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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标准优雅，矜持从容，像是被尺子严格又完美地按照上帝的指示丈量出来似地。但是不知怎么，伊迪斯越发觉得眼前人人称羡的郎才女貌，更像是一位尊贵的皇室舞蹈老师，正指点着自己有些上不来台面的学生——他的面容固然刀削斧凿般精致，却不免冷漠了些。
可惜沉浸在音乐与男伴宽阔有力的怀抱中的尤妮斯仍在做着男爵夫人的美梦。他身上好闻的欧洲古龙水的气味，在翩翩的旋转舞步中，一刻不停地撩拨着她的心弦。
看来这位远道而来的欧洲贵族只是想教我们这群乡巴佬开开眼。库欣先生哼了哼，端着酒杯走向了自己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儿。
伊迪斯·库欣此时已经远离了他们跳舞的场地，站在靠近楼梯的角落，一边欣赏着墙壁上的绘画，一边等待那位比她还要出格的伯爵小姐下楼。她猜，伯爵夫人想必已经为她准备好了足够漂亮的备选华服。
“伊迪斯。”她转身，发现父亲就站在身后不远。
“父亲。”她有些难为情，她曾经多么理直气壮地回绝了今晚的邀请。
不过库欣先生倒是什么也没说，任何一个女人面对一位相貌堂堂、举止绅士的男人，都会对他充满好感，人之常情。这世上也多的是为了一时的皮相而昏了头的男男女女，他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只要别一直昏下去。
“艾伯特说你的那篇大作已经改投《大西洋月刊》了？”库欣先生跟女儿交流最新的出版社情报，“最近波士顿也有几位声名在外的女作家，他倒是有意办一场沙龙。”
伊迪斯惊奇：“那位几次三番拒稿的艾伯特先生？！”
库欣先生点头，他知道女儿一直将这位老朋友视作女权主义者的头号劲敌。
伊迪斯脸色古怪：“好吧，如果我有幸被邀请的话。”
父女二人正小声地交谈着，伊迪斯背后的楼梯上此时也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
库欣先生往后退了一步，朝楼梯上正款款走来的伯爵一家行了个礼：“赫伯特夫人。”
伊迪斯也跟着弯了弯膝盖，然后偏过脑袋看向被伯爵夫人挡在身后的安妮。
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安妮·赫伯特轻柔地笑了笑，从容地从嫂子身后走了出来，她先是对库欣先生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近了伊迪斯：“伊迪斯，真巧。”
“……你简直把我吓坏了！”伊迪斯·库欣跟上安妮的脚步坐到了壁炉旁的扶手椅上，语气略带夸张。
“只是一场意外。”安妮摸了摸鼻梁，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不过就是弄脏了一条裙子，大约还是衣柜中最朴素的一条。
伊迪斯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出于教养，她并不打算盘根究底，只是稍微地好奇了一下：“你的那位朋友病情严重吗？”
“不，”安妮心下叹息，没有多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次大概是没有太严重。”她记得乔治·蒙塔古的姐姐是在二十年后去世的。
“那就好。”伊迪斯真诚地安慰。
自那次见面后，二人就维持着频率不高不低的文学交流，但大多都是安妮单方面对伊迪斯作品的意见，偶尔夹杂着对时下流行小说的探讨。伊迪斯很好奇安妮既然对小说的结构笔法如此有见地，为何不自己动笔呢？她甚至怀疑这位朋友私下已经写了很好的作品，但是一直藏着不给她看而已，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愠怒。
“你知道艾伯特·斯图尔特吗？”伊迪斯问。
安妮思索后摇头。
“艾伯特先生有意牵头办一场女性作家沙龙，我觉得你应该会有兴趣。”伊迪斯刚刚已经从父亲那里收到了邀请函，尽管她对此非常恼怒——毕竟她更希望艾伯特·斯图尔特可以将她视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直接将邀请递给她，而不是经过她父亲的手。
