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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原随云X方思明-异色之瞳 > 27.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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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注意,本文中的地理、历史、地缘政治的设定部分参考三次元现世,部分为作者虚构

    沙庭城。《郑和航海图》称这里为孙姑那,现为泰国宋卡府。这里地处泰国湾和南中国海的交界,当年是暹罗国通向马六甲和淡马锡的大门,既有海盗的窝点,也有繁忙的商阜。

    凉季清爽的阳光照在一座豪华得堪比暹罗王宫的海边大宅上:雕梁画栋依稀是大明的形制,但屋顶夸张的曲线形尖顶装饰却是浓浓的暹罗风情。整座大宅依山而建,亭台楼阁隐没在如堆锦绣的花木从中,悠然俯瞰着近处浅滩清澈见底的海水和远处偶尔有商船经过的蔚蓝海面。而从海上远远看去,这座大宅构造奇险,如碧波苍崖之间幻化出的海市蜃楼,气势巍峨,如以高山为王座,大海为玉阶的帝王。

    当地人对大宅主人的尊敬和崇拜,并不亚于对暹罗国王。这是蝙蝠帮老帮主在南洋的宅子之一。

    说到蝙蝠帮,从马六甲、淡马锡、吕宋、爪哇,到暹罗、南掌,到处都有他们的势力。无论是南洋一带当地的土著居民,还是大明来这里的行商,都对蝙蝠帮望风披靡。

    这个富可敌国的海船帮黑白两道通吃。帮派的成员可能是精明而守信的商人,也可能是冷血残忍的海盗,或者医术高超的医生,巧手的工匠,甚至是一头红毛的葡萄牙牧师。更神奇的是,蝙蝠帮里一直收留着一群盲人。谁也不知道蝙蝠帮是怎么训练他们的。在别处几乎是废物的盲人,在蝙蝠帮里却个个是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无论是头脑还是武功,都比明眼人还厉害。

    蝙蝠帮的老帮主据说来自大明,但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并不像大明的汉人:银色的长发,比美女还艳丽的容貌,遮住眼睛的黑纱,处处透露神秘妖异的气息,像南洋土著传说中的精灵。

    据蝙蝠帮里资历老一些的帮众说,老帮主再早些时候,常常身先士卒,带着帮众们出海。他坐在船头独自抚琴的模样,美得跟庙里壁画上的天人似的。甚至传说他的琴声能让海中的蛟龙和美人鱼跃出海面,和着琴声翩翩起舞。这么多年,他的样子基本上没变过。脸上长的些许皱纹,反而让他的容貌更有韵味。

    老帮主现在按说应该有八十岁了,可是背不驼,眼不花,耳不聋,据说连牙齿都是全的,身体硬朗得很。虽说比不得年轻人,可照这个样子,再活个三五十年似乎也不成问题。直到最近一两年开始长老人斑,大家才终于相信,这个才华横溢,潇洒?i丽的人真的老了。

    有些南洋土著认为他就是神仙,甚至给他造了生祠供奉他:不会有任何凡人长得这么美,懂这么多,有那么高的武功,不会有任何凡人能轻而易举猜到所有人的心思,不会有任何凡人富可敌国却不娶妻生子,对女色和男色都毫无兴趣,更不可能有任何凡人没有七情六欲。可蝙蝠帮的老帮主就是这样的人。他周围的人说,他从不生气,也从不害怕,从不贪婪;他也不怕孤独,不怕病痛,不怕被人嘲笑,不怕死,所以他的每个决定都是冷静、有道理的,因此常常是正确、令人信服的。

    只有神?才不食人间烟火,决断英明。所以,老帮主就是护佑蝙蝠帮的神。

    但这位神明一般的老帮主从来没有朋友。他有成千上万个属下,蝙蝠帮之外也有成千上万个把他奉若神明,心甘情愿为他赴死的仰慕者和追随者,但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是他的朋友。老帮主一直刻意避免和任何人成为朋友。他身边除了下属只有敌人。他的敌人这么多年换了一批又一批,没人最终斗得过他。他是整个南洋最有权势,也最孤独、最神秘的人。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人和他更亲近些,可能只有蝙蝠帮的前任副帮主和现任帮主一家了。前任副帮主名叫丁枫,据说也来自大明。他的儿子丁蘅在老帮主六十多岁之后逐渐接手了帮里的事务,成为新一任帮主。老帮主虽然退隐了十多年,但每次帮里发生大事,他只要出面,事情都会顺利解决。不过,丁蘅虽比不得老帮主,也是人中龙凤,天纵英才。老帮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丁蘅能胜任,他就不再插手帮中事务。他依然每隔一两年就坐上蝙蝠帮去大明的商船出海游历,比当帮主的时候去得还勤些。他依然如同神明一般庇佑着蝙蝠帮。

