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七十四章 浊去 下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快眼小说] https://www.ky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她此时望向我的目光中没有长辰宫那日的惊骇和怨恨,惟有恬淡,“你动手吧。”

    此时,她仍以为我不能容她。

    室中的檀香燃尽了,我寻过香丸燃起,总是觉得这里的檀香比之宫中的更纯更净。前日慎陵回报,赵??经不得凄苦已自尽。

    从前的西阳王数十年里不入是非而得高寿,反观他的心不净不静数十年,以自尽而终更算不得醒悟。当年孝文皇帝的孝平皇后曾言,这朝悟台的清风可濯荡心浊,姐姐今后的心若净无纤尘,于她,于?i儿,都是福运。

    可谁的心能真正净无纤尘。

    我摇头长叹,道,“姐姐,你从来不信我会真心护着?i儿。我不敢恼你,我从前确有未以身相护之时。但是今日我仍请你信我,我会尽我所能护着?i儿,护他一世平安喜乐,只要你信我。”

    我没有说下去,她亦沉默。

    “姐姐,”我复叹过,道,“太后在长辰宫中过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你是齐氏的女儿,你在这里,便与长辰宫再无干系了。”

    昔年赵?后宫,她总像是置身于事外却屡屡受害的弱者,可那些年中她究竟有多少手段我已不愿去想去查。

    这朝悟台的内外已被伍敬信精心择选的长辰卫护住,她与她的孩子一样都已在他人掌控之下。我能让她出宫,也能让她再也回不去。可是,我只期盼有不再以谋待她的那一日。

    我轻道,“母亲早去,你也早早便出嫁了,再见你之前的那些年里我只能对着哥哥为你们作的画像说话。便是有哥哥在你我之间传话,你于我仍像是远在天边。后来我能见你,又有了恭姐姐,你们疼我护我,你不知那些日里我有多欢喜。有了那些日,我已知足了。”

    檐铃轻浅的声响缥缈如云中传来,她渐渐笑出,没有嘲讽与猜疑,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明净纯粹的笑容。

    “阿?,”她轻唤了我,含着从未有过的真切温情,“我出嫁前母亲曾对我说,败有所得,成亦有失,皇室会使你失去许多,但你要切记,不可失了本心。我没能做到,愿你能不负母亲期盼。”

    她垂眸长叹,“明知不可为却执意强求,这些年我对不住?i儿更连累了他。今后他可依之人只有你,你要记得今日应允我的话。”

    成败得失,此前我从不敢细细去考量。而此时,我知自己幸极得了霍鄣,亦知我的本心早已失了。

    我行过大礼,“我会尽我一生之力护他平安。”垂眸起身,终究还是不忍,“姐姐并没有对不住?i儿,那于宥对?i儿用以重药,是奉先帝之命。”

    “我知晓,只是知得太迟。”姐姐轻道,“?i儿能降生到这世上已是极不易,他看到?i儿时那般喜悦,我以为他不会再那么狠心。”

    我不知如何劝慰,她是他枕边之人,岂会不知他的帝王权术。

    她复长叹,“恭姐姐的恩宠仅在田氏之下都未有生养,他原本就不容我们有孕。”

    她默然片刻,忽然唤我,“齐?。”

    我骤然大惊,她从未这般直唤过我的名。

    “你不必惊愕,我并无他意。”姐姐轻摇着手,“我的名与阿瑾一样,是父亲选了旬日方定下的。而你之名与字并非母亲所定,而是父亲在母亲孕有你时便定了。我那时便想,父亲是盼着你是男儿,可以相助阿瑾。但你降生时父亲亦是喜悦的,也并未为你改了名。后来,我虽不愿你也陷入长辰宫,可宫中只有我和恭姐姐,我当真怕极,亦厌极了长辰宫的冷寂,我也知晓父亲以你我相助阿瑾之意从未改变,是以在你受赐封后我从未阻你进宫。”

    她长长吁过,复道,“可是恭姐姐,你每每出宫后她都会许久不肯见我,她是真心亲爱你。当年你出嫁前,她原本是要去求赵峥免去这场婚事另行赐婚,我不知她欲用什么缘由去求,可她极确信她能说服赵峥。”

