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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一犹有些惊魂未定，自己给自己倒了碗水，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接着嚷嚷道：“就村口那片老藤啊，叶子上都是血珠呢，可吓人了！好多人都围在那看，那些血都是红色的，真是血！”
徐麟云见曹一不像是在玩笑胡闹，心中不禁有些震惊，曹一说的那片老藤他当然知道，是一株常青藤，就在东街头的村口处，附着村口牌坊而生，三丈宽，两丈余高的牌楼大半都缠着翠绿的藤枝藤叶。
据说这株常青老藤打从大渔村建成的时候就存在了，村里的老人对此也有些说法，都说这株常青老藤可以庇佑大渔村“常青常存”，是村里的吉祥树。因此，就算是村里一些性情顽劣的孩子们，平日里也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胡闹，一旦给人发现扯藤摘叶的举动，回家后铁定免不了一顿打。
曹一忧心忡忡道：“他们都说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啊，这眼看就要过年了，咱们村子不会要遭灾了吧？”
“瞎说什么呢？”柜台前的韩掌柜放下了手中的账册，曹一也意识到这话可不好乱说，拍了拍嘴巴，一连呸了三声。
“让你买的东西呢？”
曹一一拍脑门，“哎哟，我紧着去看热闹，一下给忘啦。”
“再去。”韩掌柜也没说什么责备的话，只淡淡的吩咐了一声。
曹一看了一眼桌上香气四溢的饭菜，想说些什么，可约莫是觉得这回是自己理亏，最后还是耷拉着脑袋准备出门，所幸仲师傅这时从后厨走了过来，说先吃完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干活。
韩掌柜向来极好说话，也没坚持让曹一饿着肚子去做事，只说了这一个月的碗筷都得由曹一来洗，算是对他做事不上心的一个惩罚。
曹一心里一盘算，他跟徐麟云虽说是客栈里跑堂的伙计，可实际上本就兼任着洗碗工和杂工，这笔买卖不亏啊，也就拍拍胸脯满口答应了下来。
吃饭时，曹一大概还想着之前在村口看见的情景，神神叨叨的嘀咕个没完，一会儿说北街的李猎户家以前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情，一到了晚上，李家院子里便会依稀传出虫鸣兽吼，好像那些被狩回来的猎物又活过来了一样，又说裴家的裁缝铺子，掌柜裴婆婆以前可不是个正儿八经的裁缝，而是个二皮匠……
这些事情徐麟云也大多都听过，就是些村里头的古怪传闻，反正也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可真要细究，又没人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所以这些传闻就只是传闻而已。
一直以来，徐麟云都只是将这些传闻当成个故事听一听，心里对那些事情是不大信的，曹一之前也是如此，不过这回少年像是真给惊吓到了，忍不住开始觉得以前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也不一定都是空穴来风。
生着满下巴浓密胡子的仲姓厨子夹了一筷子菜，好奇道：“曹小子，吃个饭嘀嘀咕咕的念叨啥呢？是不是嫌老子做得饭菜不合你胃口了？”
曹一这才想起仲师傅还不知道这事儿呢，火急火燎的又将刚才的见闻给说了一遍，喷了厨子一脸的唾沫加汤汁。
厨子抹了把脸，啧啧道：“这事儿新鲜，一会儿没事的话我得去瞧瞧。”
一顿饭不温不火的吃完，收拾碗筷的事情当然落到了曹一头上，徐麟云则去里院收拾了一下上山砍柴的物件，一把自家带出来的柴刀、一副扁担、两根粗绳，此外，还提了一只小篓，这倒不是要用来装柴草的，而是一只药篓。
由于徐麟云一直有病患缠身，这几年受益于愚人药铺的老掌柜祁老先生，他也能认出一些药材来，有时在小青山上看见某些药材或是可入药的花木虫草，便会采回来送给对门药铺，算是对老先生替他治病的恩情回报一二。
大渔村正儿八经的街道其实就只有两条，一条东西，一条南北，两条大街交错的位置便是村里的大街口，村里的集市便座落在此，这里也是大渔村平日里最热闹的地方。
许是年关将近，村民们都知晓这阵子陆续会有返乡祭祖的人回来，也就让大街口比往日里更加热闹了许多，徐麟云甚至还能瞧见几张生面孔，大概是附近村镇的小贩也知每年的腊月时分，大渔村都会有很多在外大有出息的村民衣锦还乡，回来祭祖，也就趁此机会来大渔村做做买卖了。
穿过大街口，路过一家铺子门前时，一个声音从铺子里飘了出来，“徐麟云，上山去啊？”
背篓提扁的徐麟云停下步伐，看着走到铺子门口的少年，笑着嗯了一声。
少年眼前一亮，走出大门，刻意压低了嗓音，“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好。”徐麟云应下一声。
“等我啊。”少年一溜烟跑回了铺子里，没一会儿就去而复返了，只不过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妇人，而少年则满脸郁闷，看来他想跟徐麟云上山去玩这事多半是黄了。
“裴婆婆。”徐麟云向老妇人问了声好，这位老妇人便是裴家裁缝铺子的掌柜，村里有传闻说老妇人原本不是个裁缝，而是一个“二皮匠”，徐麟云原本也不知道二皮匠究竟是做啥的，后来是曹一不知道去哪打听到了二皮匠的事情，他这才清楚原来世上竟还有这样一个行当。
这可是一个极其稀罕的手艺，虽说名字叫二皮匠，可他们做的事情却跟徐麟云认知里的皮匠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皮匠缝缝补补的是衣裳皮料，二皮匠缝补的东西却是人的尸体！
