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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踟蹰的我们 >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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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和孙丽华成了好朋友后,每天晚上我尽量少喝水,然而在那件事情发生的头一天晚上母亲炒的菜太咸了。母亲通常是家中做饭的那一个人,但是她的厨艺并不比我的父亲好,她做饭的失败之处很多,比如她做饭不怎么喜欢放酱油,这样我家的菜色总是显得很清淡,如果是炒土豆丝或芹菜一类的青菜,我还是可以吃很多的,可如果做的是放肉的菜,比如母亲做的红烧肉,我就没大有食欲了,又如母亲做饭总是要放很多的油,所以我家的菜总是油漂漂的,即使是清炒土豆丝,母亲也要放上三五大勺子油,而吃母亲做的红烧肉则像是在吃莴苣,这并不是说母亲把肉做出了莴苣的味道,而是吃母亲做的红烧肉和吃莴苣一样都让我有一种想吐的感觉。母亲喜欢做红烧肉是因为家里很少吃肉,而每次吃肉都像过节一样充满节日气氛,这样的情况之下母亲总是想展现自己的厨艺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不过她做的实在是难以下咽,我不喜欢吃,她对此倒不怎么怀疑自己的烹饪技术,反倒从我的身上发现了原因,她对别人说:“这孩子太挑食了,肉都不怎么吃呢。”然而母亲做饭最失败的地放不是不放酱油和放过量油,而是她永远不明白什么叫适量放盐,吃她做的菜要么清淡无味,要么?死人,父亲对此很不满意,于是我家厨屋的墙上总会有六句话,要放盐!要放盐!要放盐!少放盐!少放盐!少放盐!因此“要,少,放,盐”这四个字是我最先认识并会写的字,母亲做饭时,我总喜欢按照父亲要求的那样去念那几个字,而母亲有时会笑出声来,有时则会很不客气的冲我骂一句:“滚一边去!”

    尽管母亲在做饭时经常受到我的监督,然而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监督人选,我太贪玩了以至于经常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而那时母亲就会像一个习惯犯错而缺少监督的人一样,又开始我行我素了。当母亲把要么是盐放得少得同没放一个样,要么盐放得多得如同腌咸菜一样多的颜色清淡的油漂漂的菜端到饭桌上,并用一副爱吃不吃的表情看着父亲和我时,我们也便明白这顿饭不仅不能做出评价,而且是非吃不可了。那晚母亲炒得豆芽实在太咸了,我不得不喝很多的水,好让自己的嗓子眼不那么干痒并避免咳嗽,第二天早晨起来上学前我用尽全力尿了很大一泡尿,可还是有很多的尿没有被尿出来。上午坐在教室里没多久便有点憋不住了,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坐针毡,身子扭来扭去。旁边正在折纸花篮的孙丽华很不满意的嘟囔道,你不要像一条豆虫一样扭来扭去好不好,我都不专心了。我咬紧牙齿紧握着拳头,妄图用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来压制心中的尿意,我开始专注得看起孙丽华折纸花篮来,她见我在看她便对我说,你也可以学会,只是你不学,书本上就是这样教的。孙丽华很聪明,她是班上第一个学会折纸花篮的女生并教会了余下的女生,书本上并没有教折纸篮,她在马路上捡到了别人丢下的纸篮,把它拆开又折起,如此反复她自己也便学会折了。

    教别的小女孩折篮子让孙丽华感觉自己十分有面子,因为别的小女孩要问她很多问题,有女生问:“孙丽华,你看我是先折这边还是先折这边?”孙丽华对她说:“当然是先折这边啦。”有女生问:“孙丽华,你看我是要先把纸折成三角还是先折成方块?”孙丽华说:“最好先折成三角。”有女生拿着半成品问:“孙丽华,你看这样折对吗?”孙丽华说:“哎呀,不是这样的。”孙丽华回答那些女生时,口气坚定不容置疑,俨然一位小老师。孙丽华从施教中感受到了快乐并以此为荣,她甚至想要把自己加赠的荣耀之光辐射到班里的男孩子身上,可是男孩子们似乎对折纸飞机情有独钟,根本无暇考虑要去学折纸篮子,大家都认为这是小女孩家家才会去做的蠢事。时间一长,班上的女生除了马亚男都学会了折纸篮子,马亚男学不会,她是一个见谁都咧着嘴笑的傻子。大家都学会了,孙丽华也便不再受到其她女生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只好自己趴在课桌上自己折纸篮子,她折了一只又一只,她把它们摞成一堆,似乎是以此安慰心中的落寞。

