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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权丞 > 6.第六章: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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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坐在航船上,伴随轻快流水声顺流而下,放眼两岸,青翠山峦、不规则稻田迤逦远去。

    五百年后的北方人张桐完全不知道“航船”是什么,而搜索顾桐的记忆,也是一片空白:顾桐学习有点书呆气,只埋首经典书经,连自己衣食都不关心,更彻底忽略身边小民日常。

    南方许多主要溪流沿岸的村庄里,都有这种固定日子直达县城的“航船”,一般每村都是每十天二、三次不等,必定与周遭大村镇赶集的日子错开。村落偏远或贫穷的,需求少,船的班次自然就少些。比如这村,航船就是逢一逢七日。

    航船最主要的功能,是接送村民往返县城,但并不只是简单的公共交通工具而已,还可以粗略看成一个交易小平台,日常代购日常小百货,并代卖一家一户的收获。

    划航船的人最主要收入不是收船钱,甚至常常允许青壮帮着撑篙抵消船钱;也不是代大家从县城捎带小货品差价——大部分航船主在捎带东西时都不加价,完全当成对村庄的公共服务。航船真正赚钱的地方,是批发性质的大买卖,比如每年两季稻米或丝麻油料需要卖出,航船主做代理——每艘船起码日常跑四五个村,有串连众人的先天优势,可以代表众人跟店家谈,避免单个农人卖农产品被恶意压价。

    偶尔,航船主也受村民的委托“起会”,简单说就是主持乡村互助借贷,收一些答谢钱息。

    正因为如此,划航船需要的不止于熟悉水路,更需要有生意头脑,和代客议价能力。并不是一个体力职位,而是经营人脉、玩智商的,在乡村中,算是里正之下,颇有头面的人物。

    小船?G乃,村人们坐定后,小声讨论趁今年芸薹油榨好、夏粮没收,要不要去三清宫烧香。也有人问今年的龙船,但都知道顾家的族长生意出事,多半今年不出龙舟了,啧啧可惜。

    更有好容易上船的妇人,特地抱着几匹?布要去县里卖的,不免亟亟求着周七,询问出脱的价钱。

    周七倒也痛快,随意答道:“莫看市面上一匹布有卖到两钱银的,布行肯收的价却常常只一钱,若手工精致,或可酌量添加一二分。”

    听到这句,顾二姐眼中神采更黯淡了些。

    顾九小声安慰她:“家里只门后山坡那点苎麻,出息得少。今日不过一匹白苎布,能换些油盐便好。”

    正好周七的声音又响起:“这时节,?布出价还算不错的。但县上绸布行换了新东家,我并不太熟,面子情也只好将就用在老朝奉那里,尚不知如何。”

    顾二姐蹙眉一叹,也不肯说话,只低头拉着顾桐手不放。

    顾桐一路琢磨刚才听来看来的讯息。

    原身不谙世事,想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只能靠自己。最快的渠道,莫过于研究日常生活交易——油价暂时不好比较,但盐价就很有参考价值了。毕竟,学过高中政治课的《社会发展简史》就知道,作为人类的生活必需品,盐价在某些层面上能反应一个时代对物理知识的掌握,组织生产的能力,以及大宗商品运输成本。

    上船前顾桐就在默记,周七接钱时都会大声报一次人名和要买的货。有的货物一听就明白,如盐、油,至于光听农妇们说发音完全不明白是啥、却频繁出现的东东,也可以马马虎虎按读音归类记忆,如“咸海油”或“西”……乡村生活五百年其实差异不大,想必只是叫法不同,到县城看见实物,就明白是什么了。

