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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二十七章 弘丘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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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兴三年五月,上骁军凯旋。

    上骁军南下八千归六千,为此征主军的南军之战力使世人刮目相待。

    所谓战力,还要看首将是谁。

    如此开疆拓土的功勋立国至今尚是首例,先行送捷报归京的周桓朝于朔日大朝中奏报战情,袁轼请旨赐齐王佩剑为赏并以碑铭记其功。奋武将军冯霈直言赏不当功,当复大司马予定国大将军,在朝武将与三辅附议。

    而我与哥哥此时方知,他便是江??逼宫当夜于霍鄣入宫后镇守厚载门之人。解季去辨过,他果然是那个放我们入宫的校尉。多年前便得霍鄣重用,平定刘道业后由长州都尉任上调入上骁军于武应关练军,冯霈如此奏议便属寻常了。

    可掌控武将的先帝骤然崩殂,而霍鄣于主少国疑之际接连平乱立功,武将已有再度固势于朝堂之机,岂会不力争。

    镇绥刘道业一战,上骁军伤亡不到三成,他又仅不足两年便拓土南疆,若无孝成皇帝那道诏命,冯霈必已为他请封大将军。

    九卿中,暂领卫尉的虎贲中郎将伍敬信与暂领大鸿胪的鸿胪少卿沈攸祯持中不言,余者皆以高皇帝未设三公为由力驳。三辅中有人往尚书台,萧歙与哥哥未见一人。沈攸祯未入尚书台而两度过府,哥哥皆避而不见。

    我明了哥哥的左右皆难,伍敬信和沈攸祯的持中已无异于支持,若此时尚书台已拟了旨,三公之复便成定势。可尚书台确未得谕拟旨,为求稳,哥哥与萧歙只能避见。

    望日朝会,议定复三公之制,丞相、大司马与御史大夫为三公。亦依古制,丞相位列三公之首。

    朝会中,周桓朝为平乱将士请功,袁轼几番驳议。冯霈与袁轼陈言相抗,袁轼色勃,召长辰卫拖出冯霈欲问罪。其时冯霈直言,丞相虽为三公之首,但应知上骁军中人之惩处当从大司马令,而非相令。

    高皇帝曾明定文武分制,文臣无旨谕议定军务等同谋逆。袁轼怒斥冯霈轻狂失仪,冯霈笑而不应。尚书右丞许引奏议赐封霍鄣为王,封号避于皇室诸王,亦不赐封邑。

    此议初出,宣政殿哗然。武将与三辅之外,满朝皆驳。

    两相争执不下,休朝以再议。

    取代汪溥授业皇帝的太学博士乔育通达国体却在朝中无要位,御史大夫朱任衡素来卑谄阿附袁轼,霍鄣常年驻边或在外征战,只怕在袁轼眼中,先帝遗诏中的辅弼之臣已三去其二。他便是忍下霍鄣封大司马,可万分不会容许霍鄣以王位分剥他的威权。

    出于名门的袁轼以举孝廉起,近四十年里稳步擢升至丞相,向来以仁礼之令范自许。他举出霍鄣种种违德行径,最被他痛斥的那一条便是“暴戾恣睢,好战而嗜杀”。

    他所言者,当日伯泽等部有息兵求和之意,霍鄣却仍是灭了诸部,全无好生之德,由此直斥武将以杀伐进位违逆圣人之道。更指霍鄣无视律法,于南谷关无旨擅杀大将,假称史唐二人谋乱以掩其夺军之行,奏请问罪。

    萧歙离府后哥哥的面色便阴沉得难看,晚膳时也未见和缓。他少有怒形于色,想来袁轼的言辞必是极难入耳。

    “也怨不得丞相,复了大司马已是足矣,何苦为他请封为王。便是丞相那里过去了,你以为皇室会容许异姓人封王?何况那人还有兵权在手。”我将银箸塞到他手中,“你虽告病不赴朝会,可许引是尚书右丞,谁不知他的奏议是你授意。你不止是失矩,更是失策。”

    哥哥垂首沉默不语,许久,终还是放下银箸。

    他这样愁烦,我亦再吃不下。撤膳换上青珑生,我盛过酒,听哥哥遽然长叹一声,“我不得不冒进。你还不知,袁轼此前曾道近年频起的战事祸及诸多州郡,致民生困苦。目下战事已息,当养民为先。”

    我试了试酒温,“他要如何养民?”

    “偃兵,削减兵员军资。”

    酒液险些洒出,我惊怒,“他敢插手军务!”

