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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木兰花令 > 再入深宫里,凶吉恐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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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都给我遮好了,别打坏主意。”

    管事公公赵高背手踏步于前,姑娘们齐手携起蚕丝三角围帕,将双角边的金扣搭在耳边。蚕丝凉爽,这炎炎夏日里,搁在脸上如冰霜雪露入肌理,鼻尖上的汗滴消退了,连皮肤也瞬间柔光溢彩。

    “嘿,说你呢,”管事公公赵高疾步走来,扭着一人的耳垂骂道,“一不小心落了地,可不是芳容尽显,那可是杀头大罪。我可警醒着你们这些雏儿,要谁打了小主意,一个酿跄,一方踯躅,围帕恰恰好落在地上,那就是昨天云中郡乌衣巷那位的遭遇。”

    沈璧君与禾静颐站在后一排,还不到挂围帕的时候。两人心里紧得慌,沈璧君悄声说她似有尿意,禾静颐则不时咬着嘴唇。为了给彼此鼓气,每次公公刚一离开还没来得及转头,两人就把手牵起来,使劲儿地捏一捏。这样做没用,公公每隔两三步便回一次头,她们的手必得松开,这一松开,惶惑与紧张便瞬间涌上心头,似喷泉鼓胀着心田,如小鹿在胸中乱撞。

    夏日炎炎,这清水堂里的人个个却冷似冰窟。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清风吹起绯红蚕丝帘帐,正好可以瞧见远处通达的回廊里,簇簇走来乌泱泱大队人马。皇上的仪仗高大威严,红黄相间,反倒把走在最前面的皇帝本人衬托的十分娇小,宛若泰山压顶,无力回天。太后的仪仗在后,黑紫旗帜如海中杨帆,顶在高处,大风将其鼓起,呼啦呼啦地,似乎在向众人宣示:天下归元,方圆十里若谁敢放肆,格杀勿论。太后今年五十知天命,寿辰正好是两月后的金秋十月。她高坐于仪仗之上,因得知最喜爱的儿子梁州国亲王周?为其寻遍南越找寻传说中的不老仙丹而笑面如花。她就是皇帝的泰山。

    “跪。”

    掌事公共李田君高喊一声。

    管事公公赵高小跑着走到数位待选姑娘之前,自己弓起身子,以眼神示意裙芳。

    第一排候选跪下。

    沈璧君与禾静颐这一排再跪。

    后一排紧接着也速速跪下。

    “呀。”之前揪了耳朵的姑娘低声叫道。

    管事公公赵高身子一抖,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瞅着她。

    “愣什么,还不赶紧的。”

    皇帝走到龙椅前,站定,侧身,恭请太后先坐。

    沈璧君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太后方脸,皮肤白皙,一对圆润明眸,一张殷桃小嘴,美极了。确实如民谣里唱的,美丽不可方物。如此世间尤物真会肆意践踏别人?想到这,沈璧君又想到高老头给她讲的故事。太后少女时下嫁给匡舟郡郡守,郡守待她很好,不过年纪大了些。一天,太后母亲偶遇一江湖术士说要帮她女儿算算命。这一算可不得了。太后天生富贵命。太后母亲一琢磨,这民间哪儿来的富贵,除非入宫。正巧筹谋着,先皇便来了。先皇正值盛年,喜欢四处围猎,来时暂住民居,农民们个个怨声载道,当面咒骂,还抄家伙驱赶。太后母亲很机灵,觉得这微服私访之人器宇轩昂,恐不是一般人物,当晚就把太后送进了先皇暂住的民居里,先皇果然看中。此后不久,便闹出匡舟郡郡守离婚之事。如今太后与郡守一个天,一个地,若有缘,也挡不住这富贵妖娆了。

    太后坐下,皇帝也坐下了。

    皇帝咳嗽了两声,两位掌事绿衣宫女即刻送来了披风。

    “开始吧。”太后示意。

    “进。”掌事公公李田君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沈璧君前面的姑娘侧身先走,后面一个挨一个,相距两尺,沉默无语。

    “转。”

    一声令下,速速转身。

    这下好了,前一排的人与后一排的面面相觑了。只不过中间隔了条蚕丝帘帐。

    皇帝抬头,一个个仔细瞧了去,然后挥挥手。

    “走。”

    几位姐姐迎着清水堂侧门外公公的招呼,依次右转,走了出去。

    刚出去,便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啼哭。

    “出去瞧瞧。”太后皱眉。

    身边的白衣大宫女转身先行向太后领旨,双手扶于腹部,退步下台阶,之后转身走出去。

    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凑着太后耳语。

    “不想活就成全了她们。”