    见我对她手中的活计给予了关注,孙丽华的眼睛好像忽然间变得更加明亮起来,我看到她从书本上撕下来一张纸,先是用小刀把它裁成正方形,然后用使我眼花缭乱的手法对折,眨眼间她折出了一个更小的方块,打开后我就看到了没有提手的小纸篮,她把它放在手心里托着给我看,用十分得意的口气对我说:“看,我很厉害吧!”我从她手里拿过纸篮,细细的端详了片刻后说:“可是你不能把篮子把折出来。”孙丽华一副无奈地表情,她说:“篮子把只能是后来加上的,我折不出来。”我说:“那样就不结实了。”孙丽华若有所思的瞪大眼睛说:“怎么会呢?”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是错误的,她又从书本上撕下了一张长长的字条,反复对折折成了更细的一条,接着她把纸篮子的边沿翻了起来,把那根细纸条插了进去,这样整个篮子就做成了,她用两根手指夹着纸篮子的提手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把自己的大橡皮往那纸篮子里一放,提手和篮筐就分家了,也就是在这时陈老师敲响了那块挂在校门口的大枣树上的三角铁,下课了。

    班上的孩子几乎全都像一个个小弹簧似的蹦跳着跑了出去,就连孙丽华也放下了手中的篮子同陈美丽她们一同出去玩去了。大家在秋日早晨的阳光下你追我赶,你推我,我推你,大声嚷嚷,做着最简单的游戏,好不欢快。我坐在自己的位置透过窗户看到一群男孩子又开始攻击梧桐树了,小孩子在一定的年龄段里总是对一些事物怀有没来由的敌意。那棵梧桐树可怜。我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那棵大树就被班上的男孩子列为了敌人,从此便开始了被攻击的命运。那是一棵两个大人才能抱过来的大梧桐树,它的树冠枝叶浓密,像一朵巨大的绿色的蘑菇遮住了头顶的阳光,让大家免受太阳暴晒,也使得教室门前那块空地显得过于阴暗,尤其是在阴天时分,凉风袭来,胆小的女孩子都不敢走出教室门。张金兰不喜欢大梧桐,梧桐的的树影总会遮到她的小菜园,影响着她的收成,我曾看到她长时间的站在自己的菜园里处在树荫下的那一小部分抬头看着那棵大树,脸上一副埋怨的表情,仿佛那棵树不应该那样生长着而应该被砍掉。不知当年是谁栽种了它,也不知它究竟长了多少年才长成如今的样子,它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在阳光下成长了这许多年后会遇到一群顽皮的熊孩子并被他们列为敌人。

    即为敌人就该受到攻击,那群男孩子攻击它的方式也十分简单,就是用小石块去砸它的树身,他们只喜欢砸到树身很矮的地方,大家都不想去犯青蛋的错误,青蛋的错误在于他曾拿了一块核桃大小的石头去砸梧桐树的一根大树枝,结果那块石头没有砸到他指给大家看的那根树枝而是砸到了更高的树身,大梧桐在发出了咚的一声后就把那块石头弹了回来,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了青蛋的头上,青蛋的头便破了,淌了满脸的血,那天青蛋哭了,他哭得很悲痛,他爷爷来把他接走的时对他说:“我死的时候你要这样哭我也算没白疼你。”当天青蛋在医院里缝了十多针,一个月后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的前额左上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了一个月牙形的疤。没有人愿意像青蛋那样拿起石头砸自己的头。

