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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痴花 > 8.酒醺梦语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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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远处来了盛星的旧友,一个叫李云换,一个叫王晓阳。

    江菱月进门前,就听见正屋里猜拳的喧哗声音,夜已经深了,天还泛着寒凉,因此风冻红了眼角鼻尖。

    “江先生,”秦妈从厨屋里探出脑袋来,扯着喉咙喊,“愿意进去和他们一块儿吃,还是我给您拿到房里去?”

    “我不吃了吧。”江菱月站在院子当间儿,往灯火通明的正屋里瞧。

    隐约听着有人说:“菜不菜啊……歇着吧……”

    秦妈不罢休,她穿着件灰蓝色的夹袄,急忙摇摇晃晃上前,睁着那双弯曲混沌的眼睛,在黑夜里,看向江菱月,她说:“吃吧,盛先生特地嘱咐给您留的,都是好菜,我还熬的小米儿粥。”

    江菱月不推辞了,他搓了搓手,弯起嘴角和暖地一笑,迈开腿往厨屋里去,又说:“不回屋了,我就在您这儿吃吧,谢谢了。”

    天上,月亮成了淡黄色的半圆,像快糕饼

    灶台里是红黄相间的火焰,正蔓延在干枯木柴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一盏电灯不足够明亮,也像是一团火,暖融融地悬挂在头顶上;擦得洁净的灰色灶台,上边儿搁着现切的、肥瘦相间的酱肘子。

    还有酸菜烧豆腐,以及一大颗埋在熬白菜里的猪肉丸子。

    江菱月扯了张小凳子来,坐下了,他伸手去烤火,咬了咬牙关。

    秦妈说:“别看白天里暖和了,但是这晚上还是冷得摸不着边儿……盛先生来了两个朋友,在喝酒呢,我这儿还有,喝吗?挺好的好酒,不是二锅头。”

    一口热粥下去,脊背都暖烫起来,江菱月抬起头,漆黑的眼看着秦妈,说:“不喝了,粥就挺好。”

    他一手举着碗,一手攥筷子,算不上优雅讲究,可曾经很长时间,江菱月总这样过日子,因此十分习惯了。

    “您是当兵的?我儿子也是当兵的……”秦妈在江菱月身边儿跪下,整个人陷进一堆干麦草里头,她使着火棍子,顺口说来。

    江菱月舔着嘴角上的粥,说:“我不是当兵的,就是给当兵的做过事儿。”

    “想想就知道,您那么多学问,舞枪弄棒多没水平,还是念书最好……”秦妈说起话来,总四处延展内容,因此没完没了了,她又颤抖着从草堆里起来,找凳子来坐,把菜碟子往江菱月近处扯,干脆地念叨,“吃吧,快吃……”

    盛星吃喝猜拳到半夜,留声机正在放女歌星的胶片,李云换走了,王晓阳要留宿,他是个做水果买卖的商人。

    轮子在屋门口揽住了江菱月,他总一副天生的憨厚笑容,躬着背,说:“盛先生说,让王老板到这厢房里睡,别的屋没打扫,睡不了人。”

    江菱月早知道盛星今儿怄着气,可他猜不着自己该睡哪儿,于是蹙起眉,轻声问:“我和那客人我俩睡?”

    “那人醉醺醺的,明儿个得把被单什么的都洗一遍;您和他躺一起可不得受罪?”轮子忽然转头儿跑了,跑进正屋里去。

    没一会儿,盛星抻着腰出来了,他喊:“秦妈。”

    “回去吧,回去吧,别冻着!”秦妈还在拾掇碗盘,她举着铁勺出来,大声劝阻。

    “秦妈,我说个事儿,你让江先生睡我房里吧,我晚上就在正屋睡了,我不想动,累了。”他喝多了,因此说话一句句往外蹦,这样瞧着,到是种别样的可爱与直爽。

    江菱月站在门边儿上,远远望见盛星穿着衬衣西裤回屋里的背影,这样子瞧,更端正了,也更瘦削了。

    像白色锦葵,正迅速在漆黑的夜里盛开,甚至要覆盖漫天星斗的光华,并且,送来悠长的、惹人微醉的香味儿。

    盛星拎着一袋子的钱来了,脚步轻快地进来,把那包银元扔进了江菱月怀里,说:“自个儿保管吧,都是你的世故人情,可别拉我上贼船。”

    江菱月掀了被子坐起来,说:“脾气不小……”

    盛星穿着身素色提花绸子睡衣,他磨磨蹭蹭上前,又别别扭扭跪坐到床边儿上去,这才问出口:“没把姐姐领回家么?”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江菱月只觉得心口上置着一盆温水,被打翻了,温婉和暖地流;大概是由于江菱月平日里都莲香莲香地喊,不说姐姐。

    回来路上的真切思念,在淡薄之后又迎来了一个顶峰。

    “她不回来,说这辈子都待在那儿了。”

    “只要活得下去就行了,她自个儿不愿意,你也没辙是不是?”盛星伸手锤着自己的膝盖头,他明白江菱月今儿去春宵阁干正事儿了,因此也不想没理由地埋怨,他这人,一码归一码。

    江菱月盖了盛星一床软绵绵的鹅绒被,他挑了一个角,捂到盛星身上去,真切地问:“你还不回屋?不是懒么?”

    “又不懒了。”

    盛星身上有酒气,但并不浓烈了,大约是洗漱完了的缘故,他颊面上还泛着动人的红色,神志有点恍惚,因此说起话,轻飘飘不响亮。

    江菱月猜测了大半天,说话有些迟疑:“你是不愿意陈岳敏给我送东西?你想想,他我又管不着,那些穿手下可一个个有枪呢,咱俩得活命吧。”

    “我没不愿意,不关我的事……”盛星又气急了,皱着眉头,把被子往江菱月身上扔,那袋银元也往江菱月身上扔,还有床脚布口袋里的几根儿金条——

    盛星咬着牙,气急败坏地问:“你上哪儿弄的金条?”