“当然。”安妮欣然应允。
经过的侍者为两位漂亮的小姐送来了香槟，于是二人站起身接过了盘子里的高脚酒杯。
人群已经在翩翩起舞，尤妮斯挽着托马斯·夏普的手臂意犹未尽地从舞池中央退了出来。众人目送着今晚这对主角离场。感受着艳羡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如果有尾巴的话，尤妮斯的尾巴现在应该已经越过了枝形吊灯，翘到了天花板上。
伊迪斯注意到安妮似乎也被人群中的那对男女吸引住了，她目光不偏不倚地倾注在那位男士身上——他英俊不凡，却诱人犯错。
她刚想好措辞，打算好心地提醒自己这位身份尊贵的朋友，一个两个犯傻的，有她和尤妮斯就已经足够了。
安妮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伊迪斯，你觉得如果你看到一个和你曾经最亲密的朋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会怎么想？”
伊迪斯愣住，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但下意识觉得安妮大约是在跟她探讨某部小说里的情节：“……也许是孪生子？我是说，如果年纪也相当的话，说不定有血缘关系。”
“不，”安妮眼神幽深，“他们大约相隔了一个世纪。”
伊迪斯想了想：“可是安妮，现实生活中即使是祖孙也不会长得一一模一样，我觉得作者大概是想描写不同时代的同一个灵魂。”
“嗯？？”安妮有些疑惑，“哪位作者？”
伊迪斯：“这难道不是小说情节吗？”
半晌，安妮·赫伯特神色莫名地笑了笑：“大概是吧。实在是有些荒唐……”
伊迪斯耸肩：“我不觉得，文学世界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绝妙的隐喻，长得一样不足为奇。”
梅·赫伯特朝安妮招了招手，伊迪斯也瞧见了，于是二人往大厅的另一侧走去。
她不知道小姑子何时在纽约给自己找了一位朋友，尽管她不太满意伊迪斯·库欣的离经叛道，但好歹相貌家世都说得过去。身旁的马蒂斯夫人打趣：“年纪轻轻的漂亮姑娘们，也不可怜可怜我们落单的英俊小伙，我可是看见你们拒绝了好几位邀舞的青年才俊。”
梅·赫伯特也笑了笑，然后马蒂斯夫人继续：“赫伯特小姐简直跟梅当年一模一样，总是打扮的光彩耀人地躲在角落里，害得整个纽约州的少年们都不得不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你想心事。”
“珍妮特！”梅·赫伯特用扇子敲了敲好友的肩膀，让她适可而止。
接着这位十分健谈的夫人就开始为她引荐了一位相当矜持的上流精英，看着梅·赫伯特波澜不惊的眼神，她大约知道为什么今早出门的时候，兄长大人提醒了她两次要参加晚宴的事。
伊迪斯大约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社交经验了，她朝安妮眨了眨眼，咬了咬耳朵：“需要我陪你们去花园走走吗？”
后花园三人行，既可以避开耳目，又可以开诚布公，非常完美的选择。
安妮点了点头：“感激不尽。”
查尔斯·肯特是马蒂斯夫人的表弟，父亲是银行家。据说精通五国语言，目前在外交部任职。梅特地交代这位年轻人每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生活在英国，剩下的时间才在纽约。尽管威廉·赫伯特并不想让自己的妹妹离得太远，但是考虑到安妮对故乡的思念，夫妻二人都觉得此君是比较合适的人选之一。
当然，这一切安妮自己是不太清楚的，她客气地为他和伊迪斯引荐了一下，然后三人开始往人少的地方移动。
人群中的尤妮斯看到了那位曾经排在她的未婚夫候选名单首位的查尔斯·肯特，而托马斯的视线却停留在查尔斯身侧的那位姑娘身上。麦克迈尔夫人随着二人的视线看了过去，心下了然，道：“赫伯特小姐太过迷恋故土，伯爵老爷大约是为他的妹妹找到了可以久居英美两地的如意郎君。”
“两地奔波总是十分辛苦，不是吗？”托马斯收回视线，笑了笑。
话虽如此，麦克迈尔夫人耸了耸肩，不过又不关她的事。
刚下完小雨，外面的空气十分清新，考虑到脚上昂贵且不太好走路的舞鞋，两位女士决定就在凉亭里歇歇脚。
查尔斯·肯特对这位伯爵小姐的兴趣不大，本打算应付了事，却发现这位伯爵小姐大约也和自己一样没什么心思。
