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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谁都会变老 > 第三章 吃下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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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宜荷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就吃料子。那个时期吸食料子是极普遍的事,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被愚昧被麻木不分对象。然而我们还是要说说这个苦命的女人是如何染上毒瘾的,因为毕竟年代久远了,在当时多见不怪的事在相隔七十多年的今天就会鲜为人知,甚至骇人听闻。

    吴氏是个童养媳。爹爹过早去世,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再也供不起她一粒粮食,将她送到了沈双山家。沈双山当时12岁,他有一个弟弟和六个妹妹。吴氏来到这么一个人口和穷困同样庞大的家庭正是连半岁的童年时光也没有享受过,她一来便开始操持家务,天不亮踩着一摞砖够着灶台煮一家大小的饭,白天学做针线活儿,晚上所有人都歇下了她得等到婆婆点头才能去睡……这里再穷也比她自己的家强些,好歹有口吃的,也许如此才招来婆婆嫌恶,婆婆总能找出她的种种不是。婆婆说长嫂如母,虽然她比她三个小姑还小。婆婆给她定了很多规矩,迟起要挨打、打盹要挨打,连地上洒了一点水也要挨打。有一次,婆婆被凳子绊了一跤说是吴氏故意将凳子放在那儿绊她,抄起扫帚就打……挨打的名目太多,渐渐地吴氏被打怕了,一见婆婆就战战兢兢,婆婆更不待见她了。

    7年后吴氏与沈双山圆了房。老太婆不让他们出去,还让和自己睡在一盘炕上。一到夜晚沈双山就感觉到母亲那双在暗夜里窥视的眼睛,那窥视让他恐惧。母亲总能精准地猜透他的心思,每次他刚想有动作母亲就发出各种声音,有时咳嗽有时翻身,搞得他意兴全无。这样坚持了一年多,沈双山在母亲的惊吓之下终于鼓起勇气提出搬出去,他知道母亲不会同意,又请来同族的一个长辈,说这样住下去传出去要被笑话。老太婆不得已,最终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但也没给他们一间像样的屋子,叫他们搬进了一间原先做过茅房的西屋里。一块烂床板、一床千补万纳的被子是他们的全部家当。沈双山和吴氏欣然接受,只要能有个自己的家屋子破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吴氏照样要照顾全家老小的饮食起居。每天天不亮她就起来做饭,每顿饭要等婆婆丈夫小叔小姑们全吃完才能吃,没饭了她就用些发霉变质的剩饭充饥。沈双山则负责全家的生计来源,他每天起早探黑干活儿挣的钱要全部上交母亲。

    沈双山看着自己的屋里人心疼。“屋里人”,他这样称呼自己的妻子。他曾经想过搬到外面去住,不过母亲绝不允许他搬家,他也不会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他只是在心里稍稍动了动念头,对妻子的受苦无能为力也无能改善。他知道自嫁过来吴氏几乎没有穿过一块完整的布料,一件衣服春夏秋冬穿到底,补丁摞到难以看出原来的布,为了避免被人看见每次回娘家她都绕着走,有邻居过来她也避之唯恐不及,但她从来没有在他跟前抱怨过,反而安慰他旧衣服穿着有感情,沈双山看在眼里千方百计想给屋里人做件衣裳,可每次都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拒绝,后来他不再乞求母亲同意,他有了一个主意。他一下子能担八根柴,推磨也是好手,只要他愿意干不愁找不到活儿。每天他只睡半夜,后半夜趁着妻儿熟睡便跑出去揽活儿干。这样坚持了两个月他终于攒够了两件衣裳的布料钱,给母亲和屋里人各做了一件。他母亲见有自己的也不好说什么,只管收下来。吴氏穿着新衣裳终于大大方方地回了一次娘家,可没过多久婆婆忽然提出自己的衣裳被女儿穿走了,想借她的出一趟门,吴氏见婆婆说的急也没多想就脱下来,谁想这一借再也没有还回来。

    不仅如此这以后老太婆发现了儿子的秘密又多留了一个心眼,每次沈双山从外面回来她命他必得先来她的上房,待把全身搜遍才准他回自己屋,沈双山偷偷摸摸挣的一点东西半点不剩又全落到母亲手里。他愁啊,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他路过一个粪堆忽然心生一计,把东西埋进粪堆里这是母亲万万也想不到的吧!这以后他便将东西藏进粪堆里或是扔到房顶上,他母亲再精明也搜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老太婆毕竟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没过多久她就想出了一个解招的办法——身上搜不到就到他们屋里搜,连一块洗脸的毛巾也不放过。没了毛巾吴氏就用一块破布浆洗干净代替,她自己不吭声也不让丈夫吭声。吴氏平日很少出门,她是属于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自新衣裳没后她怕母亲问及连娘家也不多回了,只在饿得实在撑不下去才回去一趟,母亲问她吃过没有,她每次都说吃过了,只等母亲不注意悄悄潜到门道儿里从菜瓮里挖团黑菜充饥。