都说死者为大，徐麟云也曾听村里的一些老人说起过，若是人死后尸骨不全，即便是入殓下土了也难以安息，因此很难投胎转世，就算入了轮回投了胎，下一世也会是先天残疾，二皮匠做的事情，便是让那些尸骨不全的死者能有个全尸入殓入土。
当时曹一打听到这件事情后，吓得不轻，愣是好一阵子不敢穿过大街口来到东街，实在逼不得已要路过裴家铺子时，都一定会目不斜视，打死也不往铺子里看一眼，若平时见了裴家少年更是跟见了鬼一样，搞得那一阵子裴家少年莫名其妙，郁闷不已。
徐麟云倒不像曹一那么害怕，并不是他不相信二皮匠这类人的存在，而是他不相信这个不知道从哪个人口中传出来的传闻，毕竟眼前这个目慈眉善的老妇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常跟尸体打交道的人。
老妇人朝徐麟云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裴家少年的脑袋，“小云啊，裴泽今日还要帮我看着铺子里的生意，就不能跟你出去啦，下回你们再约着出去玩。”
“嗯，好的，裴婆婆，那我先走了。”
“去吧，上山小心一些，早些回来，天黑了山上怕是会有野兽出没的。”
“嗯，我晓得的。”
徐麟云走后，老妇人领着裴家少年走回铺子里，少年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跟在老妇人身后，嘀咕道：“师傅，你怎么不让我跟着徐麟云一起上山去啊？”
“人家上山砍柴，你跟着去做什么？”老妇人笑了笑，转过身来，给了少年一个板栗，“叫婆婆，我这门手艺你还没学到点皮毛呢，还没资格喊我一声师傅。”
少年抱着头，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婆婆，接着说道：“可是你不是说这阵子村子外面会很乱么，万一徐麟云遇上啥……危险，我可以保护他啊。”
老妇人呵呵笑道：“人家若真遇上什么事，轮得到你么，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少年叫屈道：“婆婆，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我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么，不会是骗我的吧？”
老妇人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笑道：“少跟我贫了，到后院干活去，这阵子不太平，够你忙活的。”
少年哦了一声，独自去了后院，来到院子里一张小木凳前坐下，随后他俯身伸手往地面一抓，平整光滑的地面便出现一团淡淡的涟漪，涟漪之中，两截小臂长短的藤枝被他“捞”了出来。
少年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根细针，细针尾端连着一条银色的丝线，他将两截藤枝摆在膝盖上，哼着小曲儿，一针一线的来回缝补，似乎是想将两截藤枝缝合接续起来。
只不过他每一针下去，两条藤枝的藤叶上便会浮现一团灰黑色的雾气，每团黑雾都只有指甲盖大小，若细看，则可发现每团黑雾都似乎是一张面孔，有的与人无异，有些则是头生双角、或獠牙长舌的野兽面貌，它们状貌狰狞凄厉，仿佛都在挣扎嘶吼，可整座后院里，唯有少年人哼出的小曲儿声。
一曲哼完，裴家少年突然皱了皱眉，扫了一眼藤叶上密密麻麻的黑雾面孔，嘀咕道：“你们这些家伙死都死了，就不能安分点么？”
老妇人在前堂泡了壶茶，却倒了两杯茶水，当她将茶壶放回到案几上时，铺子里恰好走进来一名大髯中年汉子，汉子姓仲，是西街尾渔人客栈的厨子。
老妇人拿起一杯茶，朝来人笑了笑，“是仲师傅啊，看来我该倒杯酒才对的。”
厨子大大咧咧的笑道：“仲某糙人一个，让婆婆见笑了，掌柜的有事出去了，所以我来问问情况。”
老妇人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说道：“还好吧，情理之中，毕竟现在它们都晓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一群家伙过一座独木桥，大多数最后都得落水的。”
厨子不可置否的嗯了一声，“既然都在婆婆的掌控之中，那我就放心了。”
老妇人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们两个就不心疼么？”
厨子闻言，语气随之一变，瓮声瓮气地道：“掌柜的不好说，反正我心里是不痛快的。”
随后厨子深深的吸了口气，换上了一个平日在大渔村里极少会用到的称呼，沉声道：“可前辈与家师相识这么久了，也曾见过我那位徐师弟，应该知道他们两位的脾气，所以我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可心疼，有，但不多。”
老妇人给自己添了一杯新茶，浅浅的尝了一口，茶杯里的依旧是案几上茶壶里的茶水，可她却觉得这杯茶的滋味已远不如头一杯了。
老妇人双眼变得有些迷离，突然莫名想起了几近尘封的当年事，那时候的她还不曾嫁人生子，更未白发苍苍，第一回遇见那个背剑青年时，便只有两个印象最为深刻，第一，剑法卓绝，第二，傻，是真傻。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剑早已名震天下，有时候老妇人就会忍不住暗想，天底下知道他傻的人怕是不多，肯定屈指可数，而她正巧就是其中一个。
可不曾想如今，他是个傻子这件事情，世人皆知了啊。
老妇人举杯一口将茶水饮尽，如同饮酒，随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喃喃道：“真不愧是那个傻兮兮的糟老头子教出来的弟子，一个个的都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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