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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踟蹰的我们 >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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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爷爷走到西屋的窗前,弄醒了正在睡下午觉的我。我睁开双眼,一道强烈的阳光透过带花的玻璃窗的反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用胳膊挡在了眼睛上,爷爷把我的胳膊拿开,把他赶集常用的黑色大提包提在手里晃了晃,并露出了他得意时惯有的笑容,像一朵开在九月的白色菊花一样灿烂无比,温暖人心,面对这样的笑容我的困意便减少了许多,或许说我不再有睡觉的兴致了,因为我要弄清在爷爷那发白的胡须所点缀的笑容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把两只小手一摊,两腿来回扭动,就像一条泥鳅一样扭转了一番身子,又挠了挠脸,之后终于摆出一个大字,两眼直勾勾的看着爷爷那双老眼,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姿态,意在告诉爷爷尽管他出现的不是时候,但是他已经获得原谅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点倒出来,否则过一会我的兴致没了,他的惊喜也就不会达到他所期盼的效果。我看着眼前的爷爷依旧只是笑而没有动作,便又恢复了泥鳅一般的动作然后转过身去,并且在转身的那一刻决定不再理会爷爷了。

    爷爷好像知道我不想理他了,立刻拉开了提包的拉链,一股浓浓的香气随之传了出来,我听到了爷爷伸手去掏提包的声音,而后就感觉到爷爷把一个凉凉的东西放到了我的脸上。我压抑着心中的惊喜,装作满足不在乎的样子对我的爷爷说道,拿开!见爷爷没有反应,我又说道,快点拿开,要不我生气了!见爷爷还是没有拿开,我赶忙伸手去抓,没想到抓到的却是爷爷那老榆树皮般长满老茧的手,爷爷好像得了什么便宜一般大笑起来。我立刻恼羞成怒,转过脸去看着他手中的梨说道,不给我吃,就别在我屋子里,快点走,不想看见你!爷爷好像并不生气,他笑着说,我往哪里走啊,这都是我的,连你和你爹都是我的!听到爷爷这么说,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我让你儿子把你撵出我们家去!爷爷笑着,好像小人书里的老狐狸,他说,哟,小狗生气了。我噘起嘴来,不再说话。爷爷认为他还有掌控场面的能力,认为我的沉默是对他的狡诈的屈服,他用要挟的口吻说道,喊爷爷,喊爷爷我就给你梨吃。他把那只黑色的提包再次提起来晃了晃,里面传来沉闷的咚咚声那在提包里滚动发出的声音,这还不够,爷爷又把提包的口撑大了,我看到里面足足有半提包的梨,确实诱人,不过着感动不了我,改变不了我不理爷爷的决心。爷爷一看自己在这场祖孙较量之中并不具优势,于是开始故技重施,上演起献媚者的角色,他拿了一个梨在我的面前晃了晃,而后放到了我的嘴上,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的咬了一口,心想,不吃白不吃!

    那天爷爷没有像平日那样在六点一刻到六点半之间醒来,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究竟是晚了多长时间他的心里没底,手表就在左手的手腕上戴着,他并有立即去看。近来他感觉自己的时间走的愈发的快了,他的心里也随之有些发慌,他觉得这是时间之于他这样一个年过八十的老人的羞辱,为了应对这种羞辱,他决定到死也不把手表摘下来了,这样,与其说是时间在羞辱他,不如说是他拴住了时间,爷爷虽不对此沾沾自喜,倒也感觉如释重负。

    爷爷睁着眼睛看向房顶,像每一个勤快的人那样赖在床上度过了自己每天都有权享受的几秒钟闲暇时刻,在这无意识的拖延和享受之后,他决定还是要看一下当下的时间,他把自己的左手臂慢慢的拉到了眼前,那是属于他自己的臂膀,曾帮他耗尽了人生四分之一的汗水,在度过它自己的强壮而灵活地岁月之后如今也同他本人一样动作变得慵懒迟缓,爷爷每次想要使唤它的时候都感觉好像是在唤醒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友,他眯起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表,当他看到手表所指示的时间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其实他对手表向他表演的这种小把戏心知肚明,可是他还是装作不了解,这也许是一个经历了风吹雨打人生起落的老人在刻意的返璞归真,也许是一个晓义明理深谙世故的老人再一次习惯性的隐藏,爷爷自言自语,怎么少了一根针。他想自己可能没看准,于是咬了咬牙坐了起来。