    大宫女冲外头挥了挥手,食指与中指搭成结示意公公们。

    清水堂进入隆冬,没一个敢出动静的。却听堂外告命求饶声绵绵不绝。

    就在这告命求饶中,沈璧君与禾静颐这一组五个人按顺序进入帘帐中。仿佛外头之事早已烟消云散,毫不关己了。

    “转。”

    五个人挨个转身。

    沈璧君缩着肩膀,生怕选中。禾静颐却将头高高扬起,脊背舒展,向里弯曲。她之前用最快速度看透了太后这人,可又怕太后聪明过人反将她一军,所以未崛起屁股。

    龙椅处咯吱了一声。

    是皇帝动心了?

    “你,转过来。”掌事公公脚步声近了。

    不会是我吧,不会吧。沈璧君吓得闭上眼睛,连眼泪都出来了。

    掌事公公越来越近了,一拍肩膀。还好,是禾静颐转了过去。

    谢天谢地。

    “你自己说说。”皇帝开口了。

    “民女,京中大鸿胪之女禾静颐。”

    皇帝与身边公公交耳,清水堂安静如顽石。

    “站上前来。”

    禾静颐向前走了几步。

    “向后转身。”

    禾静颐转身。

    “再转。”掌事公公下令。

    “是她吗?”太后问。

    “儿臣从五人中选一人,唯恐另外四人烘托了她,叫儿臣看花了眼,所以才许她上前。”

    “行,转吧,多转几圈也给哀家瞧瞧。”

    沈璧君身子一抖,本就未搭紧的围帕扣子突然掉了一边。她心急如焚,正想着如何勾住,可一边滑落,另一边也摇摇欲坠。不消两三下便噌地落在旋纹地毯上。她整个人颤抖不已,先是紧闭双眼,企图抹掉这一幕,再一睁眼,围帕仍在,两个金扣子闪闪发亮,坠落于丝绸两端,以致风起时,蚕丝摇动,却不被吹飞,扰了他人的清闲。

    脚步声又起,这次真是冲她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直咽口水。

    可千万不能坏了静颐姐姐的大事。

    突然,她转身跪下,头低低的,鼻尖触碰着地毯。

    “太后,皇上,今日为选秀第三日,”余光中,太后的白衣大宫女已立在身旁,等待又一次旨意。是谁在冥冥中给了她说话的机会?算了,先不管。只要没人拦着,她就要说下去。“民女一连两三天来都听说,皇上为找寻梦中仙子而失眠头痛。如此,嗯,如此劳心,民女实在不忍。将才,民女看身边姐姐踏步向前,一时为皇上、为国家社稷高兴忘了分寸,民女有罪。”

    声音落,清水堂静如处子。

    沈璧君手脚冰凉僵硬,有些犯晕。

    可千万不能晕厥,千万不能。

    几次呼吸起伏,数年从这一刻白驹过隙。

    “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沈璧君不知是否该抬头。

    “秉太后,民女怕坏了规矩,想先将围帕戴上。”

    “不用,站上前来就行。”

    这一次命令明晰,怕是有杀头之罪。该怎么办才好。沈璧君站起来,细步向前,与禾静颐并肩而立。

    “皇帝,你看?”

    皇帝起身走下台阶。

    余光中,姐姐依旧从容。而她却肩头紧缩,心中杂念丛生。她低着头,看向地毯。旋纹彩绣,金线与红线缠错辉映,并肩而行。红色,没错,还有红色可用。沈璧君缠着皇帝转身,太后与宫女耳语时,狠心咬了嘴唇,一次不破,再咬二次,二次依然不破,搅脑不已。皇帝走到她身边,手伸来,抬起她的下巴,歪头凝视。

    “放肆,拖出去。”左脚边始终警醒的掌事公公说了一声。

    沈璧君立刻跪下,“民女有罪。”

    原来,皇帝的脸庞不是用来看的。她刚才下颚抬起,十分不舒服,于是木讷、呆滞的眼神中飘了些许轻蔑。

    这时,禾静颐也跪下了。刚才皇帝轻轻碰了她的手,让她信心十足。

    “皇上,民女有话要说。”

