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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堇月传 > 第58章双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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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氏皇宫中徽宜院灯火幽幽。天空中乌云消散,冷星闪烁,连同院子里的花草都仿佛是洒了霜一般,瑟缩着脊骨,一点绿色也在夜中隐去,黯淡无光。一切一切,正如这位贬为庶人的公主的心境,如今不过是遁入空门的道姑了。

    远处琉璃灯暖着路边的金菊,徐徐而来的,是身着数十年前的深紫团龙牡丹纹南珠扣公主服制的女皇陛下。那衣裳已经是多年的物件了,再精心保养也泛着旧的退却些许光泽的粗糙。

    宫人跪迎她进去,玫德将先帝的画像挂在正堂,带着诸人退出去。

    女皇走到先帝的画像前,跪下拜了一拜,复起身看着跪在神像前认真念着经文的人道:“裳嵘殿下,父皇画像在上,你也不愿拜见他么?”

    神像前的人一身浅灰道服,手持念珠一串,拂尘一把,五官深邃,却极显苍老。她站起身来,对着女皇行礼道:“出家无家,贫道明空,见过女皇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就着桌前的位置坐下,仿佛是自言自语道:“朕记得,父皇遗命,令朕好生照顾诸兄弟姊妹。为了这道遗言,你在吴州安然过了几十年。如今,你倒是不愿认他了,也不知是否是当年过于宠溺幼子的缘故。”

    明空眼神突然被什么击中,哽咽道:“贫道出家多年,前尘往事,早已不再记得了。”

    女皇倒了两杯茶在桌上,自己饮了一杯。复放下茶杯道:“站着累,你且坐下,这茶是从前你在时常备的,也尝尝今年的新茶可有旧年的滋味。”明空拜了一拜,坐在她的对面。见她坐下,才道:“朕知道许多事你不愿想起,莫说你,这些年来,许多事朕也希望尽数忘了。可是午夜梦回,却还是能见到他们,一个个的流着血指责朕。如今朕已经是五十有余的人了,这梦境里的人,不少反曾了。”

    明空亦是不动茶杯:“陛下若有噩梦,可请御医调制良药调理身体,再请诸神庇佑。陛下自有东来紫气护体,想来如此,亦可大安。”

    女皇看着她的眼睛,灰蒙蒙的仿佛盖了一层灰的霜白:“朕自己做下的事,无需劳烦诸神庇佑。有怎样的因,便有怎样的果。噩梦再多,也是朕该受的,既是该受的,就没有逃避的道理。这些许年,只知你过的安分守己,却不知你过的是否称心如意。”

    明空攥着念珠道:“劳陛下挂念,明空身在栏外,不受凡俗之事倾轧,甚是自在。”

    “远离权力倾轧,的确是件轻松的事。你本就不擅权谋,过往也不过是被有心人利用了。不比端硕公主与十二皇子,狼子野心。”

    明空双手颤抖,似有愤怒道:“陛下方才说,景帝遗命令陛下照顾诸姊妹兄弟,怎的要将他们首级以示军中。后株连甚广,皇族中人剩得几个?”

    女皇见她情绪激动,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往年旧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年轻时不觉得有什么,老了骤然想起,反而积了泪光,缓缓道:“我还记得十二皇子出生之时,雪白粉嫩的一团,那么可爱。我们是最喜欢他的,时常去看他。父皇老来得子,更是疼爱至极。我本给了他们最后的机会,可是他们身后的势力不愿妥协。端硕更是恨我入骨,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当年朝中老臣众多,各家族势力盘根错节,金吾卫也并不全效忠于我。我太需要杀一儆百,震慑天下人了。所以,将他们逼至西海,叛军全数沦为海鬼。后来高僧超度了整整三年,任然没能超度哪里的亡魂。做了便是做了,我无必要为过往的事辩解。如今四海升平,国力大胜祖母在位时,也算对得住列祖了。只是如今子女多了,反而生出许多害怕来,生怕他们走了我的路。”

    “你如今身为人母,倒是怕子女反目了。焉知这世上是没有报应的?”