    爷爷的牙齿经过大半个世纪的咬牙发狠,只剩下上颚的一颗大门牙依旧守候着他那茄子色的光秃的牙床,它就像一根嵌在朽木里的生了锈的钉,它曾有至少三十个兄弟,它们曾经共同合作撕碎了每一块入嘴的肉,是猪肉,鱼肉,牛肉,狗肉,鸡肉,鸭肉,鹅肉,兔子肉,獾肉,驴肉,刺猬肉以及别的他的孙子们听之色变的肉类,磨碎了每一粒入嘴的粮食,它们是小麦,大豆,玉米,绿豆,红豆,豌豆,小米,大米,薏米,黑米和他的儿女们听到名字都会降低食欲的稀奇谷物,它同别的牙齿共同经历了时间长河的洗礼,曾经共同分享了爷爷吃下的食物的酸甜苦辣咸涩淡腻,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一颗接一颗的离它而去,如果它的朋友是一颗下牙,那么它最终会消失在爷爷的几个儿子门前的水沟里,如果它的朋友是一颗上牙,那么它最终会落在房顶的瓦片上。爷爷从没有忘记自己七岁那年母亲教他如何打发一颗掉了的牙,就在这个夏天早些时候,我的爷爷还情有不舍的把他的一颗上门牙连同一颗西瓜子使劲扔到了我们家的房顶上,虽然他明白此生是不会再有一颗洁白的牙齿从他的牙床上冒出来了,但他还是那样做了,这就像是一种虔诚的信仰,他无意使其中断。如今只有这一颗牙齿还在忍受着爷爷忘记刷牙时弥漫在嘴里的大蒜味以及消化不良的胃里时常泛起的恶臭,在爷爷咬牙发狠的时候它因找不到能够鼓舞勇气的同伴而显得异常孤独和丑陋,它再也找不到可以磨蹭的同伴以发出威严的磨牙声来显示主人的决心与力气,只能尽其所能的凭借它的尺寸撑起主人那干瘪的嘴唇,使其看上去不那么干瘪。

    爷爷用了将近三分钟的时间从床上站了起来,他十来岁时就跟着马扎学会了鲤鱼打挺,但现在从躺着的姿势站立起来却要用上三分钟,他叉着两条腿穿着一条鸭蛋绿颜色的三角裤衩弓腰站在床上的样子好像一只直立的大虾米。那张床是他的小儿子分家所得,我的母亲在这张柳木打制的老式大床上怀上了我,我在三岁与父母分床后又独自在这张床上睡了十六年,后来父亲给我换了一张更适合我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睡的新床,这张带有岁月色彩的老床便又跟随了爷爷。爷爷曾经与齐四老爷合力打制了他,而如今它又回归了他,那时他已经在这张床上睡了两千多个夜晚,他在这床上做过很多梦,他梦到了艰苦的过去,他也梦到了美好的未来,梦到了自己吃我的喜酒,只是那次他只顾着喝新人敬上的茶了,却没有注意去瞅小孙媳的模样,他为此懊恼不已。

    爷爷站在床上,两只脚把褥子下面的高粱箔踩得咯吱咯吱的响,这响声爷爷是听不清的,近几年他退化了的听力不断的把他拉离有声的世界。早在五年前,他刚选定我们家的后院作为自己日后永久的栖身之所时,他看电视就需要把音量调得很高,不然就什么也听不清。夜里电视机巨大的吵闹声起先引起了邻居们强烈的不满,他们在自己三百平不到的院子里愤怒与抱怨,就像对待平日里那些令他们气不顺的事情一个样,后来这种充斥着一种对老年人普遍的厌恶感的愤怒与抱怨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调侃,再后来无意义的调侃变成了习惯性的接受,就像他们接受每天早晨三点起街上就会阵阵传来的公鸡的打鸣声,就像他们接受每天在同一时刻都会传来的火车的刺耳的鸣笛声,他们接受了我的爷爷那如同自然般存在电视机的声音。有很多这样的日子,夜阑人静,连同爷爷在内的整条街道上的人都已沉沉入梦,唯独爷爷那台从我们家下岗的老式彩色电视机还在不为所动的播讲着当天的新闻或是咿咿呀呀的唱着大戏,爷爷不能确定自己何时入睡,当困意袭来时他便顺其自然的睡着了,任由电视机自己喧闹,声音穿过整条胡同,直到第二天他自然醒来。

    爷爷的一天开始的很早,他通常在六点半不到的时间醒来,这可能是从他年轻时代就养成的不良习惯,也可能是他用以变相增加自己寿命的愚蠢行为。爷爷醒来后,电视机依旧开着,他也不去关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那电视机就像他十几年前养的那几头牛一样,不止会发出声音,还有呼吸,应该给它留有自由存在的空间。爷爷在电视机的嘈杂声音中洗漱,烧水,做饭。老人家四季都是自己做饭吃,秋冬季取暖除非特殊情况从不烧煤,不论是蜂窝煤还是原煤他都不烧,没有人不让他烧,是他自己会过,这个世界上有人会偷,有人会抢,有人会骗,而爷爷会过。爷爷的会过,也就是对自己抠,在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看来简直就是顽固不化,他们觉得老人的省吃俭用是在增加了他们心中的负担,比方说这烧水吧,好好的电热壶和煤气灶不用,偏偏要扛着洋镐去刨些树根来烧。

