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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夜幕已经垂落，白日的灼热稍稍退却，风掠过干枯的树枝和荒草，喉咙中依然能感到一丝焦渴。
苍白的月光下，他们陡然看到一旁被泥土和枯草覆盖的两只树干微微颤动着从地下抬起头来。树干没入地下的部分艰难地从泥土挣扎而出，如同褪去干枯外皮的蝉。覆盖着细鳞的苍老皮肤一寸寸从泥土中浮现。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长角支离，气喘吁吁，眼角犹带血迹的一只张牙舞爪的龙的头部。那龙勉力抬着头，眼神中虽有怒气，低垂的眼角却露出几分衰弱，更不用说他微弱的气息，嘴边的龙须也半埋在泥土之中。
……
“啊呀……啊呀……这是龙吗？”
青瑶愣了片刻，立刻走上前去睁大眼睛上下看了一遍，又拿衣袖给他擦擦嘴边的泥土，和那一道血迹，她道：“我第一次看到活着的龙呢！这怎么看着一点儿也不精神呢？”
重叶也恭恭敬敬道：“这位龙君大人，方才，多有得罪。不过尊下何以如此……如此形容憔悴？”
云梳见这架势，忙弯下身子给他行了个礼。
躲在背后的谷生还一脸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真的不是鬼？”
那龙君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道：“我本是驻守堤水湖的龙君。然而沧海桑田，不想百年之后这里湖水逐年减少，一日日干涸下去。直至湖底暴露而出，龙宫毁弃，鱼虾尽死。”
他惨然道：“如今，我便是这副样子了。”
青瑶他们沉默一阵，便感叹道天下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谷生道：“你既然是龙君，为何要戏弄我呢？”
“因为你腌?了我老龙的眼睛！”
……
谷生道：“这怎么会？”
那老龙不耐烦地看了他们一眼道：“此处是我龙头隐匿的地方，而刚刚你要便溺的地方正是我的眼睛所在之处！”
青瑶他们一阵尴尬地干笑，谷生羞惭地几乎要钻进地底下面去。
重叶道：“敢问此地原本的堤水湖是书上有名的山水之地，为何会一日日干涸呢？”
龙君黯然一阵道：“堤水湖此地原来雨水充沛，并不曾有干涸之患。有一年夏季，更是淫雨数月，湖水暴涨。”
他看着地上荒草，叹口气道：“然而自从那年之后，雨水连年减少，湖底更是莫名出现塌陷，湖水涌入陷坑，水面暴跌数尺。后来长此以往，雨水越来越少，千顷碧波也变成了一片干涸之地，变成了我的牢笼。”
青瑶道：“你为什么不走呢？”
龙君道：“早些时日是不舍离去，等到湖水落下数丈，已是龙困浅滩，再无力兴风落雨。惟有躲在地底之下，免于暴死于日光之下罢了。”
原本是威武霸气，满身金鳞的龙神，竟然会落魄到这种样子，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苦难。
谷生与云梳听到这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青瑶也叹气道：“确实太惨了！”
重叶沉默一阵道：“我等是天上未正式入籍的小仙，功力并不精深，但也有心救助落难者。敢问有何法子可助龙君大人一臂之力，免去在此搁浅曝晒之苦。”
龙君却默然不说话，只道：“天地之间，各有造化，此劫便是我的命数。多谢众位小友，只是老身无福得救，还望小友莫与他人提起今日之事，老身也就多谢了。”说罢，竟又隐入地底不见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龙君躲入地下，一时有些莫名其妙，谷生还道：“你别走啊！我们说帮就一定会帮你的……”
青瑶愤愤道：“这老鬼头，莫不是看不起我们，嫌我们只是几个小毛头，帮不得他的忙？”
重叶道：“算了，我们先回去吧。”
一行人悻悻而归，想到龙神的惨状，还是十分同情，但是那老龙跑的老快，一副不肯让他们帮忙的样子，也让他们很气不过。
大叔大婶问他们玩得怎么样，他们一个个也神色不悦地什么也不说。
大婶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怪我们这里枯水了这么多年。人家客人远道而来，也没看到什么好风景，真是罪过。”