    有些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具有领导他人的能力,吴明就是其中一个。别的孩子砸树的时候,他都要在一旁评论一番,只要是他说某个孩子砸的好,那孩子就和得小红花似的分外高兴,只要是他说某个孩子砸的不好,那个孩子就垂头丧气和掉了五毛钱一样。那一天吴明在一个孩子砸过那棵大梧桐树后倒背着手走到了梧桐树跟前,他的腰杆挺得笔直,他围着那棵要比我的腰身粗好几圈的大树转了一圈,用手蘸蜂蜜一样蘸了一些梧桐树的汁液放到嘴里吮吸,砸吧砸吧嘴巴就吐了出来,还做出了抠嗓子的动作,引得大家一片笑声,吴明自己也大笑,就在他转脸的时候见到我也在笑,他就不笑了。吴明径直向我走来,敲着我眼前的玻璃窗,没好气得说:“你笑什么?”我说:“我想笑。”他转身向身边另外几个随他而来的孩子说:“他说他想笑。”然后他转脸对我说:“想笑你也不能笑。”我问:“为什么我不能笑?”吴明说:“这还用说吗,别人都不尿裤子,你尿裤子。”吴明的话让我哑口无言。吴明见我不能够再同他讲道理就又同别的孩子去玩,只剩下我自己很理亏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其实我已经很难稳稳的坐在那儿,因为小腹的胀痛使我全身出汗。

    那一刻我面临一个急欲解决的问题,要么勇敢的把自己的屁股从条凳上挪开,大步朝前的跑向厕所痛快的撒泡尿,要么像之前那样小心的在条凳上挪挪屁股,不至于尿在凳子上,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吴明从教室外面走了进来,走到了我的身旁,用老大哥的口气说:“哎,兄弟你不上厕所吗?我说,不去。”他说:“你为什么不去?”我说:“不想去。”他问:“你为什么不想去?”我说:“我就是不想去。”吴明又向后转脸,而他的后面总是跟着几个孩子,他向后转脸是想在他嘲笑我的时候有他们在后面附和,其实他们除了会附和不会做别的,吴明哈哈大笑,他们也便哈哈大笑。吴明指着我说:“岂有此理,他说他不想去厕所,我看是不敢去。”我有些急了,我说:“我怎么就不敢去了!”吴明看着我一脸诡笑:“因为你没有。”我说:“我有。”吴明说:“你不愿意去厕所是你没有。”我说:“我有。”我的声音很大,很多小孩子都看向了我。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吴明并不管这些,他说:“你骗人,有本事你就上个厕所让我看看!”小腹的胀痛已经到达让我疼痛难忍的地步,我愤怒的一把推开了吴明,跑向了厕所,班上很多男同学都跟着我跑了出去,女生也有跟着跑的,后来那些女生想到自己是女生也就停下了脚步,结果还是晚了,等我跑进厕所时已经尿的差不多了,我怀着更大的愤怒从厕所里跑出来,跑向家里,那时候我已经在计划要给吴明好看了。在我跑出校园的时候,我听到吴明大声喊道:“尽管他有,但是他还是尿裤子了,岂有此理!”

    我跑到家里已是满眼通红,脸上挂着泪水。看到我如此这般的回到家中,并没有引起母亲特别的注意,我已经有多次回家换裤子的经历了,母亲已经习以为常,她那次看到我也只是比之前多说了一句:“这孩子,自己尿裤子不说,还哭上了!”母亲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只是在我换衣服走出家门时说:“男孩子不要动不动就哭。”我在回校的途中捡了一块半头砖,我要用它把吴明的头砸破,快走到学校时,我又把那块半头砖换成了一块小一点的,我怕之前那块半头砖会把吴明的脑袋的砸一个大窟窿,我只是想把他的脑袋砸破,但并不想在他的脑袋上砸一个大窟窿,我用不上之前那块砖头。我跑到学校时,学校已经安静了下来,我知道上课了,进到班里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安静,张金兰照例没有出现,一时恍惚,我又在大家的注视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忽然我想到自己有件事情还没有做,就对孙丽华说:“你让一下,我要出去。”孙丽华正在用铅笔刀削橡皮,她把橡皮削得一块块的,不知道要做什么,听到我的要求,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她说:“哎呀,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不要随便走动。”我说:“我只出去一小会儿。”孙丽华很不情愿的往前收了收屁股给我让开了道。

