整个杭州沉睡不醒。

    陈唤和赵月奴静静地坐在这孤山下西湖畔的小亭内,想着各自的心事,默默感受那神游万里的恍然和暗影笼罩的静谧,月亮渐渐隐入暗云堆里,远空有星光微微闪烁,随着月华黯淡而逐渐活跃起来,闪动出一份隐含邪异的奇妙韵律,仿佛是在对这沉寂的世界发出阵阵不甘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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