伊迪斯率先开始了话题，依旧是围绕着最近报纸上的几篇社论和小说。
查尔斯·肯特不愧是外交部的青年才俊，虽然话不多，但总能说到点子上，惹得伊迪斯一阵注视。
气氛倒是满和谐的，安妮心想，这位查尔斯·肯特先生跟伊迪斯也满和谐。她借着有些口渴的理由，提议由自己顺便去帮他们叫些酒水。肯特先生自然提出帮助，但是被拒绝了：“您总不能把伊迪斯小姐一个人抛在这里。”
舞厅里的钢琴曲又换了一首，是施特劳斯的《春之声》。
安妮轻声哼着曲调，步伐轻快地往侍应生身边走去。不期然就撞进了一双眼睛，那样深邃、蔚蓝、熟悉。
“夏普先生。”她停下了脚步。
他那样迷人的眼睛不错神地注视着她：“…四次你拒绝了我，这是第五次。”
安妮愣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接着他伸出手：“能有幸请您跳支舞吗，赫伯特小姐？”
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将手放了上去，肌肤相触时的熟悉感，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陪他一起演戏，整个时代都只是他们幻想中背景。
浮华的灯光和音乐，似乎隔了一整个世纪，她不由自主地依偎在他怀里，想起来那次在巴黎白皇后的双人舞。
“您在想什么？”托马斯·夏普凑近她耳边。
她一开始并不觉得眼前的托马斯和汤姆有什么关系，无论是迥然的气质，蔚蓝的眼睛还是黑色的卷发，他确确实实就是这个时代里的一份子。但是一想到她在这个世界里甚至连人种都变得不同，她又不那么确定起来。
“您刚刚说第五次是什么意思？”安妮回问。
托马斯·夏普轻声笑了笑：“没什么，我曾四次登门拜访，可惜您都不在。”
安妮有些惊讶：“抱歉！我并不知情。”
托马斯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这没什么小姐，我已经习惯了。”他已经在纽约吃了太多的闭门羹。
“听说您是一位机械师？”
托马斯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他：“真是个好听的称呼，我只能说我宁愿自己是一位机械师。”
“难道您不是吗？”
托马斯轻柔地揽过她的腰身，随着旋律变换着旋转的方向：“不，但是在这里，大多人觉得我只是一位坐吃山空的空想家。”
“那么您是吗？”
他凝视着怀中人纯澈又干净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我希望不是。”
“我相信您。”安妮不置可否地点头。
“或许您不知道，这个房间里的大部分人，就像贵族鄙视平民一样，他们也鄙视贵族阶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跟她说这些话，或许是因为她跟自己一样都是从那片古老的世界来到这儿的，“我千里迢迢地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跳一支正宗的欧洲式华尔兹来给美国人消遣的，我的庄园面临危机，就如同您兄长当年一样，很抱歉这么说，但是我需要一个机会。”
“那您找到这个机会了吗？”安妮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就在库欣先生的建筑事务所里。
“也许。”他目光隐忍，说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安妮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依靠妻子的巨额财产东山再起的，她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人群外的尤妮斯身上。
“所以您需要一位富有的未婚妻。”她笑了笑补充，“就像我亲爱的兄长那样？”
托马斯有些惊讶她的无礼和自嘲。
“您不必介意，我并非嘲讽，也没有看低您的意思，”安妮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这是人之常情。”
托马斯没有否认：“那么如果是您，会怎么做？”
