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三十一章 情思 下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快眼小说] https://www.ky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夜里新落了雪,缓行过的车舆惊起树下空地啄着草根觅食的成群雀鸟,那声音竟比宫乐更要悦耳。出郭郛,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方停在山坳边。霍鄣出车舆放下车杌,伸出手臂欲扶我,“到了。”

    “不用。”

    错开他的手拢衣跳下车,冬日郊野气息清透,我舒一舒双臂,只觉得周身每一处都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愉悦。

    郭廷自树后牵过两匹马,当前的竟是晨凫!郭廷放手,晨凫已围在我身边扬蹄嘶鸣。

    霍鄣牵过那匹通体墨黑的骏马默然含笑,我圈住晨凫的颈项笑道,“晨凫原本是要驯作战马的,庄尚送入京时还只是马驹却任谁也靠近不得,哥哥足足驯了两年,费去了好大的心力。我初次驾驭便被甩下又险些被踏,我笑他不会驯马可惜了这良种,哥哥气急了几乎要宰了晨凫去烤。”

    他不语,指着远远静谧隐于山脚下的村落,只笑看向我,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缰绳。

    我明了他的用意,一时笑了出,摇头道,“不。”

    他微见愕然,亦不过瞬息间便转回了笑容。

    新雪初晴,比肩缓行,脚下有清脆轻响,偶有山风拂过,飞扬浮雪如杨柳新絮。

    交错的树桠下两匹骏马交颈低嘶,霍鄣抬头看一眼,拍着晨凫的深广胸廓微笑,“奔宵与晨凫倒算是倾盖如故。”

    我忍不住失笑,扯一扯晨凫的长鬃看着他,“牵强。”

    他却是不以为意,仍笑意深深道,“武人不通文墨,女公子见笑了。”

    身侧骏马不时喷着鼻息摆首甩鬃,琴瑟换作了骏马,亦是静好。

    我远望起伏的山脉,“太昭山竟有这般美景,难怪前朝将行宫修在这里。”

    太昭山距京城算不得远,前朝之初的三位帝王无论避暑避寒,一年里总有三四月居于行宫。其后天下□□,行宫被焚毁,高皇帝立国之初于行宫旧地筑成武应关。

    高皇帝与孝肃皇帝孝烈皇帝时的几个重臣之外,唯有延宁年间的贤相苏景与其后的父亲曾受赐皇帝敕建的别院。太徵五年孝成皇帝将此院赐予父亲时,京中人人羡艳,直道齐氏荣宠远盛于庄氏与卫氏。先前的那几处别院早已改作了屯粮之地,孝成皇帝于苏景去后未将那别院另赐或改建,却是每年岁末都会亲临一日悼念先贤。

    霍鄣笑道,“京城之外的美景不止这一处,咸峪山叠翠深幽,至高之处可摘星辰。京中权贵常有自比隐士者久居咸峪山深处,你不曾去过?”

    我不由失笑,“我如何能出京城,还好哥哥每入咸峪山归来总会作画给我,我看了画便当作亦入了山。”我遥遥一指,“太昭山中有我家别院,我曾住过数月。但有武应关在,我也只是住在别院中不敢出去的。”

    那次住入别院的根由便是他,我觑他一眼,“当真是可惜了。”

    入村庄,霍鄣将马缰系于院外的大树,回首笑望向我,“还未用过早膳,不如试试乡味。”

    初初踏进院落,一双老夫妇自屋中迎出且惊且喜,霍鄣朗朗抱拳,“在下与妻郊行至此,便来讨一餐。”

    “你许久未来了。”那老妇眉眼皆笑,看着我连连道,“好英气。”

    茅屋虽简陋也是明净的,我坐在他身边,捧着他递过的芦苇编的雀把玩,老者掀了帘笑道,“乡野户的唯有这井水甘洌可口算是好物,这菊花还是秋里晒成,正是你那些年最喜欢的。”

    霍鄣伸手接过了笑道,“老伯的菊汤我可是想了许多年了。”

    乌沉沉的陶碗中看不出菊汤的色泽,却是只饮下一口便觉唇齿留香,我不禁赞道,“好香。”

    一碗饮尽了霍鄣便取了过去,低声道,“菊花性寒凉,不可贪饮。”

