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眼小说 > 共枕河山 > 第22章·凉日瑟瑟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快眼小说] https://www.ky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秋风萧瑟,卷起了枝头残叶,带着风沙席卷而去,此时已是初冬的十一月了。

    “娘娘,您吃一口吧。”

    “咳——拿开。”

    凤阳皇城晋王居所,谢昭华面色土灰,倚在床榻边瞑目皱眉,将宫人送来的膳食推在了一边。

    她自生产以来身子便虚弱,虽然芳龄不过廿余,却时常病殃殃的,近日秋凉更是羸弱不堪了。

    “娘娘贵体抱恙,却还奔波了这些时日远赴中都,再不吃好可怎么……娘娘”

    那宫女话说了一半,便瞪大眼睛望着谢昭华不敢出声,那双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谢昭华神情哀凉,泪水如江河决堤般奔涌而出,竟在宫女面前失了态,难以抑制地悲恸哭起来。

    那宫女只是跪着不敢言声,谢昭华的贴身婢女玉蝉连忙上前百般抚慰,只见她扑倒在玉蝉怀中肆无忌惮地大哭着,身边的宫人皆未敢言语。

    原来她自产后便患上了郁疾,加之身子骨弱,一连串的打击使她竟积郁成疾,平日一个人时便心绪不宁,性子也捉摸不定。

    更悲哀的是,前些日子自她娘家传来了讣告,父亲谢成卒于任上,正值丧期,晋王近日都在演武场鲜有机会回来探望,谢昭华更抑郁难耐了。

    “娘娘,您该出去走走,奴婢看您这样不成啊。”

    玉蝉苦口婆心地劝住谢昭华,她才勉强同意出去走走。出门前,她连忙补妆洁面,若无其事地强打精神,生怕宫人看出再看出异样。

    世人以为皇庭禁苑必然亭台楼阁,连亘百里,实则皇宫苑囿不过寻常花园大小,树丛中凉亭三两,精致内秀。

    凤阳皇城形制一如京师,虽不庞大,但气派华贵却不输南京,天朗气清之时独坐亭上,顿觉心旷神怡。

    徐妙心不爱热闹,但久居深宫未免憋闷,见午后难得天色正晴,日光暖和,便也与宫女们同去凤凰山下的苑囿赏玩。

    “怎么了?”

    “今儿咱夫人来信了,说是您舅父这些年家道落魄,要来王府打个秋风呢。”

    “他?”

    徐妙心还未步入凉亭,便望见谢昭华手执信笺,正坐在那里与贴身的丫鬟言语,她便停顿在一旁,待她们说完才缓步入内。

    “三嫂。”

    “妙心啊,难得见你出来。”

    谢昭华旋即收起难看颜色,起身迎她过来,徐妙心敏锐地觉察到她神色不好:

    “嫂嫂,是有什么心事吗?”

    “呵,没什么,不过是我本家舅舅。”

    谢昭华凝神静气,抑制住心内怨艾,她在皇室囿于诸多礼教,能说话的人不多,本想将事烂在肚子里,今日偶遇徐妙心,便一股脑与她倾吐出来。

    “我外祖过世早,他打小就靠家母几个姐妹养着,现知我嫁作了王妃更索取无度,年前给了他几亩田,近来就说赌光了家产没处可去,居然要拖家带口的求我安排!”

    谢昭华将那信笺揉碎扔给了丫鬟。

    “哼,真应他这名,吴世德,无德也!”

    提起舅父,谢昭华满是嫌弃鄙夷。

    “嫂嫂若是不答应呢?”

    徐妙心自幼无忧家事,惟知敦睦门庭,却不知道天下还有这等的亲戚。

    “不答应?他这等人没皮没脸,若是不答应,他便缠着我母亲,再去我阿婆那里哭闹一通。”

    原来听谢昭华的口气,她那小舅父是老母亲的心头肉,自幼被宠坏了,如今便不学无术,酗酒好赌,坐吃山空,可外祖母依旧对小儿子宠溺如初。

    如今谢昭华成了晋王妃,她舅舅心念找到了攀高枝的青云梯,便更肆无忌惮了。

    “别提了,现在他大约已经带着一双儿女站在我本家门口了。”

    谢昭华无奈又气懑,双眼一瞪,叹了口气坐着发呆。

    “嫂嫂别恼了,咱倒也不差一亩三分地。”

    “你多好,让人羡慕。”