    老帮主的宅子在蝙蝠帮和依附于蝙蝠帮的土著和商人的心目中,就是一座不可亵渎的神殿。

    此时此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兴冲冲地跑进这座神殿里。他是丁帮主的小儿子,因为出生时差点难产死掉,因此格外受大家疼爱,就连一向不亲近他人的老帮主也对他颇为关心。他的名字也是老帮主起的,叫作丁洵君。他的父母兄长,也包括老帮主,都叫他洵哥儿。他的长相混合了大明汉人和南洋本地人的优点,五官周正里带着几分俏皮的野气,皮肤黑得光彩夺目,目光单纯热情得像小奶狗,动作敏捷优雅得像丛林豹。

    洵哥儿一路往书房的方向跑,隔着雕花的门窗,他听见里面传来沉静如水的琴声。

    洵哥儿耐心地在门外等着老帮主把一首《高山流水》弹完,这才敲门:”方爷爷,我有事问你。“

    “进来吧。”房门里传来了一个安静却并不显得苍老的声音。洵哥儿虽然叫他“方爷爷”,但心里却觉得被众人当做神佛一样供奉的老帮主,虽已耄耋之年,却有少年心肠,而且他这模样看上去也不太像个老人。所以,他在老帮主面前总是没大没小,言语无忌,就像是对待同岁的朋友。

    洵哥儿推门进了书房,小狗撒欢似的跑到琴台旁边。老帮主方思明看见他微微笑了笑:“门口的博古架上给你留了从大明带来的糖。这是最后一盒了。再要的话,等我从大明回来再给你。”

    “方爷爷,这次不是糖的事情。”洵哥儿瘪着嘴,似乎有些不满,有些委屈。

    “那是什么?说来听听。”

    洵哥儿脸上红了一红,故意扯开了话题。

    “方爷爷你这次又要去大明,我舍不得嘛。如果是打听消息,带回来书和药材,或者招揽大明能人异士,我爹和哥哥们去做就好。方爷爷你别非得亲自去。你前几个月不是还说,现在累着了或者得病了,要休息好久才能好吗?从这里去大明,不管走陆路还是海陆,都挺辛苦的。我怕你累着。”

    “这个你不用管,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

    “不是告诉过你?去找人。”

    洵哥儿眨了眨小狗似的眼睛:“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找人吗?”

    “一直是。”

    “同一个?”

    方思明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睛。洵哥儿看见他长长的银白色睫毛如同白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翕动,不由自主想道:方爷爷年轻时,不知有多好看。我要是个女孩子,肯定想嫁给他。

    洵哥儿猜,搞不好还真的是同一个。让方爷爷找了这么久,那人不知是何等人物。只不过——

    “嗯……那他现在还健在吗?其实,大明医圣班恕之半年前仙逝了。刚才大明回来的人不是忘记打听,是因为你前一阵子身体不好,我爹不想告诉你。我爹说,七年前是刘仲爷爷和李三爷爷,三年前是我爷爷,现在又是班医圣,这接二连三的,他怕你心里难受。你要找的这个人,会不会也……”

    洵哥儿看方思明脸色有些黯淡,赶紧噤声。他挠了半天头,才憋出来一句:“我就是不想让你身体刚刚好了又去出海。出海真的挺苦的。你找的到底是谁?要不,这次我替你找吧。”

    洵哥儿小狗乞食似的可怜巴巴地看着方思明。方思明知道他是一片好意,却移开目光拉下脸来,冷冷问道:“好了,你今天到底要问什么事?”

    “我就是想不通啊。”洵哥儿委屈巴巴地说道,“阿九怎么会是那样的人!他真的背叛我了?方爷爷,你说过有时候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这次……阿九不是真的背叛我吧?”