    哥哥摇头,“他从未直言,却字字皆是此意。”他叹道,“不止如此,他已以西北不宁为由请旨朝议为引漠关再择守将。”

    难怪这些日哥哥总是郁郁,我恨叹,“目下内忧初平外患尚在,他竟全然不顾!”

    “换作旁人只会更沉不住气。”哥哥执了觞道,“与永潼降表同进京的还有一道劾表,卫原当初轻率出兵并非因被误袭。伯泽与卫原勾通多年欲称首南境,乱起时伯泽不能服众转向卫原求庇佑,卫原将人扣在营中而不理,那人逃回,此事也在各部中传开。卫原这方孤注一掷以平乱为名出兵,以搏出时机平定诸部。只要他胜了,此事便不会有人相信,他或许更可以此战功回京一争军中更高的名位。此时的霍鄣有拓疆功勋,袁轼岂能容他握紧了兵权。”

    引漠关若交与他人便会使霍鄣一手创下的根基尽毁,只要无辅政之权,霍鄣仅以大司马之位入朝暂且危及不到他的地位,朝廷枢要仍是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日后之权争,他这三公之首也会自信压制得霍鄣。

    高皇帝定下规制,比千石以下武将非奉宣召不可入朔望大朝,更何论平日朝会。至延宁初年兵权归于始平王赵显,不止四位千石将军位上的都是赐号,连可入朝会的将军中也少有可成大器者。当年孙护离京后哥哥曾叹,齐庄之后再无大将。

    固兵权于皇权,袁轼此策半分错处也寻不到。袁轼要压制的何止是一个霍鄣,更是他身后将再度崛起的武将权势。

    而袁轼之外,还有皇室,人人都知晓当年高皇帝如何立国。

    他默然良久,复道,“九卿中,范谨素来刚正,伍敬信与沈攸祯自避于事外,余者皆附于袁轼。非是忠君,而是党附。九卿之外,附袁轼者亦众。”

    院中银桂青郁,哥哥透窗望出,“往日袁轼与汪溥几度因霍鄣进京与否而争执,我尚以为他是为君国计。可汪溥死后,他于朝中已有独大之势,更时而不尊陛下。此前数朝兴衰之鉴历历于眼前,朝政如此,我等愧为人臣。”

    “总还未到君国无道的境地,”我轻道,“便是当真有那一日,也必有至死不移志的忠贞之士。他不容霍鄣与他分庭抗礼也罢,只要不是有心夺兵权便好。”

    “他此时尚不会去触那条诛连九族的死罪,至多是压制霍鄣不容他坐大分权。”哥哥敛眉良久,道,“霍鄣从前尚能静守不争,可他今日力坚威盛,袁轼未必能拦得住。”

    力坚威盛么?心中忽起了一丝疑惑,我拨一拨腕间珊瑚串,“你可怀疑过史唐二人并未发难?”

    成州之事前情后果皆是霍鄣奏报,袁轼亦未放过这一层。

    哥哥的叹息愈发重了,“成州于战局而言何等要紧,赵??与蛮部的这两次为乱,他二人固守成州原是应当,可他们对逆事没有半分威慑,便不止是求稳了,朝中早有人疑心他们的坐视或是刻意为逆者解去后顾之忧。这些年战乱频发,从前更有裂土的旧例,若是他们起了异心便可自子长关与清砰关二路插入郇州直逼京城,霍鄣的未雨绸缪亦非错事。”

    哥哥长吁道,“霍鄣只身入关未尝不是试探,史唐也当是前日被他震慑了不敢妄动,细察过整夜方定一搏生死之心,只叹他们没有握住最后的生机。”

    他语音稍滞,复道,“史唐拥兵自重久矣,霍鄣此前未向二人发令是因为知晓即便发令他二人也不会遵令。他亲去南谷关,不止是要夺军以南征,更是要除衅以坚威。”

    觞中酒的凉意深重,我索性放下,“一念之误便是将性命付与他人,乱世之下,还会有更多人重蹈史唐覆辙。”

    “史唐二人在成州多年根基深固,南谷关的驻军更是心腹精锐。平服成州最稳之策应是调他二人离南谷关入他的军中再杀将□□,可他以一人之力于万军中斩杀首将,且未起兵乱,霍鄣胆略智谋何等可怕。他麾下的周桓朝与冯霈你我都曾领教过,连那个霍氏少年,也曾计诱南境一部陷入伏圈。不止是能将,霍鄣之后又有如此少年英才,谁敢轻视。还有一处,”他深深看我,“当年他初夺武平便尽封了东南二向的入京通路,他不止是护卫京城,更是断去刘道业窥探京城风向的耳目,使刘道业不能知晓朝堂与军中的纤毫事,令其再无进军京城之望。行军夺城歼敌,他这迅猛一战可算是顺遂至极。刘道业蓄谋十载之逆事,他不过数月即平,京中有人也怕这种手段。手握重权易起异心,待他进京,要防他的便不止是那几人。”