    谢昭华之父谢成是晋府相官,都督佥事,与徐妙心国公府的出身非云泥之别,却也无法相提并论。

    谢昭华轻按鬓角,那云髻乌黑如墨,一支镶白玉的金挑心在阳光下闪耀,她闭目轻叹着,双手都在不经意地颤抖:

    “他还欺负家母丧夫孀居,赖在了我家中不肯走,我弟妹年幼,他竟然……竟然欺侮打骂她们母子。”

    徐妙心皱眉,望着她不知所措,沉默了片刻:

    “嫂嫂……放宽心,这总有法子告上官府惩治他吧。”

    只见谢昭华眼角又被泪痕浸湿了,她拿出锦帕拭泪,哽咽道:

    “我母亲性子软,只得忍气吞声与我书信诉苦,偏偏是我舅父打着晋王妻舅的名号四处招摇,官府谁敢?这片浑水”

    外人以为嫁入皇室风光无限,实则谢昭华知道,她人前显贵,人后却也要谨言慎行,不越雷池半步。

    徐妙心望着她绝望的神情一时无语凝噎,也只能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她,与她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久……

    黄昏之时,西宫殿门外传来了那轻矫如飞,掷地有声的脚步声。

    朱棣风尘仆仆地进了寝殿,他皂靴上粘了不少泥土,一进门,李忠和几个内侍便帮他拭去汗水,换了身洁净利落的窄袖袍和新鞋。

    他未及弱冠,留发不过两三年,只能简单束起,倒显得朝气蓬勃,丰神俊逸。

    今日秦晋燕周四王在凤阳京郊演武场比试练兵,不出意外,又是朱棣与他三个晋王朱??尤为优异。

    他正欲与徐妙心炫耀一番,却见她愁眉不展,仿佛有心事,细问之下,徐妙心才将今日和谢昭华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朱棣。

    “就为这个为难”

    朱棣望着她,徐妙心神情涣散,目视前方,心思根本没在自己身上。

    “殿下,你说三嫂她真的没法子了?就任由她舅舅欺负吗?”

    “错了。”

    朱棣坐过来说:

    “道理本就在她母亲那里,何须纵容鼠辈放肆那可是晋王岳母,她母亲又何须怕他”

    “我也这么寻思,不明白三嫂的母家为何如此软弱可欺。”

    徐妙心内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继续问道:

    “那殿下以为该怎么样?”

    “叫晋府修书一封,送个我三哥的印信与三嫂之母,况且道理又在她那里,当地官府不会置若罔闻吧。”

    “我也这么想,如此便能了事,为何三嫂却想不到呢,莫非是她们有什么把柄握在了她舅父手里”

    “莫想了,你得空与三嫂说清楚就好了。”

    “嗯,我明儿便去。”

    长空孤月下,天阶月色正凉,外面偶尔传来三两声寒鸦的哀鸣,入夜了,凤阳西宫的寝殿里还亮着一盏孤灯。

    此时已经快到腊月,好歹凤阳温和,但夜晚也已寒凉湿冷,若不是宫中炭薪俱全,被褥厚实温暖,这凄凄长夜难免会漫然熬人。

    朱棣不安分地在徐妙心的里衣内摸索着,可是徐妙心懒怠不已,睡眼惺忪,只是任由朱棣独自徘徊。

    徐妙心的面颊感触到了朱棣唇间的温度,继而一股缠绵湿润的气息送入了自己耳中。

    “心儿……”

    徐妙心眯着眼,望见朱棣目光如炬,燃起了邪火,似乎在渴求什么,慢慢地将整个面颊埋在自己的颈间,贪婪地嗅着她的体香。

    徐妙心一手捧起他的脸颊,不禁嗤笑起来,静静地与朱棣眼神交汇。

    朱棣含情体动,眼看就要俯身上去,却险些人仰马翻。只见徐妙心慵懒地转了个身背对过去,她闭目浅笑,双颊若莲,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我累了,早歇息,听话。”

    朱棣顷刻僵在那里,却只能为她盖好被子,不甘心地呢喃道:

    “什么?我还不累呢,你就……罢了罢了。”

    朱棣只得自顾自歇去,可终究是难抑邪火了。

    ……

    “三嫂——”

    翌日晌午,徐妙心便来了晋王宫中,在门外轻唤着谢昭华,但却未有回应。

    “见过燕王妃,我们娘娘昨晚吩咐了不让人打扰,我们也只能在宫外侯着,谁也不准进去。”

    “你通禀晋王妃一声,是我。”

    “是。”

    那宫女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便与身旁几人去开门,却见宫门居然从内锁了。

    “娘娘,娘娘——”

    “燕王妃娘娘来访了。”

    徐妙心在阶下站着不住张望,唤来一个宫女问道:

    “你们娘娘一直未曾出来过吗?”

