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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垒井桡用的木材多出预期了,柳筝最后结了十四两三钱银子的尾款。结清了账,最后吃顿犒劳饭,柳筝和姥姥目送段井匠他们走了。
吃饭的时候,力工们都感慨以后再吃不着她们做的松鼠鳜鱼和东坡肉了,提议她们往后开个小菜馆,要是开起来了,他们铁定天天光临。柳筝笑着说光磨豆腐就够辛苦的了,再开小菜馆,那更得脚不沾地了。力工们玩笑着说她傻,有了小菜馆,还卖什么豆腐脑?柳筝也玩笑了回去,说要是她们不磨豆腐了,那得多少人遗憾吃不到她家的豆腐脑了呢。力工们一想,也是。
其实她们做这么多年豆腐,除了因为这是王初翠娘家里传了几代的手艺外,最主要还是因为柳筝喜欢做。打记事起,她就常听娘说怎么磨豆子、煮浆、点脑,那时她们都还在楼里,总幻想哪天出去了,能和姥姥一起卖滑滑嫩嫩的水豆腐。等攒够了钱,再一起去京城看看。后来姥姥拿着钱来了,娘却已成了她怀里的一罐冷灰。姥姥把她们一起带回了家。
坐在从秦淮往吴江县回去的船上时,姥姥一直搂着她哭,哭得嗓子都哑了。柳筝不哭,她的眼泪早在娘没了的那个晚上哭干了。姥姥哭完了,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江,对她说,姥姥以后每天都做很多很多的豆腐卖,把你和舅舅好好养大。姥姥说,小舅舅懂事又听话,什么都听姐姐的,要是知道姐姐给他留下了一个这么乖、这么惹人疼的外甥女,一定会很疼很疼她。这笔赎她的钱,连带她从苏州府赶去秦淮的路费,里头有一半都是舅舅每天起早贪黑跟人养鸭子、赶鸭子攒的。他才十二岁。
从楼里出来的那天,楼里的姨姨们就对柳筝说,从此往后把过去几年的事都忘干净吧,白妈妈还算有点良心,一直没给你挂上贱籍。跟姥姥回去了,改名换姓,从此以后就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柳筝心里也想,带着娘离开这里后,她就有舅舅、有姥姥还有姥爷了,她可以帮姥姥做豆腐,可以跟舅舅一起养鸭子卖鸭蛋,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可是到了家,柳筝才知道,原来从不出现于娘亲口中的姥爷,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好。她站在门口,门刚一打开,那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就甩了一个酒坛子过来,指着她和姥姥破口大骂,骂姥姥浪费钱弄了一个赔钱货回来。姥姥被他抓着头发扇脸、掐着脖子踢胸口肚子,她被姥姥藏在床底下,动也不敢动。她一遍遍求菩萨,求菩萨救救姥姥,可是没人救姥姥,也没人救她。
她和姥姥总是挨打,过了几日,姥姥见小舅舅还不归家,托人去问、去找,养鸭子的那户人家说,姥爷早趁着她出门把小舅舅卖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可以卖到六七十两,够他喝至少一年的好酒。
吃完饭,柳筝给每位师傅都包了两块新鲜豆腐带走,几天相处下来,小段师傅已不像几日前那般腼腆局促了,接了她递来的篮子,还问以后能不能每天都来买她们的豆腐。还没等柳筝回答,段井匠先给了他一记爆栗,说天天吃豆腐,也不怕把肾给吃坏了。大家又笑了一场。
自家有了井,以后洗衣洗菜不知方便了多少倍,柳筝找人把先前放在院子里的大缸都卖了,只留一个,打算日后用来养莲养鱼。空出的小半块地,就留给王初翠种菜了。王初翠身体已经差不多好全了,药也停了,每天三更天不到就起身帮柳筝磨豆子。
磨豆子是个极辛苦的活,得抱着磨棍一步一步绕着水磨盘转,几圈下来就汗透了内衫。柳筝长到十岁上才能勉强帮着推动,但也推不了太久,那些年都是姥姥一个人磨浆、滤浆。比起磨浆,滤浆虽不那么费力,却要磨人得多,得把生浆水倒在缸口的大布上,拿刮壳沿着刮袋一遍遍来回地把豆浆从布眼里刮出来,力道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太轻了刮不均匀,太重了会把豆渣给带出来。等刮出一缸浆水来,都将近五更天了。
终于把浆水煮上后,王初翠坐在锅灶前,眼睛透过窗子往对面看。对门陈家也刚把包子烧麦蒸上,正搅着一锅豆汁儿煮呢。
王初翠撇嘴一哼:“酸馊酸馊的东西,还敢卖两文一碗呢,不知道怎么好意思端出去的。”
柳筝正扯着面团放锅里炸油果,她和姥姥都爱拿豆皮卷着吃,有时候会多炸点和豆腐脑一起卖。听到王初翠的话柳筝笑了:“我们不喜欢是因为我们吃不惯,京城这儿一入秋天就又冷又干的,所以他们爱喝那热乎东西。川广那的人还爱吃臭豆腐呢,不够臭都不愿意吃。”
“你呀,你这心眼儿实的孩子!怎么还帮着这边人说话。他们什么时候替咱们说句公道话过?因着你长得漂亮,在家的时候就被宗族里的人惦记着,进了京城,本想着这好歹是皇都,老爷娘子们大半都是读过书、知礼懂规矩的,出口的话该先从心里头过两遍吧?啊呦,嘴脏得不得了!你听听,咱们就挖个井,都给你编排出五六个情郎来了!”