    吴明个子高,他的位置却在第一排的最北头,我从讲台上绕了过去,在所有孩子的注视下走到了吴明的位置,吴明在看小人书,我刻意瞅了一眼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我对吴明说,吴明,你抬头。吴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把眼睛依依不舍的从小人书上挪开时脸上还带着笑意,我已等不及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就照着他的前额砸了一砖头。在吴明把我打翻在地之前,我在想吴明的脑袋是铁做的吗,这么硬,竟然没有破。他在头上挨了一砖头之后用手摸了摸头上的痛处便不慌不忙的站了起来,他对我说,岂有此理!说完他就伸出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好像只轻轻一晃,我就歪了下去,然后就听到自己脑袋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仰面朝天样子十分狼狈。吴明居高临下,他说:“我让你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睛。”说完炫耀一般他向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感觉自己受了莫大委屈的同时发现那块砖头就在手边,我又捡起了砖头并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一次我没给吴明打招呼,就朝他扔了过去。我已经站在了讲台上,但我还是砸中了他的脑袋,这回他哭了。

    吴明的母亲是庄上最有名的女人,人蛮嘴刁,人称小三泼,她干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原则:不容许自己家吃亏。庄上的马结巴杀猪卖肉,小三泼去称了排骨,说好是称十斤,结果她回家一称竟然差了二两,她感到自己有理了,于是就去找马结巴讲理,她所谓的讲理其实就是得理不饶人,在路上见人就说:“马结巴这人不行,这排骨少给了二两呢,我要找他评理去,这还行,我看以后大家都别要他家的猪肉了!”她走到马结巴家的肉架子前说:“大家都是一个庄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呢,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也不为难你,这些排骨我还要,不过你得把上面的肉给我剔下来单称,骨头呢,就不要再算钱了吧!”马结巴无奈之下只好照小三泼说的办,当他把骨头钱退给她的时候,小三泼还是感觉自己有些吃亏,就顺手拿了他一根猪尾巴。马结巴不乐意了,上前去讨要,马结巴本就结巴,一激动就更不会说话了,他抓住小三泼的胳膊说:“小小小小嫂子,这就就就就是是你的不对了,我我我都按你你说说说的做啦,你还要要要拿我一根猪尾巴,我我我这这一头猪可就这一根尾巴呀,这你拿拿拿不得,我媳媳媳媳媳妇知道了可是要生气啦!”小三泼说:“猪尾巴不让拿,那就拿只猪脚吧,猪脚有四个,我拿一个就好!”马结巴一听小三泼要拿猪脚了,就更吓了,他的脸由于说不出连贯的话而憋得通红,他说:“小小小三泼,小嫂子,咱不能开开开这玩笑,我那猪猪猪猪脚要比尾巴沉好多呢,那得卖钱呢,少少少少少一只猪脚媳媳媳妇还是要生气!”小三泼说:“尾巴拿不得,猪脚也拿不得,那我总要拿点什么吧!”马结巴看着自己挂在肉架子上的半扇猪和地上的托盘里的一堆下货一时没了主意,急的脸更红了,还是旁边看热闹的陈老师帮他支了招,他说:“结巴,你可以把大肠切给小三泼一段,那玩意儿长,还就一根,切一点儿你媳妇也看不出来。”马结巴看着陈老师眼睛一亮,和发现救星似的,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小三泼左手提着排骨肉,右手提着三两大肠在街上逢人就说:“马结巴这人还算实在,少给了二两排骨把骨头钱退回来不说,还又搭上了三两肥肠,以后还是要他家的肉好!”

    吴明的母亲还从来不容许别人占自己家的便宜,即使那便宜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荒唐可笑,她也要义愤填膺广而告知。吴明家屋后有一小片荒地,那地方不知什么人撒的种,每年都会生出几棵葫芦来,虽是野种,但夏天开过白花后生出的葫芦也很壮硕,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对于白捡葫芦这种好事,吴明的母亲自是当仁不让。每逢秋后,吴明家的西面墙上理所当然会挂上七八个大葫芦,外人瞅着个个都是开瓢的好料子。我上育红班那年,有一棵葫芦可能是起了登高望远的心,爬上了吴明家的后墙,在墙头上开了花座了果,长得还尤其的大,这让吴明的母亲觉得自家风景这边独好,自是得意的很。葫芦长得好,觊觎的人自不在少数,但那棵葫芦长在了吴明家的墙头上,知趣的人也只能在心里动动歪脑筋,可是就有人不自觉动手摘了去,这件事情通过庄上的大喇叭惊动了全庄。