    在爷爷刨树根成瘾的那个秋天,上早班的人总能在那些可以看得到霜的清晨看到我的爷爷,那时他光着上身沐浴在耀眼的霞光里扛着洋镐在和一块深埋在土里的树根较劲,每一镐下去,他们就会看到一小块泛着金光的树根伴随着飞溅的尘土跳出树坑,爷爷自顾自的干,一边干还一边喊着口号,嘿呦,呵,嘿呦,呵!这口号他已经喊了一辈子,就像他年轻时出河工修水渠,就像他一个人赶着牛犁地,就像他一个人在牛尾河边的芦苇荡割草喂牛,就像他一个人骑着他那辆跟了他半个世纪的自行车走远亲,爷爷这号子要喊上一天,这树根好刨么?不好刨!没有爷爷那样的耐心和毅力是万万做不到的,只要动了镐这就是一天的活计,或者两天,再或者一星期,总之爷爷认准的活计就是用一个月他也会把它漂亮的干完。通常情况下到下午这些人下班时又总能看到我的爷爷推着他那辆二八的自行车缓行在暮霭之中,他没办法骑它了,车子上已经挂上了三只装满了散发着潮湿木香味的化肥袋子,可谓是收获颇丰。

    那些起初感到惊讶后来便习以为常的路人不禁为一个老人充满了对年岁的不服及自身的挑战的举动慨叹不已,他们说,这老爷子不要命了,大早晨就光着膀子刨树根!他们说,这老爷子真有意思,有三个儿子,还要自己来刨树根!他们说,这老爷子真倔,家里煤炉不烧,偏要弄这些劳什子!他们说,这老爷子一辈子没安生过!爷爷不管路人说什么,他的三个儿子倒是对此挺不好意思的,他们见了人都说,我爷年轻就这样,谁说也不听,家里好几袋子煤,好几跺蜂窝煤呢,他就是会过,咱也不愿意他那样,他就是喜欢干那些务事,这多亏老少爷们都知道,不然还以为我弟兄们难为老人家呢,这外人也会以为是咱弟兄们不孝孙呢,这事叫我弟兄们怎么说呢,没法说!

    爷爷把那些刨来的宝贝晾在大儿子家的院子里,晒在二儿子家的房顶上,堆在小儿子的门楼下,总之他的儿子们觉着哪里碍事他就往哪里放。大伯说,爷,你别把你那些劈材晾在我那里,你不觉得变扭么?爷爷便十分不满的一咬牙发狠,他说,哪里是你的,连你都是我的,我的家我想晾哪里就晾哪里!我的大伯也就不说话了,他不说话只是不再对自己的父亲说话,他会进屋对乾哥哥说,他说,你看你爷爷多霸道,咱自家的院子咱都做不了主。爷爷一年四季便用那些被劈成烧材的树根烧水做饭,秋冬天则用它们取暖,在他霸占的我们家的后院后,自得其乐,好不自在。

    在我看来爷爷这种物尽其用的做派像极了那个长年住在瓦尔登湖畔的美国人,但那美国人住在那里是为了通过自己的实践来探究和论证自己所尊崇的超验主义哲学并写下一本著作,带有一种目的性,爷爷是个老农民,不懂哲学是什么东西,他只是在生活之中传承了老祖宗的传统,丝缕方寸,物力维艰。每每爷爷看到那些自己捡来的劈柴在他的小铁炉里劈啪作响冒出熊熊火光时,他的脸上便会现出一种舒坦的表情,就像果农看着苹果树上挂的苹果,就像菜农看着地里长的青菜。