    女皇看着她,并无畏惧:“朕不畏惧,朕做的事朕自己心里有数。报应不爽,也是朕该受的。”

    明空由愤怒转为冷笑:“陛下好胆识,真乃当世巾帼也。那么明空也有一问,陛下可否说明,父皇驾崩可是你的手笔?后宫七十二妃全数殉葬,可是你的旨意?”

    “天下人都这么想,也难怪。父皇驾崩,非朕所为也。后妃殉葬,的确是朕的旨意。当年朕的确不是最受看重的,甚至在朝中实力与诸兄妹相去甚远,然谋害父皇的正是端硕公主。她企图乘乱登基,并同意册封十二皇子为储君。朕的确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父皇精神崩溃,毒药渗入肌理,不愿相信他最喜欢的孩子这样算计他,当着诸臣的面,传位于朕。得了金吾卫后,朕就秘密控制了满朝文武。你与驸马质疑朕,不惜兵鉴。当时,他二人欲在你之后,屠宫即位。”

    明空仍然是愤恨:“纵然他们二人有谋反之心,陛下大可将他们监禁一生,不放出来便是。后宫妃嫔,到底也算陛下庶母,怎得尽数殉葬?”

    女皇饮下茶,叹气道:“朕若不杀他们,就会有第二场谋反,第三次谋反。战乱祸延,百姓何苦遭此劫难。且,卧榻之侧,怎容酣睡。至于后妃?朕从下就见母妃愁云惨雾的面庞,十数年来我过的并不安稳。到底她去了,可是纵然是去了,那些寒冷备受欺凌的日子还是时时浮现在朕眼前。所以,朕殉了后宫妃嫔,追封朕的母亲为景纯皇太后。如此,朕心里才好受一些。”

    “到底陛下也是为了一己私欲,背信父皇,屠杀庶母。”

    女皇复道:“父皇为了保护她喜欢的孩子,不惜让朕远去秦国,朕的母亲也不疼惜朕。多年委屈,朕如何能不一朝尽数发泄?手持天下权柄,讨不得这点委屈么?朕方才说了,报应也好,地狱也罢,朕无所谓。”

    明空冷笑道:“陛下从来不信鬼神之说,自然是无所谓。只是陛下性子阴冷反复,连先帝遗命也不顾及一二,怎知未来不会报应到子女身上。”

    女皇并未因为这句话感到一点愤怒,口吻仍然是淡淡道:“你修行这许久,说的自然是对的。不过报应么,你我何尝不是父皇的报应。无论史笔如何粉饰父皇当年的行径,后世如何夸赞父皇的恩德。到底能骗过我们这些看在眼里的人么?”话毕,女皇起身走到先帝的画像前,房中灯火印着两人的衣衫,冷灰深紫的颜色衬托着二人日渐苍老的脸庞,悲凉不已。

    女皇看着画像,拜了一拜,须臾又道:“父皇,你如何得的江山,女儿亦如此。也不知是否是报应。你既想世世代代将帝位传给儿子,还搬出江山稳固的借口来。如今你看着月氏山河万里,可有因为朕是女子之身而有所动荡?”

    明空听得这话,惊讶与疑惑油然而生:“你胡说什么,先帝何曾有这般想法。污蔑先帝,也不怕报应。”

    女皇转身与她对立,直勾勾的看着她:“这么多年了,看来你真真半点脑子也没有的。满朝皆知,唯你不知。你以为,前去诸国为质的皇室子孙为何都是公主,你以为先帝借了你丈夫扶持你谋反是为了谁做嫁衣。咱们这些女儿,何曾得到过他半点亲自照拂,你看诸位兄弟,谁不是他亲自教养。谁不是恃宠而骄,唯独咱们那一日不是谨小慎微。皇长子,皇七子,皇十二子,他们何德何能可以肩负朝政?若不是后宫权力倾轧,这些个皇子逃不过诸妃算计。咱们,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当年,先帝早就立下旨意,若皇十二子登基,其嫡长子便立为储君,自此子孙延绵无尽,储君之位再不可传于公主。这些,许多年过去了,你竟然是一点也不知。”