“五六十个也无所谓。”柳筝拿长筷子把锅里的油果子都翻了个身,“坐实了又怎样?凡事只求问心无愧,不碍着旁人就好。”
王初翠沉默地往灶里添了几根柴进去,重重叹口气。小时候在风月楼里的那段经历,给筝筝带来的影响太大了。再有自己和她姥爷那点事儿、絮儿和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爹之间的恩怨,让她再没了与人成亲嫁作他人妇的想法。不成亲便不成亲吧,王初翠这些年想得很开,这世上有几个女人成亲后能得到好结果?怨不得有的风月女子竟宁愿背一辈子的贱籍,也不情愿赎身给什么脏人烂人做老婆。可要是一直找不到她舅舅,她也一直不愿意找亲爹投靠,等自己百年之后,没人护着、陪着她,叫她这个做姥姥的如何放得下心呢?
“筝筝啊,你说,陈家的那个,为什么总要说你坏话呢?咱们刚来这的时候,邻里之间明明相处得还是不错的。咱们往后是要在京城久住的,这样风言风语的,不是办法。姥姥就怕你以后再被所有人针对到寸步难行的地步。”
要不是吴江县那边的柳氏宗族已经完全容不下她们了,她们也不会今年就急着北上入京,毕竟钱还没攒太够呢。
柳筝把炸好的油果捞出沥油,掀开煮浆的盖子看了看,见差不多了便准备盛出来点脑。王初翠把两个大木桶抱了来,在把熟浆盛出来等待晾凉的空隙里又问了柳筝一遍。
柳筝正在切配着豆腐脑吃的萝卜干、咸菜、辣菜等小菜,想了一会儿,回头往对门看了看道:“可能觉着我们抢她家生意了吧。”
从前整条街上就陈家卖早食卖得好,蔡家的阳春面、赵家的饺子馄饨,生意都不如她家。柳筝她们一来,情形不知怎么就变化了,不少人改了喝豆汁儿的习惯来吃豆腐脑,陈家门前的桌子有时候都坐不满了。
王初翠细想了想,有点不敢相信:“我们能抢多少?一天撑死了卖一两百碗,这东西又不禁饿,大多人还是买她们的饼啊包子啊的吃,她家还供着个读书人呢,天知道得多有钱!至于对我们这么小心眼吗?”
“那就不知道了。”
王初翠气得叉着腰来回走动,突然脚步一停,在朦胧月色和模糊烛光里眯眼看向对面二楼那个敞开的窗子,一下明白了。天越来越热,她家秀才那比姑娘还娇贵的身子,受得了蚊虫叮咬?
……怕是也对筝筝存了吃天鹅肉的念头。那一切就好解释了。真是的,管不住自家儿子,就拼命诋毁别人家的女儿,缺德!
生气之余,王初翠又心疼她家筝筝。从小就因为这张脸受尽委屈,若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便罢了,偏生落在了市井凡间,什么人都敢流着哈喇子觊觎……这样到底不是个办法。
王初翠拉住了柳筝两只手,压低声音道:“筝筝,要不,你这两日去趟顾家,找罗先生问问?”
“问什么?”
“还能问什么……问问你那没心肝的爹,他难道真就一点儿不记得你娘了吗?”
柳筝总含两分笑意的眼睛透出了冷意,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才语气平常地道:“他当然记得,所以那年娘死得不明不白。幸而他不知道还有一个我,不然也许我也走不出那个别院。”
王初翠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可是,他毕竟是你爹,血脉相连的亲爹!现在都成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文华殿大学士了,满天下谁没听过他章阁老的名号?都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官。当年的事,依我看,多半是有什么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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