    顾桐需要费力思索的,是钱数和物品的关联,类似“顾十一嫂给十二文金背钱,打‘咸海油’一斤半”这种。

    顾桐不由默默佩服航船周七的记忆力:完全没有账本辅助,他能进行这么繁杂的代购,还要把购物清单跟每家递过来那些造型颜色大同小异的容器一一对应……

    这一段河道直,不必摇撸,周七闲坐船尾,肆无忌惮只盯着顾二姐瞧。

    农人们厚道,神色都不太对,甚至有人小幅挪动,努力帮二姐挡着点灼人的视线。却没一个人敢开口说闲话,最多偷眼瞧顾桐,见这位穿长衫的只愣愣不做声,大家便都沉闷下来。

    船行大概一个多小时之后,两岸开始不仅仅是农田和小埠头,隔着河塘上拉纤用的小路,出现些房屋。这些人家的房屋多是不规则石块砌入水基脚,上半部分用土墙或木墙。格局都前庭正对河面,后门才向路开。人坐船上,看得清人家门口趴着的黄狗、踱步的鸡鸭,和门口绿树枝叶间挂着攀援上去的丝瓜苦瓜。

    靠近城镇,两岸人烟明显繁密,房屋式样又一变,大多格局转而后门临水,用不规则麻条石砌出高高地基,也有石基上撑粗木柱子的,两三户人家共用一个曲折走下河岸的小道,水边是洗衣淘米的小埠头。

    面对繁华市井,有说有笑的农人们逐渐安静下来,贪看热闹景象,脸上多少泛出些局促。

    跟同村的人相比,顾九显得淡定之极,顾二姐也不急不慌、神情自然,完全没有“乡下人进城”的紧张。

    见二姐这么落落大方,周七盯过来的眼神更热切。

    顾阿桐默默握拳。

    渐渐,一个大埠头进入视野。

    路过村庄的埠头都只是简单三、五层青条石垒就,宽不过一米五左右,能容纳两个人挑担子侧身而过,勉强可以停泊航船。但眼前的大埠头宽二十多米,光台阶就将近百级,从高高的街道一直延伸到河水里,直通河底。台阶都用粗略凿成巨大条状的砖红石块垒成。

    大埠头右手边上游处,铺了好些平展的大青石板,洗衣、洗菜的妇人摩肩接踵,挑水夫吆喝着颤巍巍而过。中间是特地留出来的道路,上下台阶人们川流不息,左手边则是码头,有木板搭的简单泊位,好些中等型号以及更小的船只,耐心插竹篙在外头排队,等空位出来,好上前停泊。

    排队等泊位时,周七吆喝一声:“自己买卖逛街的上岸,寻商行老主顾的跟船。”

    农人们放松了些,少数几个准备起身下船,顾九就要在这里换去广信府城的船;大多数还紧张兮兮坐着。

    也有个挑了两瓮油的,赔笑道:“这是周七哥仔细。我油行门朝哪边开都不晓得。”

    等了半小时左右,轮到周七的航船停泊,顾九跟另外几个人起身,匆匆叮嘱顾二姐一声“莫走远,早些等船回家”,就矫健地跳上岸,寻问船去了。

    顾二姐欠身答应了,等父亲走远,便僵着面皮盘腿坐回船板,重又死死拉定阿桐的手,垂头再不挪动。

    那几个空手上岸的对周七笑着招呼“到点回来这里等你的船”,各自上岸;而带货物的人则几乎都没有下船的意思。

    船很快离开埠头,继续慢悠悠顺流而下。

    书呆子顾桐知道这里是县城码头,还知道玉山县得名自县境北边的怀玉山,县城坐落在冰溪镇。

    顾桐不知道的是,金沙溪顺流而下,就是顾九爹要去的广信府。这溪过了广信府,才正式叫信江,流入鄱阳湖,最后汇入长江,是一条神奇的自东向西流的河。宋代苏东坡在信州,啧啧惊讶河水竟然“倒流”,曾写下词句“莫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纪念。

    这次,周七的航船是沿着金沙溪,绕着县城慢慢走,右手边是矮矮的县城墙,左手是河滩地,郁郁葱葱遍布枫杨或柳树,夹杂大片竹林与零星杂木。

    见顾二姐还呆呆的,顾桐心一紧,咳嗽两声。

    果然成功转移二姐注意力,她顿时一叠连声问:“阿桐是不是冒了河风?可好些了?”

    没等顾桐有所表示,航船已经缓缓靠近一个临水屋子的山墙,停靠在青石平铺的埠头。

    周七起身跳上岸,手里挽绳,一遍弯腰把船系在埠头矮石柱上,一边朗声喊道:“上金沙溪的周七航船来喽!”

