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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几步，遇到了宋璎璎。
宋璎璎刚去了一趟库房，顺道就过来看看许?这边的房屋是否有漏水的情况，毕竟雨下了太久，她有些担心，宋璎璎正巧在转角处和许?撞了个满怀：“咦，郡主这是着急去哪儿？”
许?道：“裴羽还在外面。”
宋璎璎拦下她：“雨越下越大，这黑灯瞎火的，你对寨子又不熟，还是不要出去了，我替你去看看吧。”
许?觉得有理，将伞递给了她：“他好像是在兵器房附近，你一路过去，注意看檐下有没有人。”
宋璎璎一面答应着，一面撑开伞，快步蹿进了雨幕中。
直到雨落下来，裴羽都没想过要趁着雨小，赶紧往回跑，后来雨渐渐下大了，他退站到墙根下，望着夜雨发呆。
幽暗中，有人疾步往这边过来了。
不多时，一个撑伞的利落身影闯进了裴羽的眼帘：“还好，找到你了。”
裴羽讶异看她走近，伸手递过来一柄伞：“走吧。”
裴羽犹疑未接：“你……你怎么来了？”
宋璎璎笑着说：“郡主说你在外面，担心你回不去。”
“哦。”裴羽仍旧不动不接伞，他靠着墙壁，觑着哗啦作响大雨，轻轻叹了一口气，“雨太大了，等会儿再走。”
宋璎璎转头看了看，把伞立在墙根下，又收了自己的伞同样立在墙根下：“是挺大的，这样回去，非淋成落汤鸡不可。”
裴羽侧过脸瞧着宋璎璎。
宋璎璎一身正气，衣装也同寻常山匪不同，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匪气，装扮和山下人家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裴羽不能明白，眼前这干净秀丽的一个女儿家，怎么就会当了白龙寨的当家：“喂，你是前任寨主的女儿吗？”
宋璎璎转眼瞧他，想到要回答什么，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前任寨主姓罗，跟我没关系。我是被张老三抢上山来，准备献给罗大胡子当压寨夫人的，年纪大把的罗大胡子一听老三给他捆回来一个十五岁的小新娘，高兴过头，当场就满面红光地死了。”
裴羽惊诧瞪大了双眼。
宋璎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不信？”
裴羽尴尬着牵动嘴角说：“不是，我只是好奇，寨子里的人怎会……”
“怎会让我做他们的当家？”裴羽没好意思说下去，宋璎璎却大大方方替他将话续完了，她爽朗笑了，“这话说起来可长了，我长话短说吧，就是毕竟不再是乱世了，有官府盯着，山匪难当，劫我那会儿白龙寨就不太行了，罗大胡子一死，他们没奈何，只得送我下山，后来我爹娘都不在了，我去没有去处，就把东西全卖了换成真金白银，带了来投奔白龙寨，差不多算是花钱买了个当家的位子坐吧。”
裴羽听完，淡笑：“这倒有趣。”
宋璎璎不以为然，愁苦着脸说：“有趣什么呀，寨子里跟罗寨主差不多年纪的，都是叔伯一辈的，如今世道太平，没油水可捞，他们就懒得费心了，干脆做个顺水人情也同意我做了白龙寨的当家，我那时年纪小，还以为这是多风光的事情，之后才发现……啧啧，简直是被骗上了贼船。整个白龙寨，几百口人，在一起生活惯了又舍不得散掉，都眼巴巴等着寨主来养活，而且事无巨细，都爱来问问该怎么办，头两年我真是烦都烦死了。”
裴羽道：“那你实在是太厉害了，我看现今这寨子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家的生活也挺富足的，算是一方世外家园了。”
宋璎璎连连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托我爹和寨里叔伯们的福，感谢我爹给我留了不少家产，也同样感谢寨里叔伯们肯集思广益、齐心协力，让白龙寨度过最混乱艰难的时期，好好撑到了今日。”
裴羽用佩服的目光看着她：“无论怎么说，宋姑娘年纪轻轻，却能打理好这样一个庞大的寨子，当世确实是少见像你一般才干出众的姑娘了。”
“忏愧，忏愧，我就是运气好，真算不得有什么才干。”
雨点往身上打，宋璎璎往墙檐下移两步，离裴羽近了几分，她忽又转面，含笑与裴羽道：“要说‘与众不同’的姑娘，我曾听闻，有一位安乐郡主在战场上射杀西兆敌军主帅，为朝廷立下过大功，没想到和你在一起的就是那位安乐郡主。那么一个漂亮柔弱的姑娘，竟深藏百步穿杨的好本事，倒真心是个不俗的绝色人物呢！”
裴羽讷讷，不知说什么，只好含糊应了一声。
宋璎璎再由衷赞道：“为人也大气，没和你计较什么，天下雨了，还担心你在外面会被淋湿。”
裴羽低头没出声。
宋璎璎瞧过他，笑了，认真说道：“其实我看得出，你也是个很好的人。”
雨声绵绵不绝，既喧嚣，又寂寥。
裴羽闭上眼睛，声音略有些沉哑：“不，我不是。”
宋璎璎问：“你知道昨天我差不多跟了你们一路吗？”
裴羽：“……”
宋璎璎道：“你们应该没有看见我，但从听见你们说往山上找什么客栈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了。附近只有一座废屋，我猜想你们可能会去那里，所以我预先去了废屋，找了根横梁蹲着。居高临下的感觉不错，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所有事情也都看得很清楚。说实在的，你这个人太正了，根本不是一个当坏人的料，人都劫到了，还犹犹豫豫磨蹭了那么久，再说她明明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你还要将她打晕，对她说上一句‘得罪了’，真是……真是君子难为贼啊！”