    阿九是暹罗一个本地商帮的头子,之前算是洵哥儿的朋友。他当初接近洵哥儿,方思明就觉得这人心术不正,只怕是想通过讨好洵哥儿和蝙蝠帮给自己立威,方便他浑水摸鱼。他提醒过洵哥儿几次,可洵哥儿毕竟年纪还小,阿九又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地奉承人,洵哥儿竟然听不进去。果不其然,几个月之后,阿九狠狠敲诈了当地土司一笔钱。土司向蝙蝠帮求助,请蝙蝠帮帮他抓人,阿九却带着钱逃得不见踪影,临走还设了个局,把敲诈土司的罪名安到了洵哥儿头上。丁蘅快被这傻小子气死,要不是方思明放话拦着,洵哥儿估计要被丁蘅打断腿。

    “背叛了就是背叛了。有什么不肯相信的。你相信阿九没有背叛你,当然能让你心里好过。但心里好过又有什么用。别执迷不悟。都多大的人了,还在玩自欺欺人的把戏,愚蠢至极!”方思明冷冷地训斥道。

    洵哥儿从小被爹娘当个宝贝捧在手心里养大,一直到阿九这件事之前,从来没人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他本来以为一直疼爱他,甚至在阿九这件事中保护过他的方爷爷总算能说出几句安慰的话,没想到方思明骂的更重。

    “可是方爷爷……”

    “以后不要拿这种无聊的事情烦我。”方思明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洵哥儿毕竟年纪小,又是娇养长大,听见方思明这样训他,一时委屈得仿佛天塌地陷。他一张俊俏的小脸憋得黑里透红,眼眶里泪水打转。

    “不来就不来!你以后也不用给我从大明带糖了!我下下个月都十六了,早就不是小孩子啦!”洵哥儿跺着脚一通乱嚷,接着转身就跑,出了书房,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回头冲着方思明赌气喊道:“大明的糖难吃死了!我才不稀罕!”终于一路哭着跑出了大宅。

    方思明长出一口气。这个傻小子啊。看别人的事那么准,看自己的事迷迷糊糊。

    方思明回大明除了暗中给班世萦报平安,寻找原随云之外,还留心调查过异色瞳的诅咒,最后只隐隐约约查到这是大明刚刚立国时,被□□朱元璋杀死的一群女萨满留下来的。按说她们留下来的妖物早该灰飞烟灭,但中原各大门派为什么存留着一星半点她们留下的咒语?到底她们用什么方法蛊惑了中原的武林人士,已经彻底不可考了。总而言之,她们的咒语阴差阳错应验在方思明身上了。按照这群萨满曾为蒙古王公们服务,诅咒百试百灵的传说看,咒语中说“妨亲克友,空享其寿”,只怕也是真的。

    这么多年来,不管谁亲近他,把他当朋友,这个人肯定会莫名其妙地犯糊涂、倒霉,直到方思明主动疏远他们,甚至和他们断交。之后这些人的头脑和运气又会奇迹般的好起来,从无例外。洵哥儿结交阿九,同样是在他开始和方思明越发亲近之后。洵哥儿气成这样,估计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了。可是,等过段时间,洵哥儿明白盲目信任阿九的确是自己犯蠢,原谅了他方爷爷说话难听,又跑来黏着他怎么办?

    他不想让洵哥儿过得迷糊而艰难。

    洵哥儿来过之后,方思明连续好几天沉默不语,一直在弹琴。不仅仅是因为洵哥儿,更是因为他的一句话。洵哥儿说得没错,即便当年原随云没有死在蝙蝠岛上,也不太可能依然健在。更何况,相信原随云还活着,本来就是当年的自欺欺人。

    已经过去了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如果真能找到,早该找到了。

    方思明终于止了琴声,翻起琴身。龙池上方刻着大篆“随化相忘”,两边各刻一句诗:

    “长夜难明思欲绝”这一句字迹严整而奇崛,庄严华美。

    “逝雨残云随此身”这一句字迹鸾漂凤泊,飘逸秀丽中却有一丝杀气。

    前一句是原随云在蝙蝠岛上刻的,后一句是他在马六甲海峡上刻的。那时候,他遭遇暴风雨和敌手船队的围攻,整支舰队眼瞅着要全军覆没,丁枫等人都做好了殉主、殉帮的准备了,只有他无动于衷。在琴腹上刻了这行字之后,他留下几个可靠的手下指挥着水手继续修补漏水的船舱,指挥失散的船集结,自己驾一叶扁舟,奇袭了敌方首领的旗舰。最后,他拎着一串敌方首领的人头,招降了对方十余艘快船上的人马。最后雨过天晴,老部下带着新部下,一起平安过了海峡。