    老大队院没有院墙,南面三件坯屋,东边一间剃头铺,里面摆设简单,进门一把圈椅摆在屋子正当中,西面墙上一面狭小的镜子,镜子下面一个钉在墙上的木盒,盒子里是一把剃刀和一把剪刀,镜子旁边挂着一条蹭刀用的黑皮带,昏暗的小屋子里一股肥皂水的味道,老头子颜亭玉在里面把刀,他戴一副老花镜,和人说话时却要先稍微低一下头,这样就可以略过眼镜看人,似乎那样看的更真切,这老头子剃了一辈子头,村里的男人在对发型没有追求的时候,都是找他剃头,后来张红在村东头开了理发店,就只剩下一些老头子去了。颜亭玉没受过很大的冤枉,就是被我的乾哥哥治改了一回,乾哥哥十三岁那年相不中颜亭玉剔的平头吵着让他给接上。颜亭玉说,我怎么接上,你这理的头发就和鸡下蛋一样,没见过往鸡腚眼里放鸡蛋的,我接不上。乾哥哥说,你怎么就接不上了,那狗还吃自己拉出来的屎呢。颜亭玉被乾哥哥气的三天没吃饭,这件事情成了一个杨树庄流传很久的笑话。剃头铺子西边是章玉水开得门市部,白天章玉水窜乡收破烂,晚上才开门,点一盏煤油灯坐在门口等着人来买东西,人们一般也就从他那儿打个酱油打个醋,买个针头线脑的东西,吃的点心没有人愿意在他那里买,他那里生老鼠。西边一间是穆丁臣的卫生室,老家伙会拔罐针灸,但庄里人只从他那里拿个感冒药,或是让他代打从镇上医院拿来的针剂,他扎针的时候,手抖,心虚一样,让人心怵,村里女人很少让他打针,小孩子见了他就要哭。西面临街是三间瓦房,南面两间是陈四在里面磨面子,六零的面,七零的面,猪饲料,他都能磨,那地方只白天开着电机,隔着很远就能听到呜呜的电机转的声音,晚上陈四要打牌,没工夫理会。后来喂猪的少了,磨饲料的人就少了,陈四就养了一头大种猪干起了配猪的营生。挨着磨面房的是打烧饼的小胡,小胡烧饼打的好,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种烤熟的面香味,让人忍不住咽口水,早晨起来不只本庄的人排队买,也有别庄的人来买,逢喜事还要提前三天预定。北面一排高大的瓦房,东边一大间是车库,放着大队里拖拉机,收割机,犁子和耙等农用机械,西面一小间是广播室也是会议室,里面就一台大广播,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几把晃晃悠悠的椅子,周围墙上贴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头像,平日里也不锁门。

    那个傍晚小三泼打开了广播室的门,她先是按照惯例对着话筒吹了三口气,支在大队院西南角的那根电线杆上的两口大喇叭就发出了“噗噗噗”的三声,村民们就知道广播要广播啦,也就从堂屋里走到院子里,吃饭的甚至会暂时放下碗筷,那些正在大声嚷嚷的孩子也被喝令停止叫嚷,有电视的人家电视也要静下音来,所有的这些都发生在那噗噗噗的三声之后,因为大家要凝神细听大队里的广播啦。往日大家从那两口大喇叭里听到了要交电费的通知,要停电的通知,要查体的通知,要交公粮的通知,要出河工的通知,要分地的通知,要浇地的通知,要开社员大会的通知,要放电影的通知,要打预防针的通知,要防盗贼的通知,几乎所有的通知都是通过立在大队院里的那两口大喇叭传到了庄上人的耳朵里,于是人们有喜有愁,大家不由自主的从堂屋里走出来,聚集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陈己见,直至夜阑人乏,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便相继散去。