大叔也道：“是啊。都说我们这地方是被龙神抛弃的地方，这么多年不见下过一滴雨，眼看着那么大的湖说没了就没了，百姓也跟着遭罪，原本风调雨顺的时节，没有井水都得看着田里庄稼干死！”
大婶道：“听说那时候打了三天的雷，龙神的石碑都被劈碎了，想必我们这地方是遭了天谴。以后啊，这里估计就没什么人家了，没有水，能跑的不能跑的都得走啊。”
大叔叹口气，也只有点头称是。
青瑶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道：“大婶，您说的那龙神是遭了天谴吗？”
大婶道：“谁知道呢！反正那龙神自从被雷劈了之后就再没显灵过了。我们这里每年为了求雨，请了多少道士和尚的，就没见天上下过一滴雨！”
大叔却磕了磕自己的烟袋，示意大婶不要再说了。
大婶却生气道：“说了又怎样！别说我们不敬神明。我们敬畏神是因为神能降福消灾，能保佑我们，可是现在我们这里都快干成戈壁滩了，那龙神也没保佑过我们！”
重叶见青瑶又想开口，正想拦着她，却见青瑶已极快地躲开他，道：“大叔大婶！那龙神还在呢！”
“啊？”
大叔大婶听她这么说都愣住了。
重叶云梳都默不作声，谷生却捧着馒头，一脸担忧道：“青瑶你别说了，我们答应他不要跟别人提起此事的。”
大叔大婶惊道：“你们真的遇见他了？”
青瑶信誓旦旦道：“真的。是一个像鬼一样躲在河床里面，一身老皮的龙！”
重叶道：“青瑶，别说得这么难听。”
大叔大婶却互相丢了一个眼色，又惊有喜道：“终于找到他了！”
青瑶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一直在找他吗？”
大叔大婶笑了笑道：“多谢几位小仙童，我们在此地呆了许多年，就是一直在找这消失不见的龙神了。”
“……什么意思？”
大婶道：“你们别怕。事情是这样的，一千五百前，魔族率众进攻天界，天界纷乱，一时没有管得了下界。等到魔族动乱平息，却发现此地莫名由鱼米之乡变成了不毛之地，于是派我们兄妹俩前来查看。”
大叔道：“我们本是天界第八重天的龙?p龙漠两位神君，到了此地到处寻访，却找不到龙神踪迹，只看到此地龙神的庙宇已被毁灭，碑牌碎裂，上面尽是血水干涸的痕迹。本想启禀天君，派新的龙君重新治理此地，又怕是龙神被魔族所害，不得不躲藏起来。”
大婶道：“是的，但是我们在此地已经待了十年，还是没有找到龙神的踪迹，打算再过些时日就回复天君说龙神不见踪影，只能派新的龙君下来呢！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活在！就那么躲在干涸的湖底下！真是多谢你们几位了！”
说到此处，大婶不顾已经听呆的四个小仙童，对大叔道：“兄长，我们这就去见龙顼吧！”
大叔点点头，两人即刻幻化出一身金甲，带着兵器连夜赶到了河床之地。
青瑶果断拉着云梳道：“重叶，我们去看热闹！”然后她又问谷生：“胆小鬼，你去不去？”
谷生一看他们都要走，赶忙拉住重叶袖子跑过去道：“去！去！别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呀！”
于是他们四个一阵发足狂奔，赶到时正好看到两位神君已唤出那位躲藏的龙神。
只见神君道：“广顼，你为何躲藏于此地？你的庙宇又是何人所毁？”
那龙神从地下的泥土钟露出半截泥龙般的身子，只见他沉默良久，才道：“庙宇是我自己所毁，碑牌也是我自己击碎！那上面的血也是我断臂所为！”
两位神君听后显然大为震惊，龙?p还要细问，龙漠却已大怒道：“大胆广顼！尔身为龙君，奉天君之命守护一方水土。在天界为魔族侵害，无力管理下界之时，尔竟在此自甘堕落，亵渎天条！兴风布雨，事关百姓生死存亡，一日失职，该当死罪。尔竟渎职百年，累及十万苍生，尔竟无愧于此地百万生灵！”
龙君却一阵狂笑，只见天空中风云突变，风鸣萧萧，木叶皆簌簌振声。
龙君道：“我此前掌管此地，尽心尽力，不曾懈怠。谁料我的结发妻子难产早逝，留下一双儿女陪我度日，然而甫到成年，他们就身患怪疾，一个个离我而去。”
“苍天让我无妻无后，我也无心再作神迹！天君赐我的碑牌我也不再要！我当日在儿女坟前已发下毒誓，如若苍天不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再也不兴风作雨，永作逆神，不再掌管此地风调雨顺之事！”
