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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五十七章 旧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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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鄣出征以来我每夜只睡两三个时辰,入宫后更难安睡,常常一觉醒来较睡前还要倦乏。心神渐沉,外殿殿门被猛然推开,有男子急促脚步声传入。我惊起,翻出剑厉喝,“何人放肆!”

    脚步声骤止,随即有金器撞地之音,“卫尉伍敬信请见王妃。”

    卫尉漏夜入宫必不是事,而他停在外殿便必不是对我不利。收剑拢发更衣,脑中仍是昏昏,我只立于内殿道,“说。”

    伍敬信不进内殿,只道,“王妃恕罪,厚载门有变,末将奉命请王妃速至衍明殿。”

    “再说一