安妮沉默了。她毫无经营庄园的经验，也没有生钱的法门，她唯一擅长的不过一些文人式的消遣，以及如何保持一颗平常心。但她也不需要那么多的荣光，不需要大笔的开销，不需要漂亮华丽的衣裙首饰，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看看书，写写文章，应该足够敷衍生活。
“我大概不会做的比您更好，先生。”她含笑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忧愁。
他被她的笑意吸引了全部的注意，但是舞曲已经停了。他甚至听到了不远处尤妮斯呼唤自己的声音，但他努力控制住了自己颤抖的手，没有放下她纤细的手指，而是在下一首曲子响起来之前再次紧紧牵住了它：“oneoreti，lease”
她没有拒绝，或者说根本没想起来拒绝。热情的舞曲让她在他的掌中盛开，忽近忽远的追逐和旋转，他蓝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欢快的笑脸，他大约是无药可救了。
对于安妮来说，托马斯·夏普无疑是一位相当出色的舞者，她总觉得今晚的舞比一百多年之后在白皇后跳得还要尽兴。
被晾在亭子里的伊迪斯突然意识到安妮去取酒水的时间有些久，查尔斯·肯特也意识了这一点，二人停下了有些尴尬的交谈一同往室内走去。
伊迪斯往侍应生和伯爵夫人身边看过去都没有发现安妮的身影，直到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以及麦克迈尔母女难看的脸色。
梅·赫伯特脸色阴沉地看着伊迪斯和查尔斯·肯特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伊迪斯下意识与安妮的相亲对象拉开了一些距离，她走到梅的身边，打算问安妮去了哪里。
梅·赫伯特微笑：“夏普爵士正邀请安妮跳舞呢，肯特先生今晚跳舞了吗？”
查尔斯·肯特闻言，转身朝伊迪斯伸出手：“能邀请您跳支舞吗，库欣小姐？”
伊迪斯看了看梅面带微笑的表情，没有拒绝：“我的荣幸先生。”
一个伊迪斯还不够，如今又多了一位伯爵小姐。一直没有停止八卦的人群，正等着看麦克迈尔一家的笑话。
此刻站在尤妮斯身边的是一位穿着深红色礼裙的女士，她目光深邃，气质凛然，虽然嘴角含笑，却带着极寒之地的锋利。她就是深处议论漩涡的男主角的姐姐，露西尔·夏普。她眼神锐利地紧盯着在舞池中不停旋转的男女，表情竟比尤妮斯还要难看几分。
直到舞曲终场，内圈中的那对璧人都没有分开相拥的双手。
梅·赫伯特若无其事地等着安妮跟托马斯·夏普告别，然后和麦克迈尔夫人各自维持着假笑走出了门外。
伊迪斯看着朋友红润的脸颊，几次想要开口最后都作罢了，只好挽着父亲的胳膊上了马车。
回到酒店的露西尔·夏普开始了质问：“你知道今晚的一切都白费了吗？”
托马斯面无表情地摆弄着自己的仪器，甚至没有抬头：“我知道。”
“所以你的解释呢？！”露西尔·夏普面色阴沉，“我可以原谅你见异思迁，但是麦克迈尔夫人不会。”
如果说一开始带着伊迪斯迟到只是一件让人吃惊的小事的话，那么在最初的一支舞结束之后，他目中无人地牵着伯爵小姐跳了一整晚，就是一件让人震惊的事故了。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将麦克迈尔一家得罪光了，更不可能指望会在这群见证了今晚这场闹剧的纽约上流社会中找到下一个富有且愚蠢的尤妮斯·麦克迈尔。
“我知道。”他依旧是这句回答。
露西尔眼神癫狂地握紧了双手：“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为了你变卖了几乎所有的首饰了吗？”今晚那么多人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头顶硕大的人造宝石，那样的目光几乎让她抬不起头来，“既然你已经得罪了所有人，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
托马斯·夏普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皱眉：“你要做什么？”
她笑了笑：“你不是喜欢这位伯爵小姐吗？”
“我帮你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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