空中霹雳频发，龙漠已是怒不可遏：“大胆广顼，难道你忘了当年犯下的是何罪孽！”
龙君却仍不悔改道：“老身不知！”
龙漠道：“你当日所娶妻子，乃合?山下一修炼五百年的青蛇！此等孽缘，早有天劫降临以示惩戒，你却执迷不悟，即使身遭酷刑也要与那青蛇结合。此事谁犯错在先，你难道还不心知肚明？”
龙君回道：“即使是我娶妻在先，也已受刑罚过，当日妻死，我也曾诚心悔过。然前罪不及子女，上天为何如何狠心，竟活生生让我的一双儿女无故夭折！我又如何能心甘情愿看着他们死去！”
龙?p叹了一口气：“广顼，此事乃尔等罪孽，何怪罪于天？尔身为龙神，尔妻即便修炼百年，也不过一介小蛇，种族有异，不能相合。当年你们不顾劝阻结合，生下子女，就已埋下祸根。”
“我不信。明明是苍天害我子女殒命！”
龙漠将兵器指向他道：“广顼！当年天庭有教，种种相异，不可通婚，尔到底是未曾听说，还是明知故犯！如今酿下惨剧，却又推罪于天。你难道不知，天君遇事随心而去，哪有心思也陷害你的一双儿女！”
龙君听了却仍是不敢置：“不，不，明明是我子女无罪，获罪于天……”
龙?p也道：“广顼，你还不认罪？你睁开眼看看这千里荒草，看看这些流离他乡的百姓，你心中有怨恨，却在缘由都没弄清楚的情况下祸及池鱼。你真的是辜负了天君的信任！辜负了百姓们的跪拜！”
龙漠道：“兄长，不必多说，罪人已然在此，事由已问清楚。我们这就将他押送回去，请斩龙使治罪！”
龙?p道：“且慢，广顼，你我幼时一起长大，感情颇深。那时派你到下界守护堤水湖，你对着我们说要成为天底下最好的龙神，让此地成为一方福地。我从未想到，今时今日，你会变成如今的样子。你好好想清楚，我与龙漠明日再来。”说罢便强拉着龙漠要走。
然而未等他们离去，却见风中有雨雾飘散。
龙君苍老而惭愧的声音道：“两位神君，广顼知罪了。”
龙?p听此，回头道：“知罪便好。尔等本应立刻赴死，为十万苦旱的百姓谢罪，但如今天君慈悲，教你苟活赎罪。尔等此后每年须得遭受雷邢，不得逃避。布雨兴风，更不得玩忽职守，若有再犯，便是斩龙使出世之时！”
龙漠却在旁急道：“兄长，虽然他有心悔过，但是大错铸成，怎能轻易放过？”
然而未等龙?p回答，只见空中霹雳乍现，那老龙从地底下一点点钻出身来。
却见他身躯干枯瘦削，金鳞上全是污泥，前臂残缺，眼瞳浑浊如雾，恰似一只龙鬼一般骇人！
狂风搅起浓重夜色，龙鬼的身躯如沉重锁链一般在枯草遍地的地上抽搐摆动。原本金光闪烁的龙身上是满布伤痕污泥，蜿蜒数里，骨骼浮现，恰如地面上浮起一条死气沉沉的巨大破船。
只听他眼中流下血泪道：“我身犯天条，又为仇恨蒙蔽，终日自堕于污泥之中，与虫蛇为伍，令我龙族失却颜面，又令天君失信于百姓。种种过错，万死莫辞。兄长怜我幼时情意，我自当铭记，但犯下罪孽却不能清洗。今日我当自请此罪，永不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龙?p叹了口气，道：“你知罪就好了。”
龙君呼啸一声，像是长久暴露的破碎身躯受不得夜凉风寒一般，他撑着身子道：“事到如今，我已颜面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只求兄长答应我一件事。”
龙?p道：“你说，但凡我能办得到。”
龙君道：“我那双子女将死之际，我自知已无法救活他们，便将他们的元神锁在了我的神髓之中。”
他惭愧道：“我不再行布雨之职，也是为了用□□死的生灵来维持他们的活力。”
龙漠再次大怒道：“你该死！竟用魔道的法子残害生灵！”
龙君默然不语，只蹒跚着跪在地上道：“我知自己残害天良，死罪难逃，只望两位能替我照顾一下这一双可怜的子女。老龙我，即刻便赎罪去了！”
说罢，只见长空中白光闪现，那光刃竟直斩龙头，硬生生劈下一双龙角来。龙角落下，化成一阵血雨，那巨大龙身在黑夜之中浮现光芒，竟是一条清光荧荧的青龙。闪烁的光芒在漆黑夜色钟乍然浮现，然后又蓦然消失，空中冷雨落下，仿若月落血泪，最后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对青色光球。
龙漠看着那一双被齐齐斩断的龙角，上面满是沙石磨砺的血迹。那是他们整个龙族最为骄傲的龙角，那也是一双罪责难逃的龙角，这样肮脏破败的一双角让她感到又是耻辱又是愤怒。
