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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踟蹰的我们 >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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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蛋是马壮的小名,在庄上说马壮没几个人知道,但是一提青蛋大家就知道是谁了。青蛋好斗,但也不是一个二愣子,打架时打不过就会求饶。人家拽着他的领子问,你服不服。青蛋就会嘿嘿的笑着说,我服,我服,我心服口服。人家要拿半头砖拍他脑袋时问他,青蛋你认不认怂。青蛋说,我认怂,我就是怂包。用他的话说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对于他有把握的事情,他定是要同别人争个高下。他的堂弟马强去到别的队里同那个对的小孩子玩玻璃球,带了一罐头瓶子去的,结果全输光了,就去找青蛋去帮忙赢回来。青蛋只拿了三颗玻璃球就去了,旁队的小孩子问青蛋,你带够输的了吗?青蛋嘿嘿笑着说,我手里就攥了三个来,不过已经够赢你们一帮兔崽子了。青蛋用了一下午,就把马强输掉的玻璃球赢回来一半,后来几个孩子合计着要找茬,青蛋才不玩了。

    青蛋从小不怎么怕自己的父母,却十分惧怕他的爷爷,对他老人家说的话全都当成金科玉律来看待,即使像下河这样的小事也要听他的爷爷的,每次庄上的小孩子要去下河,青蛋就会说,我爷爷说了,打死的都是犟嘴的,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就这样庄上的男孩子几乎都先于青蛋学会了游泳,每当别的小孩子对青蛋说,你下来,你下来,水不深。青蛋都会说,别骗我了,进去就到头顶了。说着青蛋就会站得远远的,以防别人把他拽下水。青蛋还是在上四年级那年学会了游泳,庄上的小孩子谁也没有教给他,他说自己是自学成才。五年级那年夏天,青蛋就成了憋气高手,吴明在青蛋感冒的时候赢过他一次,但吴明自己都说这胜之不武,如此青蛋的憋气水平在杨树庄同龄孩子中所向无敌,就连他那一惯反对孙子下河的爷爷老芋头芽子都开始夸奖起青蛋来,他说,俺孙子比他爹能耐!于是早先以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为由拒绝下河的好孩子青蛋变成了弄不弄就喊着同龄人下河的坏孩子青蛋。

    在北窑上初中那会儿,青蛋是我们庄最出名的,他出名有三点,饭量大,打人狠,淹死了。

    初中那会儿大家都进入了青春期发育阶段,男生开始私下里讨论哪一个女生长得好看,女生们也多了自己的小心思和小秘密,男生和女生进入了相互好奇的时期。初一年级青蛋和我分到了一个班里,我坐前排,他座后排,他的肤色仍是大家开心的源头,除了我们庄的人没有人知道马壮有青蛋这个绰号,大家却自发的叫他老包,青蛋也不反对,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的新绰号,有一次还专门对我们庄的学生说:“以后在学校里别喊我青蛋了,可以喊我老包。”就这样青蛋变成了老包,但我们私下里谈论他还是喜欢说青蛋,毕竟他家里人也是这样叫。

    老包一上初中就以自己的饭量大而出名。每次中午在学校里排队打饭的时候,老包都是一大亮点。刚开始打菜的时候,别人端着一只空饭缸子排队,老包也端着一个空饭缸排队,别人打一份菜,半缸子不到,老包打半份菜,就一个缸子底,倒让负责打菜的老头儿多添两勺子菜汤。老头儿给老包添了两勺子菜汤,老包说:“再添两勺!”老头瞪了老包一眼,就又添了一勺。老包说:“添满得了!”打菜的老头个不高,是个豁牙,说话跑风,他瞪着眼敲着菜盆对青蛋说:“你个小杂毛你能吃多少,一勺一勺还不够,骑着鼻子上脸!”老包也不生气,笑了笑说:“爷爷,我得吃八个馍馍,菜不够,要蘸汤。”老头说:“你他娘的数猪八戒的这么能吃?”老包说:“不吃这么多,我饿得慌。”老头说:“你个小杂毛,是人要都和你样这么能吃,国家也得给吃穷。”老包说:“爷爷,你这话说得不通,我要和他们一样吃两三个馍馍,恁儿就少卖五六个,要是大家都和我一样能吃,你儿子能多卖多少个,你算了没?”老头说:“你个小杂毛,看着你这么会说话给你添满它!”自那以后老包每次要半份菜,老头都会给他打满一缸子菜汤。老包因为馒头吃的多,买馒头的时候就不用排队,每天他往售饭窗口一站,卖馒头的人就会对他说,小来,给你装好了。那时老包就会率先交上一斤六两粮票,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提走自己的八个馒头。