    “奴婢未曾见过娘娘出来,宫中也未有响动,想必娘娘她这几日郁闷,只想静静歇着吧。”

    徐妙心忽然心里没底,见门也锁了,生出一种没来由的焦虑。

    她知道,谢昭华表面爱性子大大咧咧,实则是个擅长掩藏的人,她不愿与人添麻烦,更不愿让别人看穿自己,总是人前笑意盈面,人后却不知在如何暗自垂泪。

    “娘娘,晋王妃或许身子不适,咱们改日来吧。”

    英娘在一旁扶住她:

    “这……”

    徐妙心犹豫不决,转身要离去,可又抬不起脚步来,她一横心,望向紧闭的宫门,便唤来宫人说道:

    “你们娘娘为何将门锁了快去把门打开!”

    几个宫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七手八脚撞开了门。

    “啊——娘娘——”

    徐妙心听到殿内动静不对,却忽然双腿打颤,神情仓皇,她感到莫名其妙地害怕,便不顾一切地冲入了殿内。

    “啊——这……”

    英娘望见眼前的一幕,也眼巴巴愣住了,双手颤抖着掩面,险些惊声尖叫。

    徐妙心早已稳不住,连惊叫的力气都没了,她后退几步,身子摇摇欲坠,瘫倒在了地上。

    “三……嫂……”

    眼前的谢昭华赫然悬挂在梁上,她面色黑紫,牙关紧闭,早已自缢而亡了。

    晋王宫中早已乱作一团,英娘连忙去扶住徐妙心,只见她呆呆地望着谢昭华,面色惨白,双唇哆嗦着坐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娘娘快起来。”

    英娘勉力将她扶起,徐妙心却双腿虚软,颤抖了许久才慢慢站起,掌心满是冷汗。

    “娘娘!好了,娘娘,好了啊……娘娘!”

    徐妙心胸口起起伏伏,粗喘了几口气,却憋闷着哭不出来,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坠入了天旋地转的无底深渊中,还没等站稳便昏了过去。

    ……

    午后的日光流丹于飞檐斗拱的罅隙与朱墙琉璃璃瓦间,映在雕梁画栋萦绕的宫闱内,显出华贵却凄凉。

    徐妙心不知沉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身轻神飞,永远困在了黑暗之中。

    “心儿……”

    徐妙心在一阵话音中醒来,眼睫颤抖着睁开双目,看到了一张模糊的面庞,原是朱棣在呼唤自己。

    不知不觉已是戌时,夜幕初下,西宫的寝殿中有几盏亮黄孤灯,映的这宫闱肃穆无双。

    徐妙心静静躺在那里望着朱棣,无力地抬起左臂,朱棣连忙将她扶起来拥住。

    “好了,心儿,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朱棣搂着她,徐妙心将头埋在他怀中,不愿多说一句话,双目失神,直勾勾地望着远处,仍是满面哀容。

    “心儿,你太大意了。”

    徐妙心狐疑不解地看向他,朱棣紧握住她的手抚上她的腹间。

    “太医方才来看,才知道你已有身孕,你竟没发觉吗?”

    徐妙心一愣,只是迷惘地摇摇头。这些日子着实是自己大意,又是新婚,竟也未曾上心过。

    她轻轻抚摸着体内素未谋面的孩子,仿佛可以触碰到这未曾临世的混沌生灵。

    “我……”

    怨不得她近来总胃口欠佳又心绪不宁,徐妙心想着,忽然悲从中来,眼含热泪地看向朱棣。

    “好了,心儿,都要当娘的人了。”

    朱棣为她轻拭眼泪,徐妙心倚在他怀中一时无言,露出了一丝苦笑。

    若说燕王这里还算悲喜交加,迎来一桩喜事,晋王宫中当真是一片惨惨戚戚了。

    朱??昨晚回来宿在自己寝殿内,今早便去了演武场,竟不知王妃已香消玉殒,在凤阳郊外收到噩耗,诸王也都赶了回来。

    “昭华。”

    朱??颓然独坐床边,神色凄惨地望着床上尚未入殓的谢昭华,除了阵阵哀叹着呼唤她的名字,别无办法。

    “你为何……为何这么傻啊!”