    “那时我阻了她,只用一句话。我说,”她又是长长一吁,似是气力将用尽了,“你将是齐氏与庄氏最后的屏障。”

    原来这便是我出嫁前入宫问安时庄太后喜忧莫辨的笑容之根由。

    我亦长吁了,“姐姐,谢谢你阻了她。”

    我从来不信会有人全心只在护着一人,而若有人需要被人全心护着,亦是极悲的吧。

    “那些年若非有你,?i儿已不能存活至今。”她强撑着站起,“而恭姐姐,她那般爱护赵峥,自她入寿懿殿为太后,便再不是从前相扶相助的恭姐姐。赵峥不许我们离宫,便注定了?i儿与赵峥只能存其一,我与她,亦是如此。我与你同样,身边总有些人,明知他没有错也必须用他换自己的稳固,便是再舍不得,也必要去做。”

    她行至我身边,“阿?,赵峥尚在宫中时我常召你入宫,是因为我知晓即便我不召你,你也会入宫。为了制衡赵峥,你我从来都是互为棋子。身在长辰宫中那些年,我不能不恨你的手段,是以,只要身在长辰宫中我便不能原谅你。而那些赵氏血脉,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顺于势还是伏于威,他们心之底处都仍存着杀意。”

    她轻手开了房门,任由山风拂入。她笑了,“如今,我终于出来了。来日你功成之时,送我们回上平吧,我们是齐氏的血脉,终要归于故土。”

    归于故土,这将是京中齐氏最后的路。

    立于长辰宫的至高之处,我遥望咸峪山的青影,却不敢许?i儿知晓此处。

    ?i儿自姐姐出宫后几次强忍着哭泣求我要见母亲,我愈加愧疚,每两三日便进宫在扶祥殿宿一夜。可陪伴日久,我隐约觉得?i儿似有不妥。留意了几日,心中的疑惑一日重过一日。

    明德殿外,?i儿欢悦扑进我怀中,“姑母!”

    我整理着他零乱的衣佩,柔声笑道,“姑母听闻陛下近日研读经典,可累了?”

    他面容一坠,“姑母是来问……问朕课业的?”

    我忍俊不禁,“姑母是来看一看沈博士有没有用心教习陛下。”

    ?i儿这方又笑了,“沈博士博识广闻,若能时时教我便最好了。”

    吩咐温安送他回了衍明殿,转身时沈攸祯已近在眼前正欲行礼,我伸手虚扶,“沈子不必多礼。”

    他却执意行过礼,又退出一个守礼的距离,垂目道,“陛下今日仍习书经。”

    他竟然将我方才的戏言当真,我禁不住笑出,“沈子多心了。”

    他亦笑,“书经深奥,陛下还年少,下官明日会择些易懂的书目。”

    我心中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若陛下到了适当的年纪,会懂么?”

    沈攸祯猛然抬头,一时仿佛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又垂下眼,“陛下心性纯善,不宜习谋术。”

    从前只以为?i儿年幼未有过他想,时至此刻,当是已迟了。我叹了一声,“不通谋虑也好,我只求他能慎思明辨以得余生安乐。”

    连我都看得出异样,何况是日日能见到?i儿的沈攸祯。他较前次相见时清减了些许,我不由问道,“沈子气色憔悴,可是近日修前朝国史太过劳神?”

    赵?的国史有田膺文稿为基本,那时有田膺从旁相辅也并不是极难的。而前朝历代帝王的史文与起居注多已散佚于改朝战乱,田膺亦已不在朝,还好,尚有自太学中选出的佐官为辅。

    沈攸祯容色淡淡,只道,“国史已拟定文稿,前日交与弘丘王过目。”

    不过一个月里便定了文稿,我含笑点头,“沈子世之长离,总算没有辜负。”

    沈攸祯的才具何止在此。

    旬日前,杨恪已自他手中接过御史中丞,仍兼领尚书令。便是任中书令,沈攸祯的肩上仍有大鸿胪之位,更负着太学与郡学的重任。霍鄣重用杨恪,意欲使沈攸祯将其才具更多用于筑来日之根基。