    老妇送进一盘烤得乌黑的圆团,容色略有些拘谨,口中歉然道,“不知你要来,家中没备得什么好吃食。”

    霍鄣笑道,“足矣足矣。”又剥开露出灰白的一团,盈盈热气直至我的唇边,“尝尝。”

    他的眼中含了绵绵的情愫,心口似有一道力重重压下又倏然收去,移过眼抿了一口,却是香糯甘甜,忍不住赞道,“好味道。”

    老妇闻言,眼角的笑纹如新展的菊花般洋洋散开,“灶里还有,我再去取。”

    陆续有乡民进来,见到霍鄣皆是惊喜,又都送来许多我未见过的菜色。

    几个稚气未尽的少女围住我,心翼翼触一触我的手,眼风却不时扫过霍鄣。霍鄣恍若未觉,只与乡民细细问着收成生计。

    我将早前摘下的几枚发钗取出一一为她们戴上,又与她们一并吃着那些乌黑的圆团听她们闲叙家常。这一餐极美味,连霍鄣也笑道,“难得你也喜欢。”

    出村,眼见送行的乡民们走得远了,郭廷驭车上前,又引马往树下去。霍鄣自车中取出大氅厚靴,一手将我抬上前辕一手褪下我的靴,“都送出了?”他又将那双厚靴套在我的脚上,“那些是宫里赐予你的,舍得?”

    “这里民生凋困,我看他们今日送来的吃食许是最好的了,我们岂能吃过了便走?”我向他眨了眨眼,“有几个少女可是数次向我问你呢。”

    霍鄣面色不改,将我裹入大氅,“你如何答?”

    我放低声音,掩口道,“我说你杀人如斩草芥,最喜取人首级,一剑落下去人还没动头便掉了。”我走了几步甩甩手佯作叹息,“可怜那些少女听得花容失色,方才送我们出来时都躲得远远的。”

    他依然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是么?”我忙点头,“她们还问我如何得知,我说你断下的人头掉落时撞了我的腿侧,她们便再不敢与我说话了。”

    他仍是正色,“那么出来时她们挽着你的手是擒了你?”

    我一时哽住,这人,明明在和旁人说话倒将屋里的事看得情楚,我笑叹,“实是……她们说起你时总似在思念父亲。”

    见他目光骤凝,我忙转了话端,“你看,”我将手中一枚木簪给他看,“方才一个女孩子说雕这支簪她用了整月,是每天都要戴着的。她说,我将自己近身之物送给她,她也要将她最珍爱的簪送给我。”

    我叹道,“我不过是将旁人送的钗给了她,总觉得有愧于她的心意。”

    他将那木簪插入我的发髻,“乡里人质朴,你对他们一分好,他们便会全心待你。”

    我扶一扶木簪,倒是想起他方才的那一句,“你知那些是出于宫中?”

    霍鄣微微愣一愣,转而笑道,“我不过随意一猜,那几支钗式样繁复你又极少取用,想来不是平日的喜好。”

    今日确是一时起意用来压发,他竟这般清楚。我不禁笑了,“我却没想到这一层,会不会害了她们?”

    他无谓一笑,“她们不会拿出去变卖,不会有事。”

    我这始放下心,却听他道,“还在怕?”

    我微怔,亦是立时笑了,“怕过几年,今后应当不会再怕了。”

    他只是垂眸低笑,一时静谧,他只扶着我的肩前行。我道,“太昭山是军防重地,几代天子也只赐下几处别院,为何还留着这村庄?”

    他又是止步,正一正我发中的木簪,“军防之责是护国安民,高皇帝曾明诏各军不可迁民占地,武应关自建成便与民秋毫无犯。其时乡民感念皇恩,几村的人便自行迁居于这一处,官署也免了他们的算赋。”

    或许只有立国的天子方能成就这英主贤民佳话,我笑道,“你仿佛与他们相熟?”