    “放肆。”掌事公公一出口,皇帝便回头瞪他。

    “太后,皇上,有所不知,身边这位妹妹是民女闺中密友,自小一起在禹州白云县长大,关系要好得紧。两年前父亲受朝中抬举,胜任鸿胪一职,遂举家迁入京城,父亲打开家门,接待郡国上计吏无数,时时宴请诸侯与四海内族,经年累月,许久不见。此次选秀,妹妹一听说皇上梦中现美人,便立刻飞鸽传书与我,并非告知我皇上梦中事,教我尽快让皇上知晓我身份,为皇上龙体计,为国家安泰计,催我尽快入宫。”

    “皇帝还没开口,你怎就知道了?”太后有些不耐烦。

    “民女曾见皇上入梦来。”

    沈璧君眼前一黑。静颐姐姐是在碰运气。她给自己讲过一个梦,总说一个自己背对着未来的夫君,不肯前去相认。可这个梦与皇上的梦要是对不起来,那可是欺君之罪。

    “你说。”皇上下令。

    沈璧君看着地面,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跟我说过,梦里红纱炫目,高处垂下,风轻鼓气,入坠云端。皇上三过门而不入,只在门边紧紧向里张望,姐姐就如如今这般立在重重红纱间,盼着皇上进门。可那红纱如千山万岭,如猛江奔流,隔绝了天下有情人。”为好脱身,沈璧君说梦完毕,加了一句,“而民女只为送姐姐一程,姐姐寻到这过门不入的心怀家国的郎君,便应梦仙招呼离开。”

    言毕,一切听从上天发落。

    皇上走到禾静颐身边,扶起她,把她的手捏在手心里久久不松开。

    “果然是你。”

    太后身子往后一靠,说道,“既如此,散了吧。”

    忽而冒出数十个掌事公公蜿蜒向迷宫回廊四周散去。沈璧君仍跪着,不敢起身。接下来,她该怎么办?能顺利回去吗?皇上、太后突然变得好说话,不是因为寻到了姐姐把。姐姐三年前讲的这个梦为何如今栩栩如生,难道真是皇帝的梦?若如此,禾静颐也太走运了。或许,这就是人口相传的“平白受了上天的眷顾吧”。又或许,她积年累月的祈祷同时得到上天与祖宗们的响应。不管是哪一种,都希望他们继续保佑姐姐,一朝入梦来,恒久众矢的。在宫里,权势就是法度,姐姐可要保重啊。

    “封你什么好?”皇上还握着她的手,抓头搔挠。“昭仪。你以后就叫昭仪,住关雎宫。皇后之下,六宫之上。今晚就留下陪朕,如何?”

    “皇帝可别玩过了火。”太后提醒了一句,但看样子她准备走了。

    太后离去,掌事公公李田君忙说,“恭喜昭仪娘娘。还不快快谢恩,昭仪这位份就娘娘独一份,宫中上下还从未有过的位分,大恩泯于天。奴才这就去给娘娘安排住处。”

    选秀至此,大功告成。

    禾静颐占了昭仪的位子,其他相貌端正人微言轻的姑娘便留下做宫女,沈璧君因家里与尚书令大人白庆瑜交好,说自己来送行。皇帝特许她出宫为姐姐向梦仙还愿。

    叩头拜谢后,沈璧君携五百两黄金赏赐,跟随管事公公赵高一起出宫。

    一路走一路看,回首相顾竟无人道别。

    “姑娘可真好运气,要换做我,早就拉出去砍头了。”出了北屿门,赵高的语气明显轻松许多。

    “公公您挑几个吧。”沈璧君示意他拿金子。

    “皇上赏的物件,我哪有胆啊。”

    “公公若是不拿,出去正值黄昏民女带着也不方便。况且,我要还愿,在宫里也要有人还愿。皇帝与姐姐有情人终成眷属若说是梦仙一个人的功劳,还不如说是这整座皇城紫气升腾,汇聚天下王物之灵光,为皇上寻来了姐姐。您在宫中,不得把这恩典给还了。”

    “姑娘真会说话。”

    前面就是北宫门了,出去了便难再回。沈璧君停下脚步,抬了抬下巴。

    赵高试着拿了一个,沈璧君假装生气,一鼓作气将金子倒了一半在他手袖里。

    “公公内秀珍宝,赶快回去吧,别露了财气。”

    说完,她转身蹭蹭走向宫外。

    一天又消逝。坐在车里,驶过甬道,她撩开窗帘,凝望着那万紫千红的彩霞。突然,车马一颠,袖子里落出无数花瓣。这些是宫道旁的凤仙花。她本想着若皇帝真的看上了她的背,扣上围帕之前,她就用这个将脸弄花,叫皇帝、太后受惊,要么处死,要么逃离,只在一念之间。

    可笑。有姐姐在,她何需如此多伎俩。

    她突然想起禾静颐来。两年前,姐姐举家去京,曾约她出来小聚,那时两人踏青登高,抵达灵隐寺门口,姐姐下马冲着悬崖大声呼喊,“愿平生得意莫蹉跎,与君相守天下归元”。

    姐姐苦读诗书,一生向往“君王侧,平天下”。

    念念不忘,果有回响?

