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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皇帝立国这一百四十余年间,耕藉礼惟在去岁因皇位骤移而停罢。
而如今的少年皇帝难以独自支撑这样的大祀,宗循依例请旨于诸王中择一人助天子行耕藉礼,受荐的诸王都极力推却,于是诏命于霍鄣。
此前十余年,或因未及笄,或因不在京,或因病痛,或因称病,或因宫中无皇后和太后而礼止,我从未往先蚕殿观礼。至有陆皇后行先蚕礼,霍鄣亦是纵着我称病不去观礼。
此时宫中无皇后,依祖制当由太后行先蚕礼。而太后病体缠绵,于是先蚕礼再止,诸女眷于耕藉礼后入宫于灵台殿外为太后祈福。
衣者,章也。宗循以皇室王族仪制备吉服,我的冠服亦一并送来。
看得出宗循刻意避开皇室王妃的服制,我笑道,“难宗循一番用心。”
霍鄣挥落了服样揽我入怀,只是轻笑,“他日终会改过来用。”
晨曦初现时,跸路已清尘。长辰卫与建卫营于两侧设两重街防,皇帝銮仪在前,霍鄣随行于侧,身后是数百朝臣宗室。
耕藉殿前,霍鄣扶助?i儿叩礼致告天辞,供三牲,弹洒金爵御酒,百官拜呼万岁。
礼成,霍鄣与?i儿更衣南面立于耕藉田边。鼓乐起,哥哥献黄鞭黄牛,自民间择选的两位耄耋老人牵缰,霍鄣携着?i儿的手扶犁挥鞭,大司农诸属官撒种于后,诸臣随行于侧同耕。
我简衣隐于阙阁中远望,那拜呼万岁的众人或许已经看到,曾居于当年那位少年帝王身后近十年的弘丘王九章吉服已遮住今时新主冕服暮意深沉的十二章纹。
灵台殿外,我取代嫂嫂引众女眷为太后祈福。离宫时,女眷中偶有与我相似的佩饰都已悄悄换过。
夜色早已深浓,我伏于沿壁边,一手轻按着霍鄣颈肩。他双目微阖,抬手覆过我的手低语,“力道只重于狸猫一分。”
“下手重了你又要说我没轻重。”我偏过头,抽手坐起了笑谑道,“看你扶犁时像极了农夫,你竟会耕田。”
左臂被他回身轻按过,轻柔暖意一时缓了酸痛,他附在我耳边低笑,“若得来生,你我隐于江湖耕田采桑,或棹筏于云萦烟波坐看平湖落日,或雪中扁舟泛湖焚香煮酒,快哉悦哉。”
低唇含过一口他递过的青塘落雪,闭目的喘息间也有清幽花香,“绿水边春日清梦初醒,月方落,鸟鸣起,篱下一袭青衫伴丝竹花馔倚山品酒。夕时濯足醉歌,听雨候月,竹香流连桨梢,轻盼杏黄桃红。”
他轻笑,“或为布衣游侠仗剑踏歌于江湖,可好?”
我睨了他一眼,“若来生江湖相见,你再敢箭指我以引敌自乱,即便箭镞仍是偏过,我亦定与你一决生死。”
雾气盈盈浮于沐汤,他朗声大笑,复低首含住我的耳垂,慵懒喁喁,“你舍得?”
或许真的是耕藉礼求来了吉运,这一年春夏国中水旱虫灾几乎匿迹,可长辰宫中,姐姐的精神心气却已经耗尽了。她仿佛已老去,寿懿殿于她不过是一座金笼。
又是旬日未见?i儿,于是令庖人制了?i儿喜食的糕饼,算着?i儿午眠将醒的时辰进宫。
未至衍明殿,却见伍敬信匆匆迎上,“请王妃往寿懿殿,陛下亦在。”
自姐姐被禁足,?i儿便再不许往寿懿殿。我转目向伍敬信,他只道,“太后今日忽然要见陛下,更以钗抵喉令宫人去请陛下,宫人不敢不从便报与末将。陛下是末将亲送去,末将亦以为不妥,故而正欲遣人报与王妃。”
至寿懿殿外便听得破碎倾倒之声不绝,满殿宫人请罪不休。
初进殿,?i儿便挣开姐姐的手扑到我的身前,紧揽着我的腰瑟瑟不回首。
我俯身拢过?i儿,他的面容满是惊恐,强忍着不肯流泪。
他已是一个少年了,不似从前般稍受惊扰便大哭。
姐姐被?i儿挣开的手还滞在半空,她缓缓收回手臂,眼中的戾色一点一点淡去,渐至怔忡的目光仿佛穿透我不知看向何处。
?i儿惊魂未定,我揽着他沉下面容,“太后宫中竟养了一群腐木!”