她握紧了掌心，道：“当年我还叫过他弟弟，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一个败类！”
她想了想，还是不愿相信眼前的场景：“他一定是受了魔族的蛊惑，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说罢她看着那一对光球，努力忍住发酸的眼眶，然后走上前去收了那光球。
“这虽然是他的子女，但也是他作恶的缘由，是他作恶的结果。我们岂能包庇？还是交给天庭发落吧！”
龙?p却只是叹了口气，他拍拍龙漠道：“我们收了着一对小家伙，就去向天君禀报吧，这里不能再荒芜下去了。”
龙漠点了点头，两兄妹在夜色中抱着那个小小的青色光球，慢慢去了。
青瑶在树丛中看的忍不住一直唏嘘，她道：“这老龙，真心糊涂，居然干出这种事！还自杀谢罪！”
谷生还晕乎乎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子女怎么死的？”
云梳道：“应是龙蛇不能相合，生下的子女也是先天缺损，所以才没有活过成年。”
谷生听了还是晕乎乎的：“啥？那是什么意思？龙跟蛇因为不同种族，生孩子也不行嘛？”
青瑶不耐烦地拍他脑壳一下道：“就会问问问，你自己动动脑子行吗？”
谷生这才停了嘴，只敢自己嘟嘟囔囔地纠结着这里面的问题。
只有重叶在一旁，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夜空中月光雪亮，他在龙神自刎的血腥之中嗅出一种清甜之气。然后在朦胧月光中，他看到了一株细瘦的柒若草。他的母亲在《芳物语》中记载的这种草，说它：“貌若青玉簪，花若缠龙，香味清冽，可冲腥气。赠以有情人，许白头之意。得名是因为，草茎折断后会流出红色液体，犹如心头血，有断此草如断当年誓，如取心血之意，可作朱漆。”
是了，这重香草是在龙神栖身之处生着的，有可能就是龙神与他的妻子当年的定情之物吧。
因为重叶看到那活得如同厉鬼的老龙身边，都是枯死的蒿草，唯有这一丛灿烂开放的芳草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龙?p与龙漠走后，很快来了一位新的龙君。一场大雨骤然而来，消解了一些旱意。忍受了几十年干旱人们几乎为眼前的雨水震惊了，他们在雨中手舞足蹈地唱着歌，拿着瓦盆瓷罐接着那珍贵的生命之水。
无奈堤水湖此地已好几十年不下雨，下一两场久旱逢甘霖的雨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让这里的状况好转多少。新来的龙君只好住在龙?p龙漠之前住的那座小院子里，因为那院子里藏有一口深井，可容他在此藏身。
青瑶站在井口，用长长的麻绳放下去一摞面饼子，她道：“小龙，你在里面憋屈不？”
“没事，反正我还小呢！”
“里面黑不黑？你怕不怕？”
“不怕！我没修炼成龙的时候，呆的地方比这井里黑多啦！”
新龙君稚嫩的声音从深井中传来，他还是一个不过五百年的少年龙呢！
青瑶他们也只见过这小龙腾云驾雾地在空中布雨的模样，还未见过他身形如何面貌怎样。青瑶晃晃麻绳道：“小龙，都没见过你长什么样。但是我们要走了啊！”
小龙道：“好的，我知道啦！”
青瑶道：“听说已经有人把龙王庙修好了，以后你就有供奉啦！”
小龙道：“我知道啦！你们过些时候再来堤水湖，到时候来划船啊！”
青瑶中气十足地回道：“好的！说定了！我们到时候来坐着小船采莲蓬啊！”
“好的！”小龙的声音回荡在井口，语气稚嫩却十分坚定。
青瑶转头看看云梳他们道：“这么说话真累死我了！咱们这就走吧，过会儿我都没力气了！”
云梳递给她水袋道：“你喝点儿水润润喉咙。”
谷生道：“重叶，你找到那种香草了吗？”
重叶点点头。他最近变得话又少了一些。这几天他又去了一些地方，不出所料，这里仅剩的一些人家没有什么关于采香女子的消息。
天色还有些昏暗，此时太阳未升起，行路不会觉得炎热难耐。一行四个伙伴带好自己的包裹，他们就又朝着下一个目的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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