    爷爷烧水做饭之后便开始忙碌,他这人闲不住,没活也能找到活干,他这人干活还急,有什么活都要立即去干,不然就是一块心病,他最看不上那些白天抽烟喝茶晚上点灯播麻的人,他自从年轻时干活就得看时间,不然心里没底,唯恐落在时间后面,自从他七十岁以后在他的左手腕上做过短暂停留的手表不下十块,爷爷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那些手表都到了哪里,怎么用到它们的时候就没了。起初爷爷不承认这是随年龄而至的遗忘,只把这一现象看成是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健忘,后来他试图通过用夜间回想的方式挽救他那无可救药的记忆,然而事实证明这是徒劳的,他所能记住的依然只是一些特殊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他身上的老年斑那样清晰可辨,让他永生不忘,那是他未见过的大地主的生日和祭日,是他的爹娘的生日和祭日,是他早早死去的大哥的祭日,是他自己的生日,是他结婚的日子,是他携妻带子第一次踏上开往沈阳的列车的日子,是他举家返乡的日子,是他的三儿两女的生日,是奶奶的祭日,这些时间他要么在遥远的青年时代就记住了,要么自己经历了,只是从未像如今这般分明的被他忆起,这些时日作为重要的节点把爷爷的一生连结成一些交织的曲线,这些曲线均从我的爷爷的记忆深处发源并向外延展构成了他整个人生的脉络,在爷爷日渐衰退的记忆中,有些事情和其所发生的时间再也不能在那些逝去的时空里正确的交错吻合,有些原本意义重大的事件,因其对时间把握的偏离而变得毫无意义,也有些极为重要日子因为没有相对应的具体事件可匹配而变得不值一提,那些缺少了相互佐证的时间和事件一度让我的爷爷郁闷不已,他的子女们看到他那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也颇为不安,然而年龄的差距和经历时代的不同否定了由子女为其拾获遗落时光的可能性,就这样,谁也帮不上这一个思维一天比一天活跃,而记忆力却一天比一天差的老人,只能任他在属于他自己的一生的时间的泥沼与洪流中独自挣扎,而他视为救命稻草的便是左手腕上的手表。爷爷以为只要通过左手腕上的那块手表确定了当下的时间,便可以准确无误的把握自己的人生走向,不至于为时间羞辱和掌控。

    自从三年前的夏天,爷爷由一次惯常的午睡醒来陷入对时空的迷惘之后,他便在当天下午骑着自行车到北窑的商店里花五十块钱买来了他进入老年后的第一块手表,他希望用看的见的时间来对抗那个看不见的时间,那是一块精美的不锈钢表链石英手表,爷爷在买它的时候刻意问了一声店老板,这玩意没电了你可得帮我换电池呀!店老板满脸堆笑,他说,行啊,老爷子,到时你来换就是啦!作为他最小的孙子,我见到那块手表后曾对它欣羡不已,有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想不顾父母的反对从他那里要来,我知道他的爷爷宠每一个孙子,只要我开口他就会给,然而我倒底没有开口,第二个星期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听说爷爷在一个下午打麻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那块手表了。

    爷爷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紧接着他就买来了第二块手表,那是一块金色表链白色表盘的手表,要比第一块便宜十块钱,当我的爷爷光着手腕再次到商店的柜台上看手表时店老板很是疑惑,他问,老爷子,要换一块不成?我的爷爷头也不抬说,换什么,再买一块!自从左手腕上戴上了手表,爷爷总会有心无心时不时的看上两眼,以确定自己正在干的这件事情的精确时间,这样在别人问起此事时他就可以对答如流。爷爷是这样想的,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本人对此也深有体会。那是割麦子时,我的母亲嘱托他在下午两点半帮她喂上那七只老母鸡三只大公鸡和两只笨鸡以及院子里名叫团团和皮皮的两条狗,她还特别叮嘱他那只白色的大公鸡特别内向,要单独给它喂一份,而她本人要去地里跟着联合收割机去南坡收麦,无暇照看那些养来就是为了被吃掉的可怜生灵。爷爷对我的母亲说了句去忙你的吧,就算把活揽了下来。

    爷爷既然答应我的母亲要帮她在下午两点半喂上十二只鸡和两条狗,就决定好好对待这件事情。傍晚时分我的母亲回家时时,他像一个急于接受表扬的小孩子一样向我的母亲汇报自己喂鸡和狗的经过,他告诉我的母亲,我在两点半的时候准时把鸡和狗给喂上了,我在十二点钟自己吃午饭前先烧好了半锅和鸡食的水,等我一点半吃中午饭的时候,那半锅水也被冷凉了,我按照你说的在麸子里面加了三抓豆饼和好了鸡食,我还用早晨的剩菜汤泡上了两个邦邦硬的馒头给狗吃,两点半的时候先在后院里喂了鸡,又来前院喂了狗,你交代的活我都干完了!我的母亲看着盆里的大半盆鸡食像表扬一个孩子那样表扬了我的爷爷,她说,行,爷,你做的好,可是喂完鸡也不用再和一盆放在那里呀,这鸡也不喜欢吃隔夜饭的。爷爷看着门口的鸡食盆子说,这倒不记呼了!恰巧这时邻居张合前来了,他是来还镰的,他说自己两点半的时候来借镰,见大门开着喊了两声也没人,就到二爷屋里去看,一看他老人家正呵呵睡着呢,就径自拿了镰出去了,我的爷爷感到自己被张合前将军了,一时面子上下不来,他低着头回屋了,看到了桌上还剩半瓶二锅头,伸手一呼啦就把瓶子呼啦到地上摔碎了。自那以后我的爷爷便如走火入魔一样陷入了自我编织的宿命论,他每遇不顺心之事便自言自语道,七也不死,八也不死,就死到酒上!他对此自信不已,就像教徒笃信自己就是那个将在尘世亲眼见到上帝尊容的幸运儿一样意志坚定。