    明空深呼吸后道:“先帝驾崩多年,你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先帝毕竟是先帝,先帝再如何不对,也轮不到你我批判。宠爱幼子也好,偏私长子也罢,你到底是稳坐龙椅,成了这万里江山的主人。也不必和我说这些。”

    女皇复就着椅子坐下道:“是啊,陈年往事,提他做什么。不过你说报应在朕的孩子身上,朕却信了。所以今日见你,并非是为了前尘往事多加争执,而是有有些疑惑,想请你一解。”

    明空亦觉得自己太过于激动,定了心绪道:“陛下但说无妨?只是我已经是方外之人,未必是能解陛下疑惑的。”

    女皇命外头送来几样素的点心,玫德将茶斟好后又退出去。女皇饮了半口茶,抚摸着身上的衣裳道:“朕记得姊妹之中,咱们算是最要好的。这衣裳是去大秦时,先皇后赏赐的,你同我都喜欢,虽然咱们在父母处所得恩遇近似于无,你比我稍好些,幸运的是到底诸姊妹间感情亦有不错的。而今看着朕的这些儿女,朕心里着急异常,却不知如何是好。”

    明空听她说起旧年情谊,愈发触动心弦,眼中近乎溢出泪来,生生忍住道:“陛下子女相比先帝并不算多的,不知陛下为何烦恼。”

    女皇垂着眼神道:“朕自幼不得父母喜爱,孤零零的长大,到了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个小时候都玉雪可爱。可朝中事务实在太多,压得朕喘不过气来。并无过多时间陪伴他们。朕幼年便盼着父母陪伴在身边,到了那几年,朕将事务尽数放给宸君,本想安心陪伴子女,却又发现他们所要的并非朕的陪伴。朕不得父母之爱,也不知该如何去疼爱子女。后来,朕给予他们越来越多的权柄,他们亦很欢喜。然而,朕看着他们越来越大了,却又生出许多担心来。怕朕前半生的罪孽报应到朕的子女身上,怕他们将来刀兵相见。更怕他们迷失在权力之中,无法自拔。有时候朕去民间,看着旁人子孙满堂,心里羡慕得很。只是如今,朕仿佛是骑虎难下了。”

    明空不知她还有这般苦痛,又想到自己早夭的女儿和出家后所生的儿子,为母亲的辛酸原来是所有人都相同的。沉思片刻道:“陛下自小渴望父母陪伴,以为自己的孩子亦是,后来觉得父母恩遇不可求尚不如权柄在握牢靠些,故而亦是以为子女亦是如此。如今前朝祸因再现,陛下心中悲凉也是可知的。为子女者,不解父母的担心,帝王家的子女不解也罢了,只怕还要生出多少猜疑。我在寺庙中供奉神灵,看着来往香客日渐富裕,何尝不是陛下日夜勤于政事的缘故。不曾想,外头的轰轰烈烈鲜花着锦,内里也是一个为母亲的艰难。”说罢,心里竟然生出怜悯来,复缓缓道:“为父母者,定要为子女计较长远。且不管他们孝顺与否,只要一生安然无恙,娶妻生子,方是父母最大的心愿。当年咱们的祸乱,安知不是权力过度的缘故。二则,陛下年岁长了,天下若无定数,诸子女争执不下,也在情理之中。三则,陛下尚无孙系,为父母了心思自然要淡些。有此三者,陛下定有解决之策。”

    女皇复叹气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朕倒是想起,你同朕一般,没有孙子。如今儿子不在身边,只怕也很不好过。”