    老包吃的多,发育的也快,纵向生长,横向发展,一样也没落下,眼瞅着就成了同龄人中的大块头,初一上学期我和他还能互相平视对方,下学期没结束我就得仰视他了。老包块头大,不是虚大,骨头和肉都是实的,能上劲,六十公斤的臂力棒一次弯五十个不带喘粗气的,扳手腕班里也没有能扳过他的。

    上了初中的老包不像在杨树庄小学和北窑中心小学时那样嚣张跋扈,动不动就和人单挑,倒是是不是有学生找他的事。那是初一上学期做课间操的时候,老包头疼没有去,他趴在自己的课桌上休息,最早回到班里的几个男生中有一个叫邱二虎的,是我们班最会捣的学生,他解开了裤腰带对着老包侧向过道的脸撒起尿来,就这样老包被尿浇醒了。老包摸着满脸的尿问二虎:“你往我脸上撒尿干什么?”二虎笑着说:“我看着你脸这么黑,给你洗洗!”青蛋说:“那好吧,我现在头疼先不理你,等我睡一会清醒清醒,再和你算账。”老包脑子真的很不清醒,他没有擦桌子上的尿,就又趴下睡了起来。大家都以为老包受了欺负,说个狠话,自己安慰自己。我一看老包挨了欺负也不敢吱声,赶忙跑到瘦子班告诉了瘦子,瘦子说中午放学收拾二虎。我连忙又跑回来告诉了老包瘦子会喊着人来给他出气,不料老包头也不抬的说道:“不用,我自己就办了!”

    中午一放学,大家匆匆忙忙走出教室,老包拿着自己的板凳站了起来,他走到了二虎跟前,一脚就把他踹倒了,那家伙的脑袋咚的一声碰在地上,他还没反应过来,老包就把他的头卡在了板凳底下,坐了上去,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坐着。二虎脖子被卡主,脑袋也动弹不得,大口的喘着粗气,脸憋的通红。青蛋就那样在板凳上坐了有三分钟才起身说:“别往我脸上撒尿了,洗不白。”就在这时瘦子,吴明,马强和瘦子的好兄弟们也到场了,来的人一看是二虎便都没做声,大家怕二虎并不是因为二虎有多能打,完全是因为他有个哥哥叫邱虎,是个小混混,从给人要账起家,混的风生水起,在我们北窑臭名昭著。二虎站起身来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以为大家都要打他,便对一群人喊道:“我可给你们说,我哥哥是邱虎,你们揍了我,小心吃不了兜着走!”瘦子一听也上劲了,说道:你他妈的你吓唬谁呢,你哥还能吃人不成。”二虎一听也不敢再喘大气,老包适时的打圆场道:“都让一步,都让一步,这事就算了吧?”二虎对着一群人喊道:“让开!”大家就给二虎让开了道。瘦子冲着邱二虎的背影大喊道:“你哥是小混混,和你有什么关系,傻逼!”二虎翘课回家了,下午没有上课。