    这只是他神迹一般的往事之一。

    辉煌也好,不堪也好,这些往事都过去了。现在什么也不剩下。

    方思明把琴重新摆好,起身来到书案前。书案上放着一张他病中画的“师旷抚琴图”,一个月前画完拿去叫人裱好,刚刚送回来的。他打算出海时随身带着。

    一阵风吹过,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整个蝙蝠帮的人都知道他喜欢铃铛,无论是他的座船还是他住的地方,都挂着风铃。甚至他还会随身带着一只铃铛,尤其是去大明的时候。

    方思明打开画轴,画卷上的盲眼琴师在枯崖沧海之间临风抚琴,衣袂翩然,面容温润如玉,风度俊雅如仙,嘴角却隐约露出一丝狡诈、志在必得的笑。

    方思明研墨蘸笔,在画卷的留白处补了几行字。时隔多年,他依然能笔走龙蛇,写出挺拔秀丽的字。

    “余识君之年,尚未弱冠,尝愿随君极尽天涯,阅遍人间,九霄黄泉,生死不离。然造化弄人,命途多舛,未几与君失散于红尘沧海。余蜉蝣之身,踽踽寻觅,经一甲子,方知再逢无望。

    余自负聪敏,自下南洋,所逢敌手莫可欺我。实毕生作茧自欺,痴枉不可及也。”

    又快到夕阳西下的时候。

    方思明从书桌上拿起一只檀香木的盒子,走出了书房。家仆们看他神色如常地出门,都照例不敢阻拦打扰。

    他走上了他能找到的最高的悬崖。

    他真的老了。他遇见原随云那年,爬上这样的山崖轻而易举,运着轻功半柱香的功夫就能登上崖顶。可如今他却走走停停,磨蹭到太阳完全落山,才终于站在悬崖顶上。

    方思明打开木盒,隔了六十年,重新把面具戴在脸上。当年能严丝合缝贴在脸上的面具,戴在如今凹陷的脸颊上有些松动。上面的血迹早就褪色成一片黯淡的黑褐。

    方思明解下眼前的黑纱。一松手,黑纱被海风卷走,在风中翻滚,仿佛一只扑棱着翅膀的蝙蝠。

    方思明往悬崖下望去,退潮后,悬崖下露出了突兀的岩石,岩石上残留的海水反射着天空中黯淡的霞光。想着不知道随云当年跳的礁石有多高,他亦纵身跳了下去。

    不断下坠的方思明冷静地盯着岩石。他知道只要落下去,就必死。但他不怕,甚至嫌落得不够慢。他已经来晚了六十年。

    时间忽然慢了下来,慢得像是他永远落不下去似的。

    他发现悬崖下那些闪闪发光的不仅是海水。他分明看见,原随云银白色的鬼影站在阴影中的礁石上,抬起头,向他伸出手。

    “喂,小孩子!别怕,我接着你!”

    总算找到你。真好。没有你,这一生不知道该怎么了结。

    时间的流动重新变快。飞速下坠中,方思明的衣袍被风鼓起,猎猎作响。他也向原随云伸出手。

    原随云真的接住了他,他稳稳地落在原随云怀里。这怀抱还是那么温暖有力。原随云紧紧抱着他,再也不松手。

    “随云,这次别再放开我。”

    “不会,再也不会。”

    

    “思明,醒醒!”

    方思明听见原随云在叫他。

    睁眼时,他被原随云紧紧抱在怀里,额头上落下了轻柔细密的吻,修长的手指安抚地拢过他银白色的长发。眼前确实是原随云的脸庞。清晨从窗帘缝隙中漏过的阳光在他脸上染出一层柔和的光晕。经过昨天晚上激烈的欢爱,他脸边浓黑的碎发有些凌乱。一切温暖得不像话,可方思明哭得撕心裂肺。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爆炸。

    伸手摸过去,是真实的血肉,真实的被子和枕头。

    “怎么了?”原随云一边吻着他脸上的泪水,一边低声问。

    方思明哽咽好久,才终于挤出来一句:“我做噩梦了……”

    “真是个小孩子。做噩梦哭成这样。”原随云吻上他的嘴唇。

    方思明哭得脑中一片空白。无论是刚刚的梦境还是眼前的情景,都毫无真实感。原随云对他越是温柔,他越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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