    哥哥的思虑袁轼如何能不防范,然而只是议而已,袁轼并未真正动手不过是忌惮霍鄣此时仍在外。

    霍鄣大军已愈近,哥哥的日渐宽怀亦日渐重了我的疑惑,我不能分辨他真正防范的是谁。

    可哥哥却是道,“前些日我忘记了至要紧的一处,”他的目光渐冷,“陛下再年幼,终究是皇帝。”

    我不由敛眉,“你进宫讽谏了?”

    “我再不会冒进。”哥哥叹过,道,“陛下仅是非要事只可听政,异姓人封王必要经陛下允准。几名宗亲前日愤愤进宫面圣,我不知其中内情,只料想与袁轼脱不了干系。可那些人出宫后便没了异议,当是陛下安抚了。”

    他缓缓饮着青珑生,“何况,他之志,非一个大司马可足。”

    他之意,霍鄣早有封王之心?我尚未问出,哥哥已轻锁着眉道,“这些年他看似于朝中事事不争,且或见或闻,军中都未有受过他招揽者,可若是无欲而不争,他如何能走到今日,朝中武将又为何都人人为他进言。汪溥死后只余他和袁轼,不过迟早而已。”他看住我,“你曾问我可怀疑过史唐二人,而卫原畏罪自裁前的那封信,你不以为可疑?”

    我已是悚然,“他设计逼死卫原!”

    哥哥目光微沉,“史唐不过一隅之将,卫原却是上军大将军。即使不是嫁祸,他也不会清白。”他的嗓音渐次生硬了,“父亲归隐,卫原已死,庄伯父年迈,而他两年前已是中尉。再经此二战,他必对各州郡的兵力部署了然于胸。功高至无可封赏时便是杀,若今上是孝武皇帝,他有此等功勋必然命难长久。然而因着先帝的遗诏,陛下此时只能安抚。”

    我只觉咽喉发紧,“你可记得曾如何劝我不去怨孙护不救上平?你并未见过他,却这样疑他。”

    哥哥摇头苦笑,“我只是觉得他胸中沟壑太深,失命之人也不放过,行事必绝其根本,太过狠戾。”

    取觞浅饮,却品不出酒韵,我亦摇头,“拓土易,治土难。治有失,则土或失。南境初收,守边者又多为旧人,他不过是不许旧人为患而已。”

    哥哥厌恶袁轼论霍鄣“好战而嗜杀”,若可那样容易清静活下去,谁愿意用双手去杀戮。

    他一愣,却又扯出一抹笑意,“将重谋而不重勇,他用兵若是常以奇取胜我也仅当他是寻常武将。但纵观他这些胜绩,看似多是仅凭一双手艰难创下,可我每细想都止不住心惊。心性如此深阻,他如入朝,未必会守国以正。自孝武皇帝至先帝,苏景与袁轼之外,居丞相位者最多不过六年,多少贤相朝为相暮为民的根由你也知晓。当年大仓米粮一案过后袁轼仍安居相位,其根由是先帝原本就不想重责他。先帝将袁轼留给陛下,更同有汪溥,这其中的权衡袁轼必然深明。”

    仿佛连指腹也发凉,我交扣了双手,“权衡引至的权争。”

    “陛下即位以来袁轼日渐骄横,他于朝堂作威福,从前先帝任用的少壮良才或明或暗多是折损在他的手中。当年确是仅有霍鄣可率军镇绥刘道业,可霍鄣仅能率一万上骁军,其中亦是有他以京防为由暗中施压的因由在,朝臣中十有六七已看出这此间端倪。汪溥蒙冤身故,更须有人制衡袁轼。但是,我朝立国七十余载内便有文武之策几度更替,国策不稳则国不稳,如此根基,其后唯孝武皇帝一代雄主可掌国命。南境将定之际满朝尽以为诸部会如从前一般称邦臣,可他竟能令诸部甘愿奉土为子民。朝政不稳多年,今时又已有武将压制文臣之势……”哥哥叹过,“目下之权争已非仅在文武之间,更在老臣与少壮之间,亦在贵庶之间,这也是三辅附议的根由。而他若以温恭貌掩虎狼心,我不敢想今后将有多少纷争。”

    他轻轻压住我的手,“我盼是自己过虑,亦盼他入京后会自污避嫌驱祸。只是他绝非良善之辈,我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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