    ?i儿即位后,太学与郡学已出十余才士入各官署。这些才士皆不居要职,亦无人私议不公。他们是沈攸祯亲选出的大才,皆明了不居要职并非压制,而是历练,更是保护。皇位易主,权争却未止,过早触及朝政要务易使他们前途尽断,再无施展才具之地。

    我叹道,“沈子多保重自身,他日得了盛世,还要倚仗沈子修得大典,立言于世,文炳千秋。”

    于衍明殿伴?i儿用过午膳,华袤入宫时?i儿已睡下。

    宫人被秀堇引去取新衣,华袤立在我身边,“王妃可是要问陛下的脉象?”

    早知华袤心思敏锐,我亦仅道,“你只管说,不要有顾忌。”

    他的眉心紧一紧,“陛下的病症虽说已沉积多年,但这几年心养着也有渐愈的迹象。”

    我心中一喜,“还需多久可医好?”

    华袤却是摇头,“药石可医身却医不了心,陛下此症的根结非药石可解,下官只能护得陛下留于今时情状。”

    ?i儿并非痴傻,可他的心性中少了灵慧,我只怕他日后若连自保都不会,一旦我与哥哥稍有疏忽他又如何去面对那些风浪。仿佛连叹息也是无力,“他还年少,我也怕他经不起长久用药,你要用心照看着。”

    他应了,“王妃这几日是否梦魇?”他不待我说话,又道,“王妃的气息急促而凌乱,亦有气血两亏的征兆,恕下官直言,王妃前次产极伤身,汤药虽能调养但都不及心气平和……”

    “不要说了。”我蓦地打断他,“你只说,会否伤及性命?”

    他语音有些凝滞,“那倒不会。”

    抬眼见门外秀堇身后影影绰绰似还有一个人,我向他笑一笑,“你的心思,我明白。”

    华袤忽道,“早前出宫的夏氏昨夜病故了。”

    我一时想不起,“谁?”

    华袤回首看过,方道,“夏氏,美人夏氏。”

    记忆中翻寻了许久终于想起,是自请陪伴赵峥的夏氏。她或许未过双十,这样年华便去了。

    “她也是个可敬的女子,”我不由低叹道,“晋王府都是武人,你着人去先收殓了。我会命人以昭仪之礼葬她,也算全了她的一片情意。”

    “是。”他唤进童,“下官回去斟酌个药方,王妃先用旬日,若是没有效用下官再换过。”

    秀堇错身进殿,身后却是杨符忠。

    这个服侍三代帝王的内侍中官已是满头雪发,身形亦佝偻了。

    杨符忠颤颤跪下问安,我忙叫秀堇扶住,“中官快请起,”我指了一旁的榻示意秀堇,“听闻中官近日身子不大好,太医可看过了?”

    杨符忠气息不稳,捂着口咳了许久方尖哑着声音回道,“已经看过了。”说着又咳了几声,几乎是要连心肺也咳出,“人老了,总有说不尽的病痛,太医常劝奴婢要静养,又送了许多药来。”

    我长吁道,“宫中事多,总是太过劳累了中官。听闻中官有意离宫归乡,可这一路的奔波劳顿,中官目下亦是难以承受。这宫里数千内侍也不能没了主事人,中官不如留下,宫里的太医与药材总是天下最好的,待他日身子好了再归乡也不迟。”

    杨符忠却是摇头,“老奴比太医清楚这副残躯,老奴如今不中用了,温安自幼随在老奴身边虽不是最聪敏的,也贵在明晓事理行事稳重。陛下身边缺不得可心的人,倘若有一日老奴不济,恳请王妃赐温安一个恩典许他领了中官,老奴这一去也安心了。”

    这话竟像是交待后事。

    然而未出旬日,杨符忠病逝。

    天子感念其侍奉自己与父兄数十年的恩义,赐其骸骨归乡,又令太守择划了五十亩田地给杨符忠的家人。至此,杨符忠亦是荣耀而终。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