    天色渐晚,晚霞也成了一簇簇的灰云。她记得,好多人都抱怨傍晚初起无看头,其实没了彩光四射的晚霞,天空看起来反而沉静稳重许多,似乎卸下了层层叠叠的伪装,回归了朴素。不,不是朴素。灰暗预示着本来面目不用隐藏,苍凉,广阔,深邃,以及无穷尽的真诚都坠落在这钴蓝穹苍里去了。

    她凝视河边那片天,群鸟怕是早就飞过了吧。

    她眼中无展翅翱翔的飞鸟,只有零落集市上携儿归家的老妈妈,匆匆行步的男人们。离宵禁还有半炷香时间,所有人都步履飞快。初到京城,她便听说河边一路常有名士出没。那些名士在民间声望极高,一个将军都攻不下的城郭,一个名士一句话便可以让城民俯首。如何才能一睹名士的芳容?河边闲逛吗?

    她刚要放下车帘,忽地瞥见河边近水楼台处一男人按着一个小娃的头,使劲儿往水里压。

    “停下。”

    还没等车夫停稳,她便跳下了车,冲到那男人面前,手法流畅地揪起那人的耳朵。

    “你怪下得去手啊。”

    男人站起来。没成想,他越站越高,几乎高出沈璧君两倍。沈璧君胳膊伸直了也还够不到他的耳朵。

    “你不是中原人。”

    她吓得往后一退。男人发髻、服饰全都像中原人,唯独身高、长相狂野的很。他额头簇簇乱发疯长,眼圈发黑。呀,不是发黑,而是故意涂黑的,正好衬托着他那白乎乎的大眼睛。平民麻衣披在他身上,手腕露了大半,双脚也全露在外面。赤脚走路,难道是有罪在身?左脖子上的纹身给露出来。父亲曾说,他最讨厌那些粗野狂人了,中原人从来不纹身。

    难道他就是父亲口中的粗野狂人?

    小儿脱了手,噗通跳下河,不一会儿游上岸,没入人群中。

    他回头哎了一声,确信追不回来便回头瞪着沈璧君。

    “你们,”她突然来了兴趣,“你们晚上住哪儿啊?”

    不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

    她语气中有种欢快,逗趣的亲近感。这一句倒是问到点子上了。是呀,蛮荒之地的人,不混迹于毒虫野兽之间蹉跎人生,跑到京都来做什么。若有不侧之举,那来了多久就成了关键点:鬼祟之事谋划多久了?谋划程度有多深?像你这样的人,顶着威武身材一脖子弯弯扭扭的纹路在京都闲逛,不怕中尉大人把你投进大牢?

    那人笑了。

    这话问的,不像是记恨挑事,反倒像不自觉的关心。

    沈璧君看他只笑不语,小儿也已经逃了,也没必要留下,转身飞快回到车上。“走,走,走。”

    车跑起来时,她一下子靠在椅背上。

    她捂着胸口,大口呼气。刚才面对那人,她脑海里竟全然是太后音容。“不想活就成全了她们。”“皇帝还没开口,你怎就知道了?”这些话如倒刺潜入心头,恐怖至极。一个人一生驻扎在滔天权势中竟能够如此随意主宰他人命运,生杀予夺之大计怀胎十月才换来新一次轮回,而她,禄太后,随意一声便又将人送归阎王。

    她本以为宫中才会如此,然而在街头狂徒不也按着小儿的头往水里栽吗?