    七也不死,八也不死,死到九上,这一句充满高度自省与预见的话逐渐成了爷爷的口头禅,就连坤哥哥的大儿子有一天在写完家庭作业后问她的母亲,妈妈,你说老爷爷真的七也不死,八也不死,死到九上吗?他是不是吹牛逼啊!他的年轻的母亲听到这样的问题懵了有那么几秒钟,最后她说,等你戴上你老爷爷的孝帽子的时候就知道你老爷爷是不是在吹牛逼了。转而她觉得儿子的提问和自己的回答都有点儿欠妥,便厉声斥责自己的儿子,熊孩子,怎么说你老爷爷的,我不是告诉不能说脏话么!

    爷爷信命。爷爷属鸡,天干癸水,地支酉金,金生水相生,剑锋金,水鸡之命。爷爷常说,犬守夜,鸡司晨,自己生在四月里,生在了打鸣前,命藏衣禄,平稳足用,也干不了擎天架海的事,活该一辈子瞎忙活。又说,本旺不须庚辛,金无火不成贵。又说,自己一生波浪,晚运一劫,一生的浪都过去了,就是弄不清那劫是什么。爷爷嘴上说着死,心里倒是更愿意活的长久些,他还想看到自己最小的孙子成家立业呢。爷爷常说,富贵门第楼前楼,孝子膝下孙前孙。他既希望看着儿女们的事业蒸蒸日上,又盼着家里人丁兴旺,为此他可是操了不少心。

    俗话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早年我的大伯做鱼骨粉的生意缺斤短两掺水掺沙,爷爷知道了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说他做人要实在,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大伯扛着铁锨说道,爷,你什么都不懂,你歇着吧!大伯没听爷爷的,鱼骨粉也没见少卖,钱也没见少挣。我刚上育红班,大伯就买了摩托车,整日梳着背头带着墨镜穿着西装咯吱窝里夹着小皮包四处谈生意,后来村里养猪的少了,这鱼骨粉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大伯便贩卖起了水产,本来这生意做得挺好的,眼看着我的大伯就可以发大财了,但是从未出过海的大伯应客户邀请跟着出了一趟海,结果遇上了风暴,船差点翻了,自那不久大伯就开始收心,在家里包田种地,爷爷说他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难满升,还是回家种地好,踏实!

    我的二伯脾气同爷爷最为相像,他除了没有继承爷爷的勤劳外,爷爷年轻时的神态和脾性,以及好为人师的毛病全都承袭下来,他瞪着眼睛咬牙发狠的样子和爷爷瞪着眼睛咬牙发狠的样子的一模一样,也许正是这个原因爷爷在二伯面前总是显得唯唯诺诺。勤快人有勤快人的活法,懒人有懒人的活法,尽管我的二伯拜师齐四老爷为师学了六年木匠,但却像所有的师兄弟一样没有选择当一个木匠,二伯喜欢开拖拉机,到现在也以此为生。在没有收割机的年头,二伯一年只忙夏季,麦子一熟他就开着自己的小十二去给户家收麦,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我的二伯割麦割的直瞎得少,大家伙都乐意用他的拖拉机。割完麦二伯就要歇着了,除了夜里到瓜田看瓜,一歇就是大半年,很长时间都是一醉解千愁,成了庄上最有名的两个酒鬼之一。爷爷劝说二伯买台犁买台滚齿耙也忙忙秋。二伯一瞪眼,说道,我把摇把子给你吧!爷爷只好什么也不说。后来庄上另一个有名的酒鬼酒精中毒死了,二伯发生了几十年都没有的转变,之前他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之后开始变得不那么懒,养狐狸,养新西兰兔,种西瓜,种甜叶菊,买犁买耙忙夏忙秋,闲下来的时间还要上山拉石子。爷爷见自己的二儿子这般勤劳,颇有不适,便对我的二伯说道,你也歇一歇,下雨天就别出去了!我的二伯一瞪眼说,我把车都卖了你看行吧!爷爷听到二伯这么说,又不言语了。

    三个儿子中爷爷操心最多的还是我的父亲,我想主要因素在于我的父亲不怎么当面反对爷爷,他只会在他走后说道,这个老糊涂,又来讲经授道冒充明白人了!爷爷在我们家,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每次爷爷到了我们家,母亲会对父亲说,你的家长来了!爷爷背着手提着马扎到了我们家要先在院子停住,四下看一圈,从堂屋看到鸡窝,再从鸡窝看到堂屋,然后再大摇大摆的进门。父亲说爷爷这是在检查我们有没有弄坏他家的东西,爷爷进了屋门,就会对我的父亲说,地该浇啦,麦该收啦,棒子该掰了,该打药啦,该上肥啦……父亲听到爷爷这么说,就好像没听到,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也不说话。爷爷觉得无趣便自己闭上嘴巴走开了。他走后,父亲就会对我说,都这把年纪了,操不完的心!