    “你管不着。”江菱月慢悠悠地说,然后,把金条儿和银元往一起装。

    盛星真的醉了,因此每一毫表情都藏不住,直接地写着脸上,他忽然光着脚跳下床去,没找鞋,就迈开腿走了。

    门一开,就闻得见外边儿风的味儿,秦妈睡了,轮子睡了,来吃酒的朋友也睡了;盛星抬起头看着当空一弯淡黄色的月,它嵌在密集明亮的星星当中,正顺着风的轨迹,摇摇摆摆的。

    似乎漆黑的天幕及屋檐儿是摇摆着的,躯体是摇摆着的,心脏也是摇摆着的……

    “你给我进屋。”江菱月踩着鞋跟盛星去院里,只盯着青黑色砖地上一双瘦削雪白的脚,他锋利的眉头一蹙,然后心脉慌乱绞缠着,把人扛回屋里了。

    盛星大喊:“别弄我,流氓!”

    江菱月正站在床边儿上,胸膛起伏着喘气;他高挑,又在外头练就了体力,扛个盛星自然不是难事儿,这时候喘气,大概是由于这头脑发热的冒险,或是路上真切的想他。

    盛星说着话的时候被口水呛了气管儿,忽然,就趴在床上咳得天昏地暗。

    “慢点啊你。”江菱月抚着他的背。

    他手是不经意带着力气的,因此不足够温柔,年少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因为在外边儿奔波辛劳了太久。

    盛星结结巴巴:“别拍我,让,让我缓缓。”

    他肩胛骨抻平了睡衣的背面,整个人有些落寞地趴在被子里,这一缓就是几分钟,等江菱月关了房门过来,只见床上的人已经轻吐呼吸,睡得昏昏沉沉了。

    第二天,秦妈帮着收拾了水和干粮,天是晴暖的,盛星要由轮子陪着,去千秋山上最香火旺盛的寺里。

    “江先生不去吧?”秦妈询问盛星,并且,顺手拾掇着桌上吃过早饭的蓝花儿碗盘,她念叨,“今儿稀饭还成吧,您都没剩下半碗……过些日子天暖了,我把这各屋里的褥子拿出去,晒一晒躺着舒服……”

    盛星转过身去,他往窗户外头望,眨了眨眼,冷着脸回答:“他不去。”

    秦妈把碗盘都拢着了,举着红木头的托盘,往外头走去,她瞥盛星两眼,又静悄悄退回来了,仰起张衰老的脸,说:“我是不知道什么事儿,可您犯不着,不管他怎么得罪您了,您都用不着这样。”

    早晨的太阳是斜的,泛一种带着冷意的清光,洒在地砖上头,盛星继续冲着镜子,把衣领理好了,他穿着青色暗花的袍子,套一件儿墨绿色的马褂儿。

    腰里佩的是一块白玉两面雕刻的鲤鱼,拇指大小;是不便穿西式衣服爬山的,另外,盛星去寺里,总要舒适自由一些,他不愿意穿得拘谨。

    轮子挎着包儿在等了,盛星坐到约好的洋车上去,轮子也坐洋车,从这儿,再往前一截儿,就要开始步行了,那时候,琼城的繁荣喧嚣与凄苦无依,都会渐渐落入脚下,千秋山这座还未春来的丘陵,像是个自然而立的皇位。

    江菱月读了小半本儿书,秦妈煮的面条儿配酱,王晓阳吃过了瘾才慢悠悠离去,江菱月抢着要收拾,于是秦妈也不拦着,她居然还试探着,带了怒意:“盛先生不太高兴,你是不是惹了他了?”

    “您放心吧,谁惹他我都不会惹他的。”江菱月站在灶台前边儿刷盘子刷碗,低沉着声音,说道。

    他生得俊俏又挺拔,抬起眼睛来,瞧了眼墙上贴的旧年画儿。

    秦妈话痨,凑上去,说:“他是个好人,昨儿晚上吧,饭给你专留的,还特地嘱咐我多切点儿肘子,他是可怜你了,你别不知足吧……”

    秦妈虾米般的眼睛,以混沌的姿态望向江菱月,可江菱月眸子被睫毛轻掩,一张干净脸庞上,是淡漠又自然的表情,他薄薄的嘴巴一抿,盯着秦妈的眼睛,问:“你是他的谁?”

    声音像是闷在云里的雷,又是风穿透竹林的声响,也似乎比江流还深沉,含着浪涌漩涡的鸣叫,是神人在抚弄新做的琴……

    江菱月轻笑着眨眼。

    秦妈只能躲闪,她厮杀中前进的生命,忽然像断了根弦,败落着,因此撇过脸去,说:“是盛先生的仆人。”

    “他别扭自然有他的原因,我控制不了他,我只能看着,这和我没关系,你不用怀疑了——”江菱月说。

    “我老了我当然会死,他一个孤儿,我不能看着别人欺负他……”秦妈是倔强的人,她静默着站在灶台边儿上,看院子里长了新芽的树。

    江菱月手法从容地,刷洗盆里的盘子,他看见那盘底“景德镇”的落款,看见了流畅的青花儿,看见了盛星的脸……

    他忽然就慌张起来,回过身,佯装安静地攥紧了那只盘子,冲着秦妈,轻声说:“我没欺负……”

    “我还能真的质问您不成?我就跟那当妈的一样,”秦妈伸手把盘子夺去了,她卑微地躬下了腰,继续刷着碗和碟,又说,“您看书去吧,不用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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