我指过疏桐,“你来说。”
疏桐忙膝行上前,慌道,“太后要教陛下习字,奴婢们选的几套笔墨太后都说不好,又要引着陛下去明德殿。陛下不肯去,太后拖不动陛下就命奴婢们寻绳缚陛下……”
她不再说下去,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姐姐陡然暴怒,“皇帝是我之子,我要缚便缚,你们怕什么!”
“住口!”
我蓦地怒斥,姐姐一哽,噤了声。她已失了常智,再多说也是惘然。身边的?i儿心唤我,“姑母……”
我转头,他伸手我到我面前,右手背上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这分明是利器所伤!我惊怒,“何人胆敢伤了陛下!”
忙抽出巾帕覆在他的手上,疏桐微微起身,“回王妃,这是陛下与太后挣扯时为太后的指甲所伤……”
“妄言!”我逼回她接下去的话,“太后是陛下生母岂会伤害陛下!”
疏桐慌忙伏身请罪不已,我牵过?i儿的手转身,身后乍然响起纷乱的惊呼,姐姐如疯魔了一般奔向我,却是向?i儿张开手臂,“?i儿!回母亲这里来!”
她的发髻被拦住的宫人碰得散了,面容扭曲得可怕。?i儿瑟缩地躲在我身后,不敢探出头。
伍敬信护着我与?i儿退出殿,有内监快步上前跪下,“奴婢万死!”
这身影看着有几分熟悉,内监叩了一个头,“奴婢侍奉不周令陛下受伤,奴婢万死!”
我只道,“起来,杨中官呢?”
内监起身退后一步,“回王妃,中官这几日又发了咳疾,是以近来是奴婢侍奉陛下。”
更换了服色,我倒没有认出温安。
杨符忠的咳疾从前每逢寒暖交替便会发作得极重,近年来更是时常数月不能离榻,?i儿即位以来,已多是温安侍奉御前。我点头,“中官劳苦宫闱二十余年,去请位太医为中官诊治。先侍奉陛下回衍明殿,陛下打翻水呈碰伤了手,传华袤来。”我正一正?i儿的发冠,“陛下先回去,姑母更衣后再去看陛下。”
?i儿只拉着我的手不肯走,“我不去!”
我冷了容色,“陛下又忘了?”
他哽咽一顿,看过我又看过作揖不停的温安,轻声道,“朕知晓了。”
温安引着?i儿离去,姐姐一声声的高呼中夹着宫人的求告。我转眸看垂目肃立的伍敬信,“封宫。”
伍敬信一惊,“王妃……”
我侧首,“将军没有听清?”
他似慑于我的目光,垂首道,“是。”
我踏出寿懿殿的宫门,“太后几日后将出宫静养,你先去备下。”
姐姐当下的这个情形已断不能留在宫中,可太后出宫并非事,未离宫我已有后悔,便去问霍鄣。他却不以为意,“后宫琐事你自去裁定便好。”
太后离宫于他而言不过是琐事,而于?i儿和姐姐,却是血脉割离之痛。可是,惟有送她早早离开长辰宫,我方能护得她不以太后之尊受来日之辱。
我无声长吁过,只道,“宫中琐事原也不需我去裁定,从前有杨符忠,如今有温安,我也是可安心的。”
“今后?i儿身边侍奉之人当用心于以往。”他自满案的章表中抬首,“听闻杨符忠病势愈沉,你可遣太医去看过?”