    “多年前我曾在山中猎了些野物,野物不便入营便留在了村中,而后来过数次。”他牵着我的手入山,“你若喜欢这山间,日后闲暇了我便与你来行猎。”

    过一株枯松,我笑道,“那边是武应关么?关外的半山处可看到武应关全?,日后闲暇了我便与你去看。”

    他却又是低笑了,“武应关从那里看着确要比身在营中看着雄壮许多。”

    他竟是知晓!我看着他那笑容,一时又是气闷了,他这般不避,当是知晓我那日去看过点兵了。

    叹息着掩一掩面,鼻间又是方才的香甜气味,我道,“却没见到他家子女。”

    “这村中的青壮男子无不从军,”霍鄣语音稍见了低沉,“他家中两个男儿皆战亡于平定乌胡。”

    当年高皇帝立国未久远征乌胡,收乌胡之地疆土。百年后乌胡裂土,始平王于追击乌胡育兰王一战中被伏杀,帐下士卒伤亡无数。那一战惨烈非常,许多战亡将士面目尽毁,只有少许人能凭衣着铠甲辨认出,更多人只能无名埋骨他乡。当年父亲凭此战一战成名,这样的大胜,又是多少白骨鲜血换来。

    我拢住大氅,当年,他也曾征战乌胡……

    面前松柏披雪,耳边忽有一声鸟鸣。他手中一只褐羽雀的红喙在一片雪色天地中犹显娇艳可爱,雀的双爪被他夹在指间,两翅也被轻轻按住。我一路与他同行,竟不知他是何时捉到的。

    我惊喜不已,心接过拢在手心感觉到有力的挣扎,放手时,雀鸣过一声直飞冲天。我的目光随着雀绵远而去,“我家中曾养过彩雀,可是逗极了也不会扑一扑,总不会这般自在快活。”

    霍鄣轻笑失声,“那雀定不是你养的。”

    我疑惑回首,却见他轻咳了一声,低头闷笑。

    料想他没有好话,羞恼之下只能疾步前行。

    太昭山东西绵延近百里,北向有武应关,而我们一路向着正东,已近太昭山主峰。林尽径转,简搭的木亭独临于高处。经年的风摧雨蚀下,亭棚早已零落,他拾阶而上,“这里夏日间只有寻常草木,冬日里倒是处好景致。”

    身旁参天古树的枝杈覆着厚厚的几层雪,远远望去,山中镜面似的湖泊已冻住,冰面上不时有黑点滑过,想是山间兽隐于红尘之外自得其乐。

    耀目雪光下的层峦竟平添了几分娇柔,高石一端的雪凝出晶莹冰珠,随雪握在手里更觉凉滑。

    “太昭山虽不比咸峪山,也是清幽之地。再绕过两座峰便是我家别院,闲暇时你可与我隐居几日。”仰首深吸着浸润着丝丝松柏香气的山风,我笑道,“我家别院的温汤在京中颇有盛名,你可知晓?”

    “不知。”

    果然是不知的。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说出。

    从前他岂会将心思落在我的身上呢,不在意,只是因为无需在意。

    我垂眸压了叹息,却忽而听他轻笑。回首,他仍是不掩笑意,“粗莽之人,有水可饮已是知足。”

    他望住我,面上的清浅笑意融入柔暖目光,心底仿佛又是有重物狠狠撞了,一处绵软的角落轰然塌陷。于他而言这本就是毫末之事,不知亦是寻常,我长久闭居,心思也拘于狭隙了。

    掷出的雪团击中枝头,落下的雪惊得树下翻啄的雀四散飞起。

    母亲故去后我总是期盼落雪,每年第一场雪后我便开始计日,唯有生辰那日父亲会整日陪着我,哥哥也会在那日前后瞒过父亲许我出府去。往昔已逝,每年冬日都会陪我嬉雪的哥哥不能再常见到,如今在我身边的只有这个人了。

    我重拢了一捧雪轻握成团,轻声道,“你不能食言。”

    他仿佛没有听清,“什么?”

    我昂首看他,“你说会与我来此行猎,不能食言。”

    他亦直视我,笑容明朗,“好。”

    心头最后一缕沉郁因这一字消散尽了,我忽然不愿移开目光,压不住唇角的扬起,“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他不言,却转过我的身,“你看。”

    眼前豁然开阔,光影中,极目之处的那座城隐于薄雾,仍可觉巍峨卓然。他手遥遥指北,千里之外,是与中土对立千年的大漠异族,“十五年后,大漠将是你的生辰贺仪。”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