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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功德和弟子们忙前忙后收拾行囊包裹，将随身物件搬上马车。林枫远远站在后方看着，火光照不到他，但所有人都知道哪里有一双哀伤叹息的眼瞳目不转睛，氤氲积蓄晶莹。
青年身后忽然冒出一个魁梧身影，高大宽阔，几乎能他笼罩起来。魁梧身影无声无息接近，一言不发，脚步声都没有，幽灵鬼魅般的贴身站立，挡住胡同口呼啸来的凛冽狂风和斜飞的冷雨。
“都走了，浩浩汤汤来浩浩汤汤去，来时轻舟泛过万重山，去时春风得意马蹄急。”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热，青年轻轻道：“走了好，都走了，再不回来，至少能离狼窝蛇穴远些。这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陈忠咧咧嘴：“公子别开玩笑，那么多人在京城活得好好的，你这是咒他们死啊。”
“我咒他们死他们真能死，京城早是一座死城了。听说过酆都么，亡灵的都城！”
笨头笨脑的汉子摇摇头，意思是没听过，又想不透公子为啥跟他说这些，挠挠头接不上话。然后就听见林枫轻轻哼笑了一声，像是苦叹又像自嘲，继而道：“都走了，你也走吧，京城不适合你。”
陈忠又挠挠头，低声道：“俺不想走。”
“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做就能不做的，”林枫背靠着他，“想想你当初为何从西州回来，你娘还在家里等着你！”
汉子一言不发。
“记得我从霍在渊手里把你救下来时，你说过的话么？”青年道：“你不是逃兵，你为了救你娘，她快要死了，治好她的病你会回去！现在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回去照顾好你娘，有你陪着老人家会很开心，死也安乐。记得回去娶一房婆姨，生个大胖小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有可能，就这么一直在郑州活到老死，再也不要回来！”
林枫瞳仁中跳跃着火把的火光，一行人行囊打点完毕，正搀扶陈老上车。
“俺记得，可俺走了你咋办，京城就你一个人了。”汉子固执摇头，“俺跟你一起走。”
“我走不掉了，郑州是你们老死的地方，是你们的坟墓，京城是我的。”神色黯淡的青年心中叹息，心说曾想活到老死，寿终正寝很难，多少人渴求而不可得，曾经的目标就是那个。
现在不是寿终正寝的问题了，英明神武的天子陛下就算是死人也能从坟头刨出来，榨干你最后一丝价值。管他什么孤魂野鬼还是本地土著，一视同仁。
把京城说成坟墓真是太恰当了，青年心想，天下之大，哪里能在找一方地界比这更奢华，更有耸立的亭台高阁，更有金碧辉煌的楼阁殿宇呢？最重要的是它死气沉沉，居住久了就会发现白天喧闹的景象都薄如纸糊，什么遍地黄金、什么玉石铺地，都是假的，真正光景就是暗无天日的坟茔，阴暗潮湿，蛇鼠虫蚁和寄生物的巢穴。
这里才是最肮脏的地方。
“回去找谢宇臣，他会照顾你往后的生活。”青年朝马车方向一拜，说话间他们已等车而走，车轮辘辘。
火光倏地熄灭了，逆风而行的火把风劲更大，一把掐灭了夜幕中的光芒。青年眼瞳黑了下了，毫无征兆，顷刻间一切都消失了，心中最深处的那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一下子空荡荡的，只剩漆黑。
付出那么多，花了那么大功夫，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失去么？
青年咧开大嘴，红口白牙，冷风冷雨吹得他瑟瑟发抖。四面八方只有背后的温热让他安心，可现在他只能赶紧催促，“快走！跟上他们！”
“俺不！”
“滚！再不走我打断你的狗腿！”青年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甚至未给汉子反应的时间，脚下青砖被他竭力扣拿起来，身躯扭转，整个人如一张紧绷的良弓，蓄力而发。
陈忠见过相同的姿势，那是公子被张礼暗算当日，他不闻不顾打断了张礼的腿。这种将全身力道连同惯性彻底张扬爆发的力道，张弛紧皱，远远大于人体极限。
这不是恐吓！公子真是要打他，而且倾尽全力。
汉子紧紧咬牙，忽然张开胸膛，如迎接狂风骤雨的雄鹰。铁铸的硬朗面庞满是坚毅，闪电划过他的背后，照亮凶狠相对的两人。
“滚不滚？”
“俺滚了，你一人咋办？”
“你一个奴才，什么时候有资格管我了？”
“俺没有，可俺不能扔下你。俺跟你一起来的，把你从山里带出来，俺也要把你带回家去！”
“谁要跟你回家，我的家在京城，在这天子脚下。我今天刚成亲，攀上宋家高枝，还用去那种小地方受苦？”青年冷笑：“赶紧滚，别妨碍老子的荣华富贵！”
青年猛地砸下去。
汉子一动不动，他不相信公子会如此如此待他，他知道一直以来公子待他如手足，公子待亲人比对自己更好。
可这次他猜错了。青砖狠狠磕在他的大腿上，入肉三分，温热液体刷的浸湿裤管，啵啵流淌在潮湿泥土气的地面上、渗进青砖缝隙中，最后沉入土壤，血腥四溢。
陈忠感觉到青石嵌进筋肉之间了，巨大冲击力使得站立紧绷的筋肉收缩紧皱，死死扣住砖石。
没有留手，他用的是砖石棱角，最锋利的地方。
“滚！别留着碍事！”手握砖石并未松开的青年，只说一个字，旋而狠狠抽出棱角再度磕了进去。殷红飞溅，空中绽放出鲜红的花蕊。
剧痛侵入脑髓，汉子一个踞趔，却强行稳住，颤颤巍巍站着。魁梧虎躯像一座人形雕塑，不知疼痛，却又像山岳那样的厚重。
“俺不！”
陈忠没有动，轻轻喝了一声，等待他的是第三下，然后第四下、第五下恰似血色曼陀罗花无声地绽放与凋零。
砖石反震力在青年手中渐渐后滑了，随着力道越来越大最后脱手飞出，当啷撞在店铺窗棂上又掉在台阶上，青年才顿了一顿，抬脚踹在伤处，用尽全力。
死死咬牙一声不吭的汉子轰然跪地，双手犹如鸟翼张开，牙齿咬出血丝。
“从我眼前消失。”青年倒地喘息，仓促换上的粗麻布衫紧贴地面血迹，很快成了暗红色。
他看了一眼马车，什么也看不到，轮廓也没有。只有轧在路面上的细微动静越来越远。
林枫一跃而起，身体凌空，借助下坠力道踹在伤口处。陈忠凄厉嘶吼，狂暴如巨兽呜咽，撕扯耳膜。
青年狠狠哼了一声，拂袖而走。忽然之间他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汉子不认识了，温和的公子陡然面目可憎，阴翳卑鄙。
陈忠踉跄起身，步履蹒跚，看着青年的背影一瘸一拐走进夜幕里。在他离开之后，麻衣浸染成暗红色的青年去而复返，站在冷风中目送他远去。
可能是有些冷，青年本能往后靠了靠，忽然意识到目送离去的正是那宽阔的胸膛与背影，背触一片冰冷。
“驴一样倔，留下等死么！”喃喃自语在街巷响了一下，只有一瞬，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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