    她的心砰砰跳,倍感孤独,只想赶紧回到董驹城身边。

    白府到了。

    车夫架着车从南门(专攻车马进)进入,在后院凉棚车下脚。沈璧君跳下车,四处乱看。看什么呢?她自问。却也不看什么,不过是慌乱中确定此时此刻此地已远离皇宫,远离家外熙熙攘攘的大街,心上人近在咫尺了。拜谢车夫,转身向府中走去时,她全身上下都沉浸在时空交错的恍惚感中。五个时辰前,她还在宫里,还在姐姐禾静颐身边。一个时辰前,她还在街上与粗鄙之人面对面,而现在,她像是忽然跌落于自由自在之中,烦恼与伪装如岸边波涛,天神出世,便悄默声褪去,近不得人身了。

    她就像那彩霞褪去的天边,真实,诚实,脚踏实地。

    她去崇明堂,他不在。她去思远阁,他不在。她登假山之上巧云亭台,他也不在。

    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

    刚想着,手忽地一抬,花瓣又簇簇落下。

    怎么,这些臣服于皇权贵胄的花草不肯离去吗?

    她耸耸肩,行。既然跟了我,就让你们好好发挥。她本该休息,但选秀已经结束,未来澄澈如清溪,全靠自己掌握了。她一点不觉得累。她跑到鱼池边左右看看,他也不在。她靠进池子,身子挡在石座边,伸头去看水中倒影。倒影疲倦且美。她搓了搓那凤仙花,手心染红了。

    一只手拿着碎花,一只手拿花汁喂脸。眼睑、双颊、全都只抹一半,另一边剩着。

    仔细涂着,脚步声却近了。

    她不做多想,刚转身就是劈头一句,“刚刚去哪儿了?”

    “怎么是你?”

    “这里是我家,我哪儿去不得。”

    “白孝贤,你也别老拿这句话刺我。选秀没事了,我下个月就离开。”

    “要走现在走。”

    沈璧君拔腿离开,白孝贤在后面哈哈大笑。

    “第一次见你丑得没法看,哈哈哈。”

    “漂亮与丑陋,都不是给你准备的。”

    说来也奇怪,每次见哥哥之前,总冷不丁地要先遇上他。给人感觉是他与哥哥双宿双飞来着。初入白府时,她去哪儿,白孝贤就去哪儿,就连出恭也要事先请示似的得了他的允许才急急忙忙跑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众星捧月似的让人追着跑,你的一点一滴他都想知晓,你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看到。可那种喜欢半个月后便烟消云散。她发现,白孝贤追求的,不过是她倾心后的仰望,不过是她困于重重思念无法自拔后的求饶。求求他,快跪下来求求他,快为他三拜九叩说一句:“为你,我愿在千刀万剐中活。”

    是她太嫩了。而白孝贤这种人就喜欢嫩,喜欢驻足不前。你可以做他的玩偶,他也只允许你如此。一旦潜藏于心,便是背叛、痛苦,因为他怕,他怕你发现他那份与生俱来的懦弱、胆怯、无能。

    白孝贤摆摆衣袖,“我发现,你这个人总爱想事。人还在你面前,思绪便飘到天际。这叫人如何尊你重你?”

    他还喜欢我吗?

    越是痛苦,越要招惹?

    沈璧君不想回答,他问的,脑海里,都不想。

    两人无语许久,她坐在鱼池边一遍遍涂凤仙花汁,他站在一旁一朵朵扯着缅桂花朵。

    皓月当空了,她回头一看,他居然还在。

    她叹了口气,准备回屋子里等。

    “你要走?”

    她对他皱眉。

    “行,我走。”

    白孝贤真的走了,沈璧君复又坐下,手指伸入凉水,水暖和,她有点意外。她期望着潋滟清池,透心凉。

    月色柔,树影稠,京都天子脚下,多少美景凉薄。

    重花璇,思水浅,尚书忠令羽翼,几寸爱恨离愁。

    她忆起董驹城给她的诗。不是情词,打油词而已。

    “啊。”有人蒙住她眼睛。“你去哪儿了?”

    董驹城越过她身后都要蒙她眼睛,可每次都尴尬收场。

    “老爷吃了晚饭,招我说话,刚说完。”

    “聊了什么?”

    “若想留下,可先入太学。”

    说着话,他伸了懒腰,双脚踏在大理石上,仰头靠下。

    “起来。身子凉了看谁给你送药喝。”她教训道。

    “不起。”

    她有些错愕。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她生病了,他端茶倒水,最易越矩的时候他收手收脚,一丝不碰。白家老爷大娘骂了她,他便火烧火燎地带她去逛市井长街,为她买胭脂,为她购古琴,手轻轻勾到衣袖,便藏得远远的,一忽儿退居天涯海角。今天这是怎么了?