    爷爷操完儿子辈的心,还要操孙子辈的心。之前乾哥哥四处跑销售的时候,爷爷说,整天穿的人五人六的,满嘴大话,连个人儿都混不上,还以为自己多能耐呢!乾哥哥和美玲嫂子闹矛盾的时候,爷爷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弄没了这一个,看还有人跟你吧!乾哥哥赌博赔掉腚的时候,爷爷说,赔了就陪了吧,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总归是好马识途了!

    出于对二伯的畏惧,爷爷在替坤哥哥操心的时候总是显得小心翼翼,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坤哥哥要去相亲了,爷爷小跑着过去小声说,挺直腰,说话大方一点儿!坤哥哥要去边界拉水果去了,爷爷悄悄的递给坤哥哥一只装着朱砂的荷包说,听说那地方不太平,自己多注意点!坤哥哥和庄上的人家闹翻了,提着洋镐要把人家劈了,爷爷隔着老远喊着,使不得,杀人偿命,一家老小还等着你养呢,我还等着你戴孝帽子呢!

    爷爷对我不屑一顾,我也不愿意听他那一套陈芝麻烂谷子,我们两个谁也看不上谁,每当他像老虾米一样弓着腰向我靠近,想要对我灌输一些真经义理的时候,我都会刻意的避开他,他只得说,他奶奶个腿!

    爷爷不只替自己家操心还提别人家操心,我的发小马强在2015年就和捡了钱一样,又是在县城买房,又是买车,脖子里一指粗的金链子上挂了一块扑克牌大的的金牌,手腕子上戴着大手表,见谁都要递上一棵中华烟,惹得庄上好多人家很是羡慕,一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议题。爷爷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想这小子走的不是正道。街坊邻居听到爷爷的话后都说,他二老爷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讲。爷爷说,等着瞧吧!马强是在南方一个小镇被逮到的,说是诈骗。爷爷听到后很是惊讶,他给予马强高度评价,他说,好家伙,没想到那小子平时不怎么吱声,能耐还不小呢,骗人都骗到南方去了!

    爷爷大部分时间在替活人操心,遇上清明十一就要为死人操心。爷爷知道从他往上数三代人的生平轶事,遗憾的是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对那些晚晴及民国时祖宗们感兴趣,因而他们的档案永远的保存在了爷爷的记忆里,不再有人翻阅,只在族谱上留下了一个生疏的名字。父亲小时候跟着太爷爷上过坟,我小时候跟着爷爷上过坟。父亲上坟时祖林还在,我上坟时祖林已经变成了庄稼地。爷爷在那年清明的头一天买了一摞火纸,用了一个下午在火纸上打上了制钱的印记。我问爷爷,现在都新中国了,这钱还能花吗?爷爷说,能花,怎么不能花,我给他们送了那么多,没一个回来说不能花的!清明当天我跟着爷爷先到东坡,爷爷指着一片麦地说,这里以前就是张家林,姓张的人家都埋在这里!我跟着爷爷跑到人家麦地里,爷爷指着一片地说这地方埋得就是俺爷爷,俺爹,俺大哥,还俺爹的五个娘。我不禁惊讶,爷爷,你有五个奶奶啊!爷爷说,五个就见过两个,俺爷爷一辈子娶了六个老婆,五个不能生养,俺亲奶奶是个疯子。爷爷在那里烧过一堆火纸后,我先跟他给爷爷的爷爷磕了三个头,又给爷爷的父亲磕了三个头,又给未曾谋面的大爷爷磕了三个头,又给余下的五个女人一起磕了三个头。出来麦地,爷爷手里还有好几刀白平,我问,这就完事儿了?爷爷说,你别慌啊,光给这些人送钱了,还没给俺娘送钱呢!我问爷爷,你娘埋哪里了?爷爷叹了一口气说,俺娘埋河东边了。我说,哪里的河?爷爷说,别慌啊,跟着我走!我跟着爷爷又到了南坡,爷爷向着一根埋在地里的高压线电线杆走了过去,他拍了拍电线杆说,这根电线杆埋在河东边。爷爷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说,那一根埋了河西边,之前这中间是一条河,从东边这根电线杆冲着西边那根电线杆走三十步,再向南走十七步就是埋俺娘的地方了。爷爷走路的时候,我问爷爷,你娘怎么没和你爹埋一块?爷爷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也没说出原因,我想爷爷也许是不愿说吧。