    明空听得这番话,更有泪水滴落下来:“贫道知晓那不争气的儿子犯了事,怨我无用,竟然半点也劝谏不得。陛下的手段我是知晓的。这几日我心中不安,实在是殚精竭虑。如今我也不能求你放过他,可他若是有闪失,教我如何是好啊。”说罢,竟然痛哭了起来。

    女皇见她白发苍苍,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人虽是从来就痴,对着孩子,也是一样的心绪。便扯了手中的帕子,前去扶住她,替她抹去眼泪道:“你且别哭了,到底那孩子也算是我的侄儿,以前委屈你的,朕只当还他就是。重阳节朕会大赦天下,若是他愿意,封他做个闲散富贵藩王,也算是报了你以前的照顾。到底对着子女,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明空侧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大赦天下,不伤他性命?”

    女皇复道:“月氏富足,养他一个朕还是养的起的。到时朕会安排你们团聚,你安心颐养天年就是。你看你,本来比朕还小一些,这鸡皮鹤发倒是比朕苍老多了。”

    明空止住了泪水,并不信任她的话,直勾勾道:“虽然陛下这般说了,然而贫道还是不信。陛下连先帝的旨意都能违抗,实在不能不教贫道心有疑虑。”

    女皇听罢,扯回袖子,徐徐走到先帝画像前,举手立誓道:“朕南荣?锥栽率侠??刍势鹗模?匮舸笊馓煜拢?庾又度俨?胛拮铮?粼福?虿岱馕獾胤?酰?K?簧?倩?H粑ケ炒耸模?ń屉奚?笔芸嗨酪嗄寻玻??硕?矗?优?肷ⅰ!

    誓言已毕后,复侧身严肃的看着她:“如此,你可放心了。只是朕也得明确告诉你,若他一心造反,不愿归降。便是挑衅朕难得的仁慈,正如你所言,朕的手段,南武七年,天下便见识过了。”

    明空见女皇以自己的生死,子女的命运,乃至于天下万民起誓,便信了几分。忙跪下道:“贫道谢陛下恩典,求陛下准贫道去劝他归降。”

    女皇将亲自将她扶起来,柔和道:“你身子太弱,怎么受得住舟车劳顿。你修书一封给他,他若归降,来王城受封王位,与你团聚。朕到时将吴州的行宫赐给你们母子居住,也是朕的一份心意。还望你,不要推辞。”

    明空再蠢,也听出了这话里毫无商量余地。只得应了,女皇安慰一二,才带着众人退去。

    画像并未取走,夜深十分,想起林林总总,明空才跪倒在画像前哭喊。声音何其悲凄。自己也曾是玉叶金枝,怎的就到了今天这般田地,造化弄人还是为自己的至亲算计了半生。

    女皇回到殿中,便命人拟大赦天下的旨意。

    玫德似有不解,端了牛乳茶奉上便问:“历来大赦天下定在重要的时候,一如新皇登基,或帝后大婚。陛下如今突然大赦天下,只怕名不正言不顺,引来朝臣猜忌。”

    女皇旨意正写好,听她这般问了。接了牛乳茶饮一口,扣上盖子道:“天象有变,紫微星明。堇月还朝,受封昭易太主。朕受命于娲皇神,广修神庙大赦天下。受命于天,自然名正言顺。”

    玫德听罢,低头笑道:“陛下大赦天下,鲁懿大人果是人才。也不枉陛下看重她。”

    女皇拾起一枚豌豆黄吃了,笑道:“是个人才,只是胆量尚小。还需磨砺几年,君臣之间最难建立起信任。有信任才有忠贞,才会鞠躬尽瘁。朕且好生栽培她,也给那些个庸碌之人敲打敲打。”

    宫人添了半斤灯油,又进新的墨来。案上折子堆积如山,朱笔赤墨,又是一夜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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