    那天大家万万没想到会在广播里听到小三泼的声音,自有一番惊喜。吴明的母亲用尖利的嗓音叫嚷着:“抽烟打牌的老少爷们注意啦,刷锅做饭的姊妹们注意啦,瘫在床上的爷爷奶奶们的注意啦,全体村民都注意啦,今天我林三梅要讲一个事情,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小时拿针长大牵牛,不知道哪个三只手连我家的葫芦给抱走啦,那颗葫芦长得好哇,足有十五斤重呢,能开两个面盆大的瓢呢,它咋就长那么大呢,那全是我林三梅一把屎一把尿拉巴起来的,平时可没少施肥打药,那棵葫芦长得好哇,连神婆子刘都说它外能招财内能镇宅,可是个宝贝呢,可是现在呢,宝贝不见了,它为啥不见了呢,可不是叫人给偷了呗,它被什么人给偷了呢,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我就找他要回来啦,也犯不着让大家伙知道这个事情啦,哎呀,我的葫芦哇,哎呀,我的葫芦哇,哎呀,我的葫芦哇,哎呀,我的葫芦哇,哎呀,我的葫芦哇,哎呀,我的葫芦哇……”

    坐在房前屋后的庄里人都不知道小三泼接下来要讲的是什么,于是大家就听着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哎呀,我的葫芦哇”这句词,有人猜测她那是一时忘词了,在心里组织语言呢,大家也只好继续等着听下文,结果就听到了村委会主任马响亮的声音,马响亮名叫马祥亮,由于他的嗓门特别大,所以大家都叫他马响亮,马响亮当村委会主任那是肯定的,只要他想当就能当上,他在庄上有姻亲也有老亲外加兄弟六个,当我们杨树庄这个只有二百多户村民的小庄子要进行民主选举时他的票数自然要比别人高一截,那晚大家伙听到他冲着吴明的母亲大喊:“小三泼,你哭爹呢!”然后就没了声音,大家知道是马响亮把电断了,没下文了。

    那天放学回家,我总感觉会有事情发生,不好的事情将来之时,我总能提前感觉到什么。傍晚时分连续的几声敲门声,让我明白了我想要躲过的终究还是来了,当时我正接受母亲的单独辅导,她尝试着先于老师教会我一些简单的字,如人口手,母亲总认为我会按照她所想像的那样去长大,但是她错了,她尚且不能够让自己在南墙根下种的南瓜按自己的想法长成理想的模样,又怎么能够寄希望我按照她所设想的那样成长呢?我当时右手里握着铅笔,铅笔的笔芯被母亲削得很尖,而我的右手又被紧握在母亲的右手里,母亲只得用左手猛推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她已经从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中和我心不在焉的表情中猜到了一些端倪,然而她这一推我的前额差一点就撞到了铅笔自带的小橡皮,小橡皮是用银色的铝片箍在铅笔的另一端的,尽管我知道它一点都不甜,但因为它水红的颜色的我总会情不自禁的偷吃几小口,因而它也变得尖尖的了。我想到如果自己的额头撞在了那尖尖的橡皮上,那我的头上一定会出现一个小小的坑,那样就会很痛,想到结果是这样的,我便感觉自己的头真的撞在了橡皮上,并引起了针扎一样的疼痛,因而我大叫一声。母亲听到我的喊叫就又像之前那样推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这次我有意的向右偏了偏了头,这一次我的前额撞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于是我在心中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起来。