    高处屋子里头有人响亮地答应道:“?G,就来!”

    靠后山墙,不够规则的片石叠成台阶,小道转折延伸到这个小埠头。很快,房间后门打开,疾步出来个年轻伙计,手里提着柳条平底篮子。伙计身穿短打蓝衣服、本白裤子,脚上绑带子的青帮布鞋。比起这一船不分男女都穿本白、活像戴孝的农人,体面得多。

    伙计并不上船,只递过篮子,重又挺直腰站定,好奇打量一眼唯一穿青衫的顾桐,遥遥含笑拱手致意。见顾桐没反应,伙计也不说什么,只当全船其余乡巴佬乘客不存在,对周七朗声笑道:“周七哥,今日略迟了些。”

    周七已经系好船又回去,弯腰拿起三五个船板上妇人们嘱托的瓷瓶瓷罐,先只管往一个篮子里小心放进去,道:“这几罐都是打半斤‘咸海油’,万莫兑水,要上好的。”又放进去七八个粗劣陶罐,再道:“这些都是要一斤酱。”

    最后捧起一个大肚窄口的细瓷青花瓶,周七格外小心,直接塞伙计手里,续道:“这是要两斤‘咸海油’。另盐一斤的二十一包,二斤的三包。再要酱干二两的七包,半斤的两包;豆豉?十只,细细切了薄片。”

    ——这是周七在各村预收货款之后,统一到县城的店中订购。

    算是乡村版代理购物兼物流的商业模式?

    伙计认真点头一一应了,答应着“只管放心,切片后用干净桑皮纸包起”,提起篮子,便转身拾阶而上。

    见那伙计转身,顾二姐欠欠身,想说要买盐,却顾忌布没卖出,一个钱没有,只能垂头。

    历史废阿桐不知道,其实这“咸海油”就是酱油,比半流体的酱矜贵许多。反而酱干和豆豉?依稀有印象,那是家里不缺钱时,顾桐吃过的咸菜。

    在这家店订购的货物交代完毕,周七不急着付钱,继续让人撑篙走船,人却下到船舱里来,坐在挑担子要卖自家农产品的乘客中间,仔细看他们担子里的货品,偶尔吩咐:“你这绩好的粗麻线,需得绕成团,显得精细,店家算钱钞时,能论多几个钱。”

    来卖麻线的妇人赶紧点头,重新整理麻线。

    周七很自然地侧身,紧挨着顾二姐一屁股坐下,脸上微带出些笑,傲然指点:“常去的绸布行前数日才换新东家,盘账点货,只怕不肯收货。这时候卖?布,你要着急,就随我去县城里头的麻行,价钱吃亏些……若不急,就下次罢。”

    顾二姐全身绷紧,紧紧靠着顾阿桐,涩声道:“家里没得盐了。”

    顾桐赶紧扶住二姐。

    顾二姐倚靠着穿长衫的弟弟,纵然他没开口说话,也莫名安心了些。

    周七含笑睨视顾桐,见读书人并没有开口呵斥无礼,便觉得他还痴傻,就不当回事了,从容道:“除却收夏布时节,平常都不去县城里的麻行,实是平日里收货掌柜都不在,柜台上只有卖货的伙计同账房。就算肯收货,伙计也爱抖些机灵,更难讲价。”

    嘴里说着话,周七身体略微前倾。

    顾二姐背后站着顾桐,怕他船上站不稳,没法后退,只咬牙垂头。

    顾桐本来就不想长期演智障,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交代。也不等到书院等“至圣先师显灵”,猛然跨前半步,人虽然狼狈摇晃,却挡住了周七向前凑的角度。

    周七打量顾二姐的眼神越来越满意,点头道:“阿桐弟弟是好了吗?童生说来是读书人,可惜百无一用。除非考到举人老爷,不然,只怕还是要辛劳二姐支撑家事,呵呵……”

    顾二姐又是气苦,又担心弟弟,只转身上上下下打量顾桐,没心思搭理周七的挑衅。

    顾桐却暗惊:老爹去府城卖东西,周七这家伙比刚才顾九在场时明显放肆,竟敢当面挑衅,他怎么做,才能保护好这样无微不至照顾自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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