    “让你起来。瞧瞧,”她捞起他掉入水中的衣袖。“衣服都湿了。”

    “不起。你帮我洗啊。”

    “你——”

    他一咕噜跳起来,与她并肩而坐,摩挲着她的手。

    “大娘以前说过,娶亲生子前最好摸摸媳妇的手热乎不热乎?”

    她抽回手,自己摸了摸。

    凉到刺骨,肤色如鬼,冰窟一般冷。

    “到底想说什么嘛。”她问。

    “今早你乘车去后,我一路随着,到皇宫跟前便一直等——”

    “那我出来你也不说一声。”

    他词穷了。

    许久无言,只是看着她,凝视她的明眸,观察他最爱的她那张瘦得棱角分明的脸。

    “我——”

    她也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他久久开不了口,她禁不住,笑了。

    “你什么,说呀。”

    “你愿意与我一道寻找生生父母吗?”

    她转了转眼珠,仰天大笑,笑得停不下来。他有点不知所措。

    “一起浪迹天涯,非扣这么个目的?师傅说过,人在江湖比不得宫中,带着目的过活,终究作茧自缚。”

    他说,“那你愿意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吗?选秀已过去了。”

    她看着他,“见我出来不吭声,你还见到什么了?”

    不知为何,她戒心骤起,心房如监狱紧紧困顿着她。

    “我绝不没有这个意思。”他急忙辩解,“跟我来。”

    衣裙飘动,芳草摇摇。他猛地拉起她手的那一刻,戒心似乎崩塌了。因为它根本没时间怀疑。她得专注于脚下,她得紧跟他脚步,却又留心别踩到他。他们掠过残花败柳的玉兰花园——老爷未归,姨娘与孩子们无心再在花园里打闹做戏了,一个个全安坐内屋,蓄势待发。花园空荡荡,让人脾胃紧缩。但也正因为花园空了,他们两人——董驹城的主动,反倒让她退饶三分,心墙高筑——可以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他们穿过白家家族林园的苗圃,来到破破烂烂的木屋前。

    她站住不动,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前。

    “请进。”门开了。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惊异且语带责备。

    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书桌,一幅白家老爷的字:守拙。陈设简单,略显破旧。

    看了半天,她看见了床上的包裹。

    “坐。”

    他抬开木椅,她坐一边,他坐另一边。

    “哥哥这是干什么。”

    他拿出金钗在她头上比了比。

    “这是娘临终前给我的,交托与白庆瑜保管,说等我二十弱冠再给。今天就是了?”

    “今天不是十二月九日啊。”

    她顺口念出他生辰,本是讽刺却逗得他乐不可支。他放下金钗,双手不由自主捏着她的圆脸。“你瞧,我手上也有了。”他笑着,双手摊在她面前,凤仙花的淡橙与绯红全落进他手心里。难怪他一直装着看不见呢。“来,”他扶着她的脑袋。“别动,我手生,从未碰过这些个贵重。”

    “我,还是钗子?”她整个人笼在他胸口处,声音很小,自言自语似的。

    “快瞧瞧。”他掏出铜镜。他没听出她打趣。

    她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

    “沈璧君。”

    “啊?”

    你能嫁给我吗?他终于说出口,但听到她耳里来似乎远不可及。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又说。他坐在她对面,双手笼着她冰冰凉的肩膀。她神游其外,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愿意太轻,甘愿太决绝,仿佛嫁了后便要天各一方似的。她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了,不知所措迫使她收声。福兮祸兮这句俗语,也让她不敢轻易答应。她信奉一切要拼命努力,翻尽千重山,走遍万里路,曲折蜿蜒,终于水到渠成,代价高昂,这才是成功本来的模样。可现在,他为何,为何一切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养父突然交出父母信物,欣喜过了头?早便规划离开,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还是,还是跟踪至皇城后几个时辰的等待让人顿悟?又或者是,那分走了一半依然剩余无数的江湖跑路钱?

    “你不愿意。”他气馁了。“不,不,这样。你听我说,我不要你去纵马江湖,不要你和我一起找什么爹娘。我们在一起就好,你做什么都可以。啊,碧君,你听到没?”

    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她的思绪还留在前头。

    留在他焦急地问,“你愿意让我做你夫君么?”

    “我该说什么?”

    他懵了。

    “我没怎样。我今天跟着你,就想第一个知晓消息。你要是入宫了,我便当夜离开。可你瞧,你好好的,坐在我面前,我突然觉得人生有另一种抉择,我和你。”

    她低头,哭了。

    她无法分辨,她不知是好是坏,她想的太多。

    她抱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肩头。“为你,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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