裴羽惨淡而笑：“君子？我要真是君子的话，就不应该来庐江。”
宋璎璎听到他这样说，心下不免担忧：“那个……你私自从长安跑来这么远，回去了怎么向你兄长交待？”
裴羽摇头：“不知道。”
宋璎璎殷切地问：“我能帮你什么吗？”
裴羽看向她，微微笑了：“多谢你好意，不过你应该帮不了我。”
宋璎璎仔细审量着他的眉目，斜过身子，用胳膊肘撞一撞他，轻声说道：“哎，我发现你长得很好看，你兄长也是你这个模样的吗？”
裴羽脸上忽地一红，梗住了没说话。
没听到回答没关系，宋璎璎猜想可能是差不多的，因为毕竟是亲兄弟，认真说来，她主要好奇的也不是这个：“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安乐郡主？那么一个大美人，跟天仙似的，别说男人了，我是女人我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裴公子你眼光是不是有问题啊？”
裴羽眉头皱了皱：“她太霸道了，我喜欢温柔的女人。”
宋璎璎思忖，随之点头同意：“嗯，说话行事上看得出来，是霸道了一点儿，名头又大，是圣上御封的郡主，换了一般人，还真吃不住她。那如此说，你和你兄长真是太不一样了，你喜欢温柔的，你兄长却喜欢这样带一点点刺的。”
裴羽瞟了她一眼：“不是刺不刺的问题，我觉得我爹的话说得很对，他说，是因为我兄长自小性子安静，缺少了闹腾的劲，所以导致长大了以后，会去喜欢骨子里带些许叛逆的姑娘。”
“哈哈，你爹看事情还挺独到的嘛！”宋璎璎忍俊不禁，她笑了片刻就逐渐消声沉默了，良晌后，她转过头望定裴羽，犹豫地问，“你那个侯爷爹……他对你好吗？”
裴羽愣了愣，遂而自嘲地笑了：“呵，我不知道该怎样论断。他……他除了不准我喊他爹，不准我在任何场合提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之外，对我，算是很好的了。”
潮湿的雨天容易让人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裴羽记得，他爹来带走他的那天也是一个雨天，不知不觉地，他就红了眼眶：“我娘死了以后，我爹把我带进侯府，但他不敢让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所以就说，我是在路边捡到的，家里没有人了，看着年纪和裴琦先差不多大，可以给他做个伴。就这样，我作为玩伴和侍童留在了裴琦先的身边。那一年，我已经七岁了，很多道理我都明白，我没有娘，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爹，我害怕他不要我，会把我送走，我努力按照他说的话去做，在侯府里慢慢慢慢地长大，小心翼翼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看到我爹和夫人对兄长百般呵护，连高声和他说一句话都不曾有过，他们给他用精细的食物，给他穿华美的衣服，给他请最好的先生，而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有一年，兄长去了外祖家，留我在府中，我发高烧烧了好些天，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来过问，直熬到兄长回来，他搂着我，急忙差人去请大夫，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见我爹来了，我爹很生气，他骂了所有人一通，责怪他们连一个小孩子都照顾不好，他骂别人，可是他自己也是一样的，连续多日没有看见过我，他也不问一声我去了哪里，他要是肯问，一定会有人来找我，一定会有人知道我病了，但他没有……我心里怨他，可在听到他生气责骂那些人之后，我竟然很开心，我安慰自己说，爹是在意我的，要不然他不会生那么大的气。
“……因为从一开始得到的就少，所以我格外珍惜我爹对我的好，哪怕他只是在天凉时随口对我说一句，为什么穿得那样单薄，要记得添衣小心着凉，我也能高兴一整天……”
宋璎璎听着他的低述，渐渐鼻酸。
当裴羽发现宋璎璎正以一种哀悯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忽生戒备和自卑的恼意，沉下了神色正声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宋璎璎看他神色变了，说话的语气也不对，惊了一跳，忙摆手说：“不，不是！我是觉得你……你……”
支吾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雨小了。”
“啊？”
裴羽弯腰取过伞：“我的事，希望你听过就忘，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宋璎璎看裴羽撑开伞，头也不回地独自走了，她站在檐下看那身影渐行渐远，一种凄凉感无端在心底里漾开了。
她垂下脸，喃喃自语道：“我其实觉得你，很勇敢啊……不像我，只会一味逃避，是自己的，也不敢去争，不敢去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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