“已遣人去了。”我垂首,“杨符忠已年老,近些年也多是温安在侍奉?i儿。咸平年我初次入宫便识得温安,温安忠心聪敏,杨符忠去后,温安可为中官。”
他又取过一卷章表展开,缓声道,“杨符忠侍奉赵氏数十年亦是有功,可请华袤去为其诊治,若是咳疾难愈便送去沧囿奉养。杨符忠是宫中旧人,命伍敬信遣长辰卫随侍终老。”
奉养杨符忠何需长辰卫?我不由敛眉抬头,“你要囚禁杨符忠?”
霍鄣手中半展的章表似一顿,复展平了,却是默然。
心中忽起了郁气,我拂衣起身,“从前数十年间杨符忠从未坠身于诸多波澜,便是赵峥的旧人,送回家乡便可,何需囚禁!”
“你既尽信杨符忠,许其荣耀终老便是。”他再度抬首,笑道,“?i儿入明义殿受学已误了多年,如今已可入明德殿,亦是时为他择一良师。”
他指一指案上我用的笔墨,“何人为师你自去选,选好了命尚书台拟旨。”
我横目取过笔,“还能是谁。”
姐姐每日起身后便坐在正殿里不言不语,膳食呈上也不接,我再见她时,竟似见到了当年的婶母。我不能改送她出宫之意,亦信她不会如婶母般弃了孩子。
两日后,寿懿殿出太后谕,太后受先帝梦嘱为当今天子祈福,为表至诚,太后愿往咸峪山中的朝悟台素衣祈福,以求天子万年民康物阜。
朝悟台中,姐姐一身素衣未着太后冠服,形容已枯槁了。宫女悄步退出,姐姐依旧阖目静坐。
淡淡的檀香气息萦绕于口鼻间,坐得久了,这气息似从身体里散出。她坐在那里不曾动过,仿佛真的与世无争。
我起身,手未碰到室门,她终于开口,“你不会伤害?i儿吧?”她低低笑叹,“我走了,长辰宫便是你的天下,留他一命吧。”
“姐姐,我厌极了那长辰宫。”我收回手交扣着,“长辰宫总是冷得像一条随时会噬人的毒蛇,我多少次几近命失在那里。我知晓,你也恨那长辰宫。”
檀香气息似已凝为冰针坠落,我转身,“你孕中曾受夺宫的惊扰,?i儿胎里本就不足又是未足月即出世,他更曾被田氏囚禁险些失命。你知华庭是我的人,是以那些年你极少许他侍奉?i儿,而是密令于宥照看。你心急于?i儿早些康健便命于宥加重药量,而我觉察之后,你不想我那时知晓你已防范了我更不想我知晓你的秘事,你便杀了于宥灭口。你与我一样,为长辰宫所迫不得不手染鲜血。可是,你曾与恭姐姐那般亲睦,你为何不能容她?”
那疑心多年未有刻意去查的蹊跷,我在长辰宫的再度变乱后瞒着霍鄣命周桓朝去查。
这样的秘案不能交由廷尉署,胡益那个性情一旦真的查出什么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波。相较于胡益,周桓朝是最合适之人。
于宥的家眷在他自缢当日逃出京城,周桓朝几经周折寻到他们的踪迹时,远避深山的一家老弱妇孺十余人已被追杀多日。周桓朝自火海中救出尚有一丝气息的于妻,她死前将藏在衣中的于宥的遗信托付给周桓朝。
那封信到我手中时还散着被火熏过的气味,信中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哪怕曾怀疑过无数次,不到那时我始终不肯相信姐姐早已防范我。
再想华袤初次入府回禀?i儿的病情,他那时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已然猜到于宥是奉她之命用药。且以华袤的机敏,他必然也猜得几分姐姐对我的防范。
而后他受命照看?i儿的这些年里,他曾数次言及?i儿不肯用他的药,他不是一时有怨言,而是在暗示姐姐仍在防范我。
信末那一道汤药的制法解过了我多年的疑惑,华袤依法制来,我只试过一口,已可断定与当年在寿懿殿中饮过的热汤一般无二。
姐姐借孝慈皇后有恙之机令她服下名为暖身养身却实为致心气郁结的药,终于在我离开京城时害死了她。便是那一次,于宥得到了姐姐信任。
而那些年里,她面对我时总是温婉如咸平三年延清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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