    原来昨日谢昭华收到的家书是她二妹送来的,她母亲不堪舅父欺辱,投水而死,谢昭华却未曾对徐妙心说过。她原本就积郁成疾,哪里受得住父母双亡的打击,便走上了绝路。

    只可怜了那世子朱济?缒暧资?眩?缃窕寡?谀暇┕?校?⒉皇度思湫矶喑钍拢?纹淇商尽

    朱??握着那封家书细看,终究百思不得其解,谢昭华的母家为何甘心任人欺侮宰割呢?

    他神情恍惚,心烦意乱,将手中的书信肆意揉成一团,眼下更令他忧心的除了王妃身后事,更是该如何向朱元璋解释,向皇室交代。

    两个月后,朱元璋令晋王妃谢氏归葬晋藩太原,但不得入晋王陵合葬。谢昭华本就是太原府人,也算是恩赐她魂归故里,已是万幸哀荣。

    ……

    腊月的太原府,年关将至,漫天梨花,飞雪呼啸而来,如刀斫地。

    “爹娘……姐姐,呜呜呜哇哇……”

    “弟弟,把泪擦干了,只要咱们俩活着,就不怕有一天不把今天流的泪通通还给他们!”

    一个十四岁出头的少女面带泪痕,怀抱一个年岁尚幼的男童,他们一身重孝麻衣,在太原冬日寒凉逼人的西风下跪着,那男童冷得将手缩在了衣袖里。

    面前有三具灵位,俱是谢氏一门。

    原来这少女便是谢昭华的妹妹谢昭慧,一旁是其弟谢昀,还不到十岁。

    谢母为其兄所欺,家产田亩尽落入其手,若不是朝廷恩赐其治丧,可怜这姐弟俩连安葬亲人都是一桩难事。

    “喏,这一吊铜钱够你们吃几顿的,拿着滚,拿着这晦气牌位,西街那间破草房是舅舅我大发善心留给你们的,不用谢!快滚快滚——”

    面前的壮年男子身着貂裘皮袄,满眼鄙夷地望着姐弟俩,不由分说将二人赶了出去。

    谢昭慧恶狠狠紧盯着吴世德,目眦欲裂,她一手拉着幼弟,一手抱着父母牌位,站在那里如蓄势待发的弓弩。

    “呸——畜生——”

    “你你你你……给我……给我打他们!”

    谢昭慧一口唾沫直喷在吴世德脸上,拉起幼弟便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只因后有追兵,便一路小跑绕了几个弯,回了城西街的草房。

    “姐姐,我冷,我饿……”

    谢昭慧欲哭无泪,从那仅有的细软中翻找一阵,才勉强拿出一件冬衣与弟弟披上。

    “走,弟弟,咱们出去跑跑便不冷了。”

    她牵着幼弟的手,感到一阵冰凉,便紧紧握住,二人在雪地里留下了一大一小两处足迹。

    谢昭慧拿着仅有的几枚铜钱,在路边买来一个热腾腾的烤地瓜令弟弟捧着,他才逐渐露出暖洋洋的笑意。

    “小孩子,总是给些吃的便好了。”

    谢昭慧苦涩一笑,拉着弟弟继续走着。

    前方有一处稍体面些的人家,看上去像是富户,门前的台阶不知是谢昭慧要爬多少步才能走上去的。

    此时的雪况愈发激烈了,打在二人冻得通红的双颊上,远而望之,两人仿佛披了件雪衣在身。

    谢昭慧停在门前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叩门了。

    一个年长的门房将门打开,诧异地打量着姐弟二人。

    “老爹,劳烦禀告,我是故都指挥使谢成之女,这是我弟弟,我们……”

    原来谢昭慧方才下了决心要找人家投靠,这家的主人何显与谢昭慧之父谢成本是世交,在前朝世袭为官,元亡后未曾出仕,只做些生意,家中略有余财。

    谢氏夫妇落得如此田地,何显未曾出面,今日见两姐弟孤苦无依,也动了恻隐之心。

    “世叔,求您收留了侄女姐弟吧,侄女愿在何家为奴,只求您赏口饭吃!”

    谢昭慧拉了弟弟径直走来跪下,方才干净的双眼里立刻梨花带泪起来,面前的何显看了也不禁唏嘘。

    “唉……你父病死,母亲又遭不幸,你舅父是欺人太甚,只是……不说了,你二人先在我府上住下,过冬要紧。”

    何显似乎想到什么,连忙吞吞吐吐地把话打住,吩咐左右将二人安排下了。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