    次年吴氏怀孕,生下了大儿子沈宜戎,吃穿用度明显增大,婆婆又不高兴了,她规定一捆柴烧一天,一壶油点十日,用完了就只能黑天里坐着。为了省油吴氏尽量夜里不点灯,半夜里孩子屙下她拿个碗扣住搂着孩子不敢动,只等第二天太阳为她点起灯才收拾洗换。劳累加上风寒还没出月子她就病倒了。其实她当时也只有十几岁,还算个孩子,不过她的婆婆可不这么想,她冲她骂道,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没见你这样娇气的!我像你这年纪不是也生孩子了?照样下地做饭,你还想装病?这一大家人怎么吃饭,难道要我做饭不成?

    沈双山听到母亲的叫骂连忙跑出来向母亲求情,说他屋里人真的病得很厉害,让她息养几天。他的母亲一听越发狂怒,给了儿子一个嘴巴,然后号啕着往外跑,一路跑一路嚷:反了——反了你们啦——怪不得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养了你这么大也没见你心疼过,她和你活了没几天你倒这样低三下四!不成器的东西,你爹走得早你当是没人给我做主啦——

    缠过的小脚不知何以神速,很快就将她娘家人叫来满满一屋子。商议已定,那些“人主”不由分说将沈双山架出屋子,施以“燕儿飞”之刑。沈双山的两臂两腿被分别绑在院子里的两棵树上,像个惊恐的“大”字。至于吴氏,这些人见果然病重,此时又受了惊吓,暂时没有理会。吴氏听到鞭子抽在丈夫身上的可怕声音挣扎着从屋子里往出爬,一边爬一边朝婆婆磕头,可是她越求饶她的婆婆就越不为所动。与其说她是伤了自尊,不如说是出于嫉妒,嫉妒若是出自一个老太婆就会变得更加决绝。

    惩罚终于结束了,沈双山结结实实挨了二十鞭子,到了研究下一步方案的时候。其中一人,是族人中最权威的,每遇到家中有不肖子弟都少不了他在场。他看着昏死过去的吴氏冷冷地说,给她吸点料子吧,吃了那东西包管百病皆除。

    从这以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就吸食上了鸦片。靠着这种东西,她伺候着婆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子人的饮食起居,直至婆婆过世。

    宜戎从四岁时起就被派遣替母亲买料子。卖料子的老太婆姓马,人也长着一张马脸。每次去她家宜戎要爬一个长长的陡坡,陡坡的尽头有一个一人高的大石滚,马老太婆家就在石滚的后面。宜戎一度以为石滚也是马老太婆家的一部分,因为马老太婆的家比石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觉得马老太婆就是幻化在石滚里的神婆,能变出那种让母亲开心的神奇的东西。到了地方交了钱,马老太婆取出一小块“白肥皂”,从上面剪下绿豆大小那么一点儿,用一小方锡纸包着交给宜戎。宜戎回到家中吴氏早已等得焦急,她颤颤巍巍打开锡纸,以左手三指托着小心地凑到鼻子下,另一只手忙不迭地划火柴在锡纸下方烤,烤完了她就腾出右手帮着把烟往鼻孔时扇,仿佛生怕被空气偷去一点儿似的。她吸得那样贪婪,那陶醉的样子令宜戎永生难忘。

    她的婆婆不懂得什么叫竭泽而渔,她的丈夫却懂。沈双山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对他的屋里人一直深怀歉疚。这个女人后来在三十多岁就拄上了拐杖,可想而知身体被毒品侵蚀掏空到什么地步。她吸毒已经成瘾,毒品变成了她生命得以残存的轮椅,再这样下去毒品也许还能载着她再沉浮一段,但只要一个浪头可能随时就要了她的命,可是马上断了他又怕她一下子挺不过来,在这种重重矛盾的心理下他始终没有狠下心来,他每天磨破双脚、费尽心力挣到的一点小钱全被她换成了沉迷的烟雾。可是现在,他觉得为了几个年幼的孩子他必须委屈屋里人了。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消瘦,宜晴、宜雨从小到大没有穿过裤子,光着屁股进进出出……在正常的环境中人大概从两岁起就会产生羞耻感,但在黑夜中,不仅眼睛会失聪,一切的感官都会失聪,但是孩子们毕竟在一天天长大呢。

    这之后他就将挣到的每一个钱都藏起来。他试过了,不能藏在身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毒瘾发作的人都有特异功能,他们掘地三尺也能把钱或者任何值钱的东西找出来。沈双山在自己的腰带上缝了一个暗兜,把几分钱,最多的时候是几角钱藏在里面,攒到一定数目他就赶紧换成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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