    爷爷起来一看电视机还开着,手伸到电视机的开关前,犹豫了片刻,心想就开着吧。他要去趟厕所,这不是习惯,这是需要,他误以为这是习惯,并无意间打破了这一习惯,结果一没憋住落在了裤裆里,他为此郁闷了好几天,整天自言自语道,老了,老了,这也管不了,那也管不了,连自己拉屎撒尿也管不了了!爷爷去完厕所回来洗漱完毕之后,便插上电壶烧水,温水泡不开茶,要开水才好。爷爷什么样的茶叶都喝过,早先小姑姑家在县城开茶叶店,贵的便宜的茶叶都给他抓了上一点,大大小小十多个纸包装了一大塑料袋连同一套功夫茶具提了来。小姑姑耐心的给爷爷介绍茶品,这是小种,这是黑茶,这是红茶,这是绿茶,这是铁观音,这是大红袍,这是毛尖,这是花茶……爷爷低着头瞪着眼睛听着小姑姑介绍完,一仰脖子总结道,小妮儿,你放心,是茶我就能喝。小姑姑说,我给你拿的都是好茶,要用功夫茶具喝,这是茶壶,这是茶碗,这是闻香杯,这是公道杯,这是茶洗,这是茶宠,这是茶壶笔。爷爷疑惑的看着那套茶具,听着小姑姑嘴里说的那些新鲜的词语,说道,喝个茶还用得着这么麻烦,热水泡开喝了不拉肚子就是了。小姑姑本想给爷爷介绍一番那些物件怎么用,功夫茶怎么泡,一听爷爷的话,便说,算了,教了你也不会,老糊涂,在你怎么喝吧。爷爷说,怎么喝,用我的大茶壶喝。

    爷爷的那把茶壶是乾哥哥做钢材生意发大财时送给他的一套紫砂壶,茶壶式样简单,标准的圆柱体,上面浮雕有一枝斜叉的梅花,梅花左侧浮雕有四个字:暗沉奇香。茶壶嘴光滑的一道抛物线从壶身生了出来,茶壶很大,看样能装三斤水。爷爷不喜欢那个壶,说它就像咸菜缸。乾哥哥说,爷爷你真会开玩笑,我送你这个壶可比咸菜缸要贵的多。爷爷说,你提走,我用不起那么金贵的茶壶。乾哥哥说,爷爷你这就不懂享受了吧,你看你那个旧茶壶,壶嘴都掉了半截,茶山都快把茶壶塞满了,该扔了。爷爷瞅了一眼说,还能用。乾哥哥托着嘴巴,眯着眼睛想了一会说,爷爷,你是舍不得扔对吧,我替你扔。话没说完,乾哥哥就端起了爷爷的大茶壶走出屋门,爷爷跟着乾哥哥跑了出来,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乾哥哥端着茶壶说,我帮你扔它!爷爷说,扔哪里?乾哥哥说,就这儿吧。乾哥哥把茶壶摔了石头上,爷爷看到自己用了十多年的茶壶就这样被自己的大孙子摔成了好几瓣,只好说道,败家子!就这样乾哥哥替爷爷解决了后顾之忧,爷爷不得不用他送的那只大茶壶喝茶了,当看到小姑姑提来的来的功夫茶具时,爷爷又犯了难,他说,我就用我的老茶壶,这玩意儿我用不上。小姑姑说,用不上放家里,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小姑姑把那套茶具摆在了爷爷的茶几上,当天下午,坤哥哥的大儿子便指着其中的一个刺猬状的茶宠说,老爷爷我要这个。爷爷说,拿走,拿走。小侄子把茶宠拿回了自己家,不一会坤哥哥就来了,坤哥哥看着那套茶具哟了一声说道,这可是功夫茶具呀,老人家什么时候有了这宝贝呀。爷爷说,你小姑拿来的,我哪里用得上这东西,你用吧,你相中了拿走。爷爷只是随口一说,坤哥哥说,你女儿拿来孝敬你的,我拿走不太好吧。爷爷说,在我这里就是我的。坤哥哥说,那我就提走啦。坤哥哥提着一整套茶具还没走出院门,爷爷便说道,日你奶奶,我就知道你来想干什么,你那点小心思,撅撅屁股拉什么屎,还看不清你。

    爷爷喝完早茶,然后吃饭,他什么也吃不多,所以什么都会剩,一天三顿饭,两顿是剩饭,无论吃哪顿饭爷爷都要喝酒,他不喝贵的酒,二三十块钱一桶五斤的高粱酒喝得就很带劲。吃完早饭爷爷在后院的小菜园里转了一圈,看看也没什么要摘的菜就锁了门去找前街的聂凤庚,自从试验田的王秃子死后,爷爷的好伙计就剩下前街的聂凤庚和大队旁的张学勤了,张学勤时不时的到县城的女儿家去住,两个人不经常会面,倒是聂凤庚自从去年秋上中风以后瘫在床上哪里也去不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爷爷奚落他说,躺在床上怪老实,就差有人喂奶了。聂风庚听后笑一笑,眼睛眨一眨,算是回答。爷爷和聂凤庚的交流,全在默契,除过必要的寒暄之外,两个人一个半躺着,一个坐着,都是长久的保持沉默,陷入各自的暮年之思。用聂凤庚的儿媳妇话说,二爷一到我们家,我们感觉负担就更重了,两个人谁也不吭一声,我就得时不时的过去看看,生怕二爷在我们家有闪失。爷爷对聂凤庚的儿媳妇说,侄媳妇你放心,我有儿有女,死五次也轮不到你家。