    母亲一边“来啦来啦来啦”的喊着,一边小跑着去开门,还没有看清来客的面目就被迎面而来的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上,其速度之快力道之重立刻让母亲感觉吃不消,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待母亲站稳后才看清来的正是吴明的母亲小三泼。来的既是小三泼,我的母亲也就完全没有必要客气,她不怵小三泼,小三泼也不怵我的母亲,我和吴明看着自己的母亲同对方母亲对峙,都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够为自己挽回一些面子。打架不是我的母亲的长项,但一个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的女人却不一定在嘴上吃亏。我的母亲抱着膀子说:“哟,三梅,怎么见面就打人,也不说清怎么回事儿,我这刚开门就给我一拳。”吴明的母亲双手掐腰毫不示弱,她的声音倒显得比我的母亲委婉一些,不过倒是带着一些蛮劲,她说:“马熙凤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儿子凭什么欺负我儿子?”母亲看了一眼扶着门框站在旁边带着一副无辜表情的我说:“三梅,你没有弄错吧,我儿子连男厕所都不敢去,整天尿裤子,他还敢打架!”吴明的母亲上前一步指着我说:“你问他自己打没打架。”母亲转脸问我:“儿子,你打架了吗?”我说:“打了。”母亲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转脸看向吴明的母亲说:“我说三梅这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儿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你家明明的。”吴明的母亲说:“我不是说他为什么打我家明明,我是说你儿子下手也忒狠了点吧,你看这头给砸的。”吴明的母亲一把把身后的吴明拽过来,她对我的母亲说:“你看看,给砸的头!”我的母亲低下头去看吴明的头,天太黑了看不清,母亲就拽着吴明走到了院子里,吴明的母亲也进来了,冲着门口的的灯光,母亲和我看到吴明的前额上一边顶着一个大疙瘩,就像两个鼓起的鸡蛋壳,很像《西游记》里的金角大王,我不禁噗嗤一笑,母亲憋着笑偷偷的乜了我一眼,眼神意味深长。母亲问吴明:“逢缘怎么打的你?”吴明仿佛意识到这算是一桩令他感到屈辱的事件,讲起事情的经过来声情并茂声泪俱下,既有受屈辱的人的不甘,又有声讨着的愤懑,尤其是当她的母亲问到他是如何被抓成花脸时,他更是手舞足蹈不断比划,企图凭借他的一己之力更改事件本来的面目,他甚至躺倒了地上表演自己当时如何被我按住了手脚压住了双腿动弹不得,最后他带着一副凶狠的模样再现了被我用砖头砸到头的样子。

    看完自己儿子的表演,吴明的母亲对我的母亲说道:“听听,这都是你儿子干的好事,小小年纪就知道想着法的欺负人,这还有没有家教,真是什么样的鸟下什么样的蛋!”就在我想吴明的模样确实很好笑时,母亲突然拉下脸来,她匆匆的跑到厦沿下,我知道她是去找笤帚疙瘩,每当我犯了错误母亲就是以那样的姿态去找笤帚疙瘩然后重重的打我的屁股,我连忙大喊:“他向我的脸上唾唾沫来!”母亲似乎没听到我的叫喊,照旧拿着笤帚疙瘩匆匆的向我走来,我不知道母亲那天晚上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假装生气,我的屁股倒是真的被打了很多下,她一边打我的屁股一边说:“叫你打架,叫你不听话,叫你打架,叫你不听话!”刚开始时,我还能分出被打的屁股哪边更疼,渐渐的两边屁股都很疼,火辣辣的,就像在被抓破了的蚊子咬过的地方抹上了风油精,我大哭大闹。吴明的母亲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开始劝阻我的母亲,起初我的母亲还不停手,反而下手更重,直到吴明的母亲用手去替我挡笤帚疙瘩时被我的母亲揍到大叫了一声,我的母亲才停下手来,后来我想如果不是吴明的母亲拉住了我的母亲,我就被母亲揍死啦。

    一九九五年十月的那个晚上,吴明和他的母亲小三泼在我家吃了饭,在饭桌上我们就言和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好像之前就是多好的伙伴,然而吃过饭我就后悔了,毕竟他在我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用母亲的话说,人要脸,树要皮,吴明可是把唾沫吐在了我的脸上啊,我怎好就此甘心。恰好那时母亲让我给吴明洗个苹果吃,我灵机一动,就在洗完的苹果上面撒了一泡尿。我诚心实意的拿给了吴明,吴明拿在手上闻了闻,说,真香啊。我笑着说:“快吃吧,可甜了!”我的母亲同吴明的母亲一直说着话,说着说着吴明的母亲就会落泪,看得我好生奇怪,莫名其妙。吴明同她的母亲离开我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吴明走在前面,她的母亲跟在后面,在惨白的月光里,我看着母子二人慢慢的走出我们东二胡同,母亲锁上院门,我问母亲吴明的母亲为什么会哭,母亲不以为然的说道:“哦,寡妇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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