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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霜洞洞主雪凌走之后，去见了致珍阁的阁主，然后将方明留在了致珍阁。
黄蛛她们受阁主嘱托说要好好照顾这位公子。
黄蛛听了对他的印象顿时一落千丈，她皱眉道：“那么大一个汉子，为何还要我们照顾他？”
白鱼道：“谁知道，阁主那意思要好生伺候着，不可怠慢呢。”
黄蛛道：“可是云梳她们不是见过他吗？说他在给玄霜洞洞主的侍从，怎么到我们这儿，就成了要小心伺候的座上宾了？”
白鱼道：“谁知道，反正我们按阁主意思行事就好了呗。”
于是方明只是在阁中待着，无事便翻翻阁中古籍，整日无所事事，也不与旁人说话，像是要化为无形之人一般。
黄蛛每次替他端茶，心里不免腹诽道：好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明明有手有脚的，站在那里比自己还要高一个头，居然如此心安理得的闲坐着什么也不做。
确实是什么也不做。在雪凌旁边时，他还聊充作侍从一下。现在是彻底什么也不干了。
天光氤氲，方明坐在树下，旁边放一卷书。什么也不做，只是闭上眼睛靠在栏杆上。旁边有潺潺的流水声音，有婉转的鸟鸣声音，可是他想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跳下东海的时候，他是真的想离开这个世界了。
生魂离体，他想快些看到索命的无常鬼，快些把自己带到奈何桥旁边，喝下那一碗孟婆汤就此了结这一世。
可是走来走去，都没有一黑一白的影子出现。
多么可悲，求死的人，找不到通往黄泉的路。
有人将自己的身体从海边救了上来。满眼血丝的大将军带着几名士兵跪在那具没有声息的身体面前。
“一定是叛军将陛下逼到了悬崖边缘！”
是的，叛军勾结外敌入侵，大军压境，战败的他率军逃离京城，一路狼狈南下。是叛军逼得他跳了海，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他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无能的皇帝吧，那么多人为了保护他死在了战场上，可是自己却无法再支撑下去了。
“陛下！我们一定要为陛下报仇！……”
忠勇的士兵们机械地跟着点头，疲惫而麻木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厌倦。
将军将他的尸身裹上白布，然后抱起来，却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
他激动地落下眼泪道：“皇上还活着！还活着！我们一定要为陛下奋战到死！”
士兵们脸上跟着露出一丝喜色，仿佛为了这么一个皇上奋战到死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情一样。
可是他想说：“不必了。”
是他治国无能，领将无力，让他们陷入残酷且没有尽头的战争。
被迫逃离都城的时候，叛军的首领在城墙上将执拗的不肯离开皇宫的臣子斩首示众。后面还押着一群面无人色衣衫凌乱的女人，那是他的姐妹并几名宫妃。
叛军的首领在城墙上高喊：“众百姓听好！当年这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是前帝僭越抢了朕的皇位。他死后退位，却又将皇位传给了那个黄口小儿！区区小儿如何懂得治国理政，年纪轻轻就想收复失地，惹来夷狄入侵！不如趁此机会让位与我，保管天下依旧太平，众位自可安心过日子！”
“还有那些口口声声父位子承的佞臣，当年方稷那混蛋越过我这个大哥当上皇位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提长子继位这事体？”
……
他在败军的簇拥之中，仓惶向南逃去。中途与赶来勤王的众王军队汇合，却没想到众王无心护主，派来的不过是些残兵弱将。战火燃起，王军却败绩连连，死伤惨重，又有逃兵离阵，拥立王君的呼声节节退去。更有两位王爷趁此挥起自立的大旗，想从此自立为王。
接到此消息时，他默默无言。那两位都是幼时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叔父。
将军却在临时扎寨的新都营帐中道：“这也是好事，只要他们不拥护方硒称帝就好，我们正好可在其中斡旋，寻找转机。”
天下大乱，他却无力拨乱反正，只能靠着几位忠心将领的保护在漩涡之中四处奔逃。昨日听闻，他的母亲已在旧都自杀身亡，跟着去的还有他的两位妃子。
他默默点头，恨自己不是天纵奇才，没有天降神兵，只能在乱象之中苦苦挣扎。
但是后来，仓惶之中建立的新都也被攻破，他带着十几位死士突围而出。
当被逼站在东海边的悬崖上时，他仰天长叹一声，泪如雨下，深深感道自己已无回天之力。
他想想自己自出生以来，就被教育做一位贤明的君王。他勤政爱民，夜夜看折子到三更以上，他殚精竭虑，费尽心力，一心维护父皇基业，却不想就这么轻易地丢了皇位，任这天下四分五裂，混战不休。
如果是父皇，绝对不会这样的吧？
他想，大概自己真的不适合做皇帝吧，不如就此解脱了吧，让那些疲累的将士们都解脱了吧。不过是一朝王位而已，断送在自己这样一个无能者手中，也是该当吧……