    下午放学时邱虎来了,没有我们想象中香港电影中《古惑仔》一样的数百人的阵仗,邱虎自己站在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大太子摩托跟前,带着一副茶色墨镜,看起来挺悠闲,旁边站着他仗势欺人的弟弟。我们一听说邱虎来了都想着下午从学校翻墙逃跑,但后来听说只有他一个人来的,就想着谁怕谁啊,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他一个人还能干过二十个人,所以大家集合到一起,假装很轻松的样子从学校里推着车子走了出去。二虎站在那里像包工头一样的挨个喊名字,中午放学时围他的一伙人一个也没落下。瘦子隔着很远对二虎说:“二虎有什么事找我们几个说就行,用不了那么多人,又不是请吃饭!”最后老包,瘦子,吴明,马强,我,还有瘦子两个非常要好的兄弟站在了邱虎的面前。邱虎看了看我们六个人,笑了笑说:“别这么严肃,放松点儿。”我们都是第一次直面小混混,一点也放松不下来。邱虎问他弟弟:“你再说说,怎么回事?”二虎说:“我给老包开了个玩笑,老包就动手揍了我,还找了一群人吓唬我,妈的!”邱虎问:“谁是老包?”老包说:“你弟弟得罪我在先。”邱虎问老包:“他不是给你开玩笑吗?”老包说:“有往人脸上撒尿开玩笑的吗?”邱虎瞪了自己的弟弟一眼,问老包:“我弟弟为什么往你脸上撒尿?”不知老包是被吓的还是动了感情,憋屈着要哭,他说:“他说用尿给我洗脸。”老包说完眼泪就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了。邱虎摘下了眼镜,劈头给了二虎一巴掌,说道:“你个熊黄子,能这么干吗?”说完就又照着二虎的脑袋给了一巴掌,转脸笑着对老包说:“小兄弟这事儿怨我弟弟不懂事,我回家揍他一顿,你看咱这事就这么算了行不行?”老包已经吭哧吭哧的哭了起来,他说:“行吧。”邱虎又厉声对他弟弟说:“这事儿就这么算啦?”二虎指了指瘦子说:“我怕那小子不老实。”邱虎问瘦子:“小兄弟,这事能这么着就算了吗?”瘦子深呼了一口气说:“我也没想怎么着,一个庄的,挨了欺负不都得伸把手吗?”在得到所有人的保证后,邱虎笑着和大家握了握手便骑着摩托车带着二虎走了。

    初一放暑假的第二天,老包就淹死了。出事的头一天,老包听到班上有人说自己憋气很厉害,表示不服,便对人家说:“别吹牛逼了,你那点儿本事同老子比起来就是个屁!”那位同学听到青蛋这么出言不逊憋得面红耳赤,说道:“老包你吹牛逼也得有肺活量。”老包嘿嘿一笑说:“没有金刚转不揽瓷器活,我不吹牛逼,不信可以比一比!”那同学说:“比一比,就比一比!”两个人约定了在北窑镇中学东边三里地的条河上一比高下,最终两个人的约定变成了四个人的较量。宽阔的条河从遥远的北方缓缓而来,像穿过别的镇子一样穿过北窑,北窑的大人孩子也像别的地方的大人孩子一样在炎热的夏日脱得赤条精光的跳进条河,享受着条河水带来的清爽与惬意。

    那天是星期二,一听四个人要比憋气,立刻好些学生围了上来,身为一个庄的,我们大家都去给老包助阵。四个人脱得赤条精光的沿着河西岸转悠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没人去的断坡,说是那地方直上直下便于表演。其余三个人,我们班的那个男生个子和我差不多高,但是长得比我还瘦,白白净净的,小圆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家伙,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尾川条。两个高年级的男生一个个子又瘦又高,是学校体育队掷标枪的,性子比较急,平日里他在操场上投掷标枪时总会大声嚷嚷着叫别人快躲开,一双大眼睛,眉清目秀,长一个大家伙,四周却没有毛,就像一条鲤鱼,另一个家伙个子和老包一样高,身材微胖,屁股很大,圆脸,眼睛密封着,笑起来的样子很狡猾,看起来像条火头。四个家伙在那个小土坡上站成一排,扩胸压腿,磨拳擦掌,每个人都志在必得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大个子一直在那里摆弄自己的家伙事儿,好像能不能赢全靠那玩意儿。四个人都抢着先下水,说是让别人看了知难而退,互不相让,最后还是剪子包袱锤的的土法子决定了下水的顺序,先是狡猾的火头,再是老包,然后是瘦小的川条,最后是性急的鲤鱼,四人也正是按着这样的顺序走向了各自生命的终结。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众人大喊大叫跑来跑去的混乱的画面,围观的三四十个孩子像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不济一样,连忙向着远处正在浅滩上游泳的大人们呼救,还有十多个家伙像兔子一样光着腚逃离了现场,第一个跑来的是北窑中学的一名五十多岁的物理老师,他顶着自己稀疏的头发,迈着自己短健的双腿,光着身子像一个鸭子一样跑了过来,他的后面还有十来个人,老师什么也没有问就一头扎了下去,而后他又露出了脑袋问道:“什么地方?”一个学生指了指四个人跳水的地方,一个学生喊道:“老师你可小心,下去了四个一个也没上来。”几分钟后物理老师又露出了自己的脑袋,他向岸上的人要一件衣服。大家七手八脚同时扔下去十多件衣服,物理老师用一件蓝色背心系住了自己的鼻子,又对岸上几个跑过来准备跳河救人的人说:“别下了,底下是口井。”众人看着物理老师把他们眼前的河面搅的一片浑浊,正在大家为他担心时,先是鲤鱼,再是川条,然后是老包,最后是火头。就这样刚才还在吹牛逼的活蹦乱跳的四个人被物理老师从河里的淤井里拽了出来,四个人全都灰头土脸,老包和鲤鱼的脸上还划了好几道口子,老包的脸也显得白了。马强看到躺着不动的老包,立刻扑了上去,大喊大叫,不住的摇晃着老包的尸体,在确认自己的堂哥已经死了之后,立刻远远的躲开了。