    那天爷爷看望聂凤庚同他说起了当年二人闯关东的事情,爷爷对依靠在床头的聂凤庚说,那年春上火车途经沈阳,车窗外面有人在卖馍,那馍大呀,那叫一个白呀,咱俩狠狠心一人买了两个,刚开始踹怀里谁也舍不得吃,路上你饿得不行了,说二哥你不吃我先吃了,你掂着馍说,二哥,你看东北这地方就是肥,这馍又白又大,一个顶两个沉呢,说完张开嘴就咬,听着哎呦一声,咯牙了,原来馍只有个白面的外皮,里面还有馅,是东北的特产——黑土。聂凤庚躺在床上听着爷爷讲述那间往事,高兴地掉出眼泪,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牙,发出了啊啊的叫声,就像一个吃奶的孩子。

    爷爷从聂凤庚家出来就要到二伯家去,我的小侄子很长时间都以为他是外人,看到爷爷拄着拐杖到了院子里,小侄子站在堂屋门口对爷爷说道,老家伙,你怎么又上我们家来了?爷爷伸出手笑着对小侄子说,来来来,你说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小侄子说,这是我们家,你回你家去,别上我们家来!爷爷说,这就是我家。小侄子一听不乐意了,双手掐腰说道,大胆,我这就让我爷爷撵你走?小侄子找到二伯说,爷爷,爷爷,那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又来了,你撵走他去。我的二伯一瞪眼说,混账,我这就撵走你。小侄子见自己的爷爷不好使,便去找自己的父亲出山,他对坤哥哥说,爸爸,爸爸,你快看看去,那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又来了,你快点儿撵走他去。坤哥哥说,我撵不走他,你自己这么厉害你自己撵走他去。小侄子见自己的爷爷和父亲都不好使,就自己拿了玩具手枪冲了出去,用枪指着爷爷说,老家伙,你走,你走,再不走我就把你消灭了。爷爷用拐杖敲着二伯家的水泥地面说,日你老奶奶,我看你怎么把我消灭了。这时季美嫂子出来了,她拧着小侄子的耳朵说,敢消灭你老爷爷,大你的胆子了。淘气的小侄子在自己的母亲怀里笑嘻嘻的说道,我说着玩的。季美嫂子对小侄子说,说着玩也不行,想都不能想,他是你老爷爷,是你爷爷的爸爸,是你爸爸的爷爷,比咱家任何一个人的辈分都高,是老祖宗。爷爷听到季美嫂子说他是老祖宗,长叹一声说道,老祖宗不如小祖宗啊!

    二娘在包饺子,留爷爷一起吃饭,爷爷按照习惯拒绝了,他慢悠悠的走向了回家的路,打开锁着的大门,走进屋子里。爷爷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感觉有些犯困,心里估摸了一下二伯家吃饭的时间,盘算着还可以睡上一个小时,尔后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走进西屋,走向自己的床,他把自己的拐杖倚在床边,去脱自己的胶底布鞋,他感觉头有些沉,便趴在了床帮上,过了几分钟爷爷醒了过来,他嘟囔着,怎么睡着了呢?爷爷自己笑了笑,就把自己的左腿搭了上去。

    坤哥哥用手机给爷爷拍下了他的人生落幕的照片,并发到了我们张氏家族的微信群里。我在回家的高铁上一直盯着那张照片看,眼里不禁流出了泪水,旁边坐着一个同大伯一般年纪模样十分和善的男人,他问我为什么哭,我向他说明了缘由,男人说,小伙子,你孝顺你的爷爷了吗?我说,谈不上孝顺,就是每次回家买点吃的,买点茶叶,有时买桶便宜的酒。男人说,那你有什么感觉自己做的不够的吗?我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爷爷一生光明磊落,缺点就是性子急,好咬牙,他常说,活人瞧模样,死人看思想,爷爷的死让我见证了他的为人,全庄只有三户人家没有给爷爷上折礼,这在杨树庄绝无仅有。在出殡完第二天凌晨覆坟时,我忽然有了一个疑惑,我不明白爷爷一个老农民,如何能够说出那些点胸洗眼的话,便问大伯,大伯喝喝一笑说,你爷爷一辈子就爱听书看戏,白听白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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