四海狼烟起，玄天龙脊困。
长风过沙场，王命无处寻。
我为穷尽时，无力转乾坤。
此身何由寄，愧为天地君！
他闭目跳下东海那一刻，除了满腔的悲愤、悔恨、痛苦之外，剩下的就是心中永远无法自我原谅的愧疚了。
“不回去吗？”
有声音问他，他看到一个面若雪玉的男子站在身后。
他摇摇头。
雪凌道：“看你模样，虽有求死之心，但却是阳寿未尽之人。生魂在外盘桓日久，恐怕就不能再转醒了。”
他道：“无妨，再拖些时日，也不过连累更多无辜的人罢了。”
雪凌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劝他，就离开了。
等到五日之后，雪凌见过此地困守的将士，他已知此时天下的乱象，想起那日见过的游魂。却想不到又在一处山崖之上遇到了他。
“你就准备这么耽搁下去吗？”
他笑笑道：“君云游至此，恐非凡人，不如带我一起游历一番？”说来惭愧，做了这些年皇帝，他还没有看过四海之内这些地方。
雪凌冷冷看他一眼，觉得此人又可怜又可耻。
“我可没有那些怜爱弱小的同理心，要跟着我就得做我的侍从。”
他道：“无妨。”
雪凌心道，那些还在为了他苦苦支撑的将军，真该看看他这副没有心肠的德性！
然后他便跟着雪凌四处云游，雪凌将自己的坏脾气全发在了他身上，由着性子使唤他，也没见他有过什么脾气。
包袱什么地都扔给他扛，他也不说什么。肩膀酸痛了就让他给捶背捏肩。走过路的鞋子扔给那家伙洗刷缝补，雪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自己天人之姿的一双脚，又不生汗，只不过沾些草泥。那家伙老实拿到溪边刷洗，样子是极为认真的，但是因为实在没干过这种活，当他拿着一双勉强干净的鞋子回来时，雪凌常常只能叹气。
煮饭之类的交给他那就是不打算吃东西了。雪凌有时骂他几句，他也不见有什么难过。
“你还真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当皇帝的么？除了吃喝享用你还会干什么？开始的时候居然连衣服上打个结都要弄半天！不知道以为我是教你穿衣洗脸的老妈子呢！我算是看透这天杀的人世了！下层百姓贩夫走卒三姑六婆什么都做，到了最上面的皇帝那里却是衣食住行样样要人伺候。”
雪凌鼻孔出气，打量他道：“也没见你比别人有何长处，凭什么单就你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住了？你说说来啊？”
方明眉心微皱，脸上仍是露出淡淡的表情，只当没听见，吃完饭后便主动去洗碗。
雪凌觉得这人似乎真的是没心没肺了一样，哭也不会，笑也不会了，只作出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姿态。
他做皇帝的时候，应该是被万众簇拥敬仰的样子，这时候低头侍奉自己，竟也毫无怨言，一副低头受虐赎罪的姿态。
雪凌便感叹起人世的无常，人性的多变。
他想起自己在离焱那里照顾他的时候，多么的温柔和善，再看看自己现在对方明这家伙颐指气使的模样，也不像是同一个小狐狸了。他坐在树上，看着树叶上凝结的露水，又想起自己那时在玄霜洞的时候。他的眼睛慢慢地湿润起来，感觉有点儿记不起来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你见过白楝树吗？”
方明摇摇头。
“是了，皇宫里种的都是些名贵的树木，这样的树木你们这些穷奢极欲的皇帝才看不上。”
方明无言。
雪凌道：“我老家那里洞口有一棵很大很高的白楝树。开花的时候像一团云朵一样。”
末了他便神情不明地低头坐在那里，大约是思念自己的家乡了。他在外面游荡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地方，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还不如回家去。
他自从那日负气离去，心里就决意再也不回去，再也不要见到离焱，再也不想听到和他有关的消息。他决意抛弃和离焱有关的一切一切，连一丝丝影子都不要留下。他情愿自己还是洞中不闻世事的白痴又神气的小狐狸，也不愿成为这样走到哪里都抛不下那一段往事的废物。他甚至有些恨那日自己一时手贱救起他。
可是为什么要逃开的是自己？远远离开，连家都不敢回的是自己呢？大概是因为动了心的只有他自己，痛苦羞耻悔恨的，都只是求不得的自己一个而已。
不对！眉心还皱着，他突然勾起嘴角，求不得哪里只是自己一个？那家伙还不是日日在东海作望女石？看来谁也没运气幸免这种折磨。老天总算公平，总之大家都是求不得，各自有各自的罪受。譬如说他在离焱那里得了难堪，离焱就得在那个失了踪迹的女仙那里焦心。
这么说，自己还得感激一下那位仙子，替自己报了些许仇怨？
这么想着，雪凌郁结已久的心中总算有了一些宽慰，又忽而觉得自己这样四海飘零的模样特别可笑！他这时突然想回去看看离焱那家伙，看他是不是已经化作了海边的一块黑石头！
他拍拍自己脑袋，说：“你快把东西收拾一下，我马上就要回去！”
方明只能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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