    物理老师对我们大家说:“有认识的去的报信吧,别说死了,就说出事儿了。”我,吴明,瘦子面面相觑,再看看马强,坐在一个土堆上,远远的看着骚动的人群,瞪着大眼,眼神迷茫,呆若木鸡,嘴角下意识的翕动。我对吴明和瘦子说:“你们两个看着马强点,我去送信。”说完,我便到岸边去推自行车,推车子的时候,眼泪蹭的一下就落了满脸,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怒火,一脚踹向邻近的自行车,那些自行便像骨牌一样成片倒下,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从条河到杨树庄有七里路,一路上我把自行车骑得飞快,链条几度滑轮,就连过花桥的大坡时也没感到费力,还没想好怎么说呢,车子已经到了青蛋家门口,刚好看到青蛋的爷爷老芋头芽子,他正坐在门前的大杨树下纳凉,旁边摆了一张小凳子,凳子上摆着一把茶壶一只茶碗,老人看到我只当是找马壮玩儿,说道:“老大家的没在家,老二家锁着门,不知道上哪去了。”我没有想到会先碰到青蛋的爷爷,只好问道:“家里有人吗?”老人笑着说:“他爹收破烂去了,他娘走亲戚了,有什么事儿你给我说就行。”我想还是不要先告诉青蛋的爷爷,我又问:“强子家有人吗?”青蛋的爷爷说:“也没人。”一时无措我便骑着自行车到了一路向西到了我的二伯家门口,二伯正和邻居叔伯们打牌,见我气喘吁吁的,就说:“大热天骑着车子瞎窜什么。”我走到牌桌前对二伯说:“青蛋在条河大坝淹死了,我回来送信儿,他家没人,就他爷爷自己在家,老二家也没人,我不知道怎么说呢。”几个叔伯一听顿时一惊,立刻放下手中的牌,忙说:“快上大队里喊喊去。”

    我坐着大队书记马响亮的小面包车刚到河边,青蛋的父亲便坐着摩托车赶来了,原来事发时青蛋的父亲正在东乡收破烂,正在一户人家门口查啤酒瓶子,那户人家的儿子一回家就说了淹死人的事,大家便吓了一跳,户主人问儿子淹死的都什么人,那男生便说出了其中三个的名字,只说最后一个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大家叫他老包,是西边杨树庄的。青蛋的父亲大吃一惊,便问老包长什么样,那孩子只说黑直,青蛋的父亲听后脸色立马变了,那户主人见状立刻骑着摩托车载着他向河边赶来。我看到青蛋的父亲从摩托车上下来,扒开人群看到儿子的尸体后,一个踉跄便晕倒了。

    青蛋的死让整个杨树庄郁闷了一段时间,期间老人们去安慰他的爷爷,妇女们去安慰他的母亲,男人们去安慰他的父亲。青蛋的死吓的他的堂弟马强不轻,所以庄上的学生也去安慰马强,去了一波又一波,人也没见好了。马强的爷爷说自己孙子的魂丢了,给他请了多路神婆神老爷,北窑的,南关的,城西的,下井坡的白瞎子,跸家庄的何姑子,叫魂,开锁,泼狗血,各路半仙轮番上阵也没能叫回老包的魂,一个暑假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既然马强魂叫不回来了,大家也不去安慰他了,原因有两点:其一,没有人愿意整天对着一个耷拉着脸的人说笑;其二,大家听说丢魂是会传染的,谁也不愿意因为一个关系不大的人把自己的魂弄丢。青蛋的坟堆就起在北杏林里,透过我家的后窗户隔着麦场就可以望见,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冲着那个并不起眼的小土包看上两眼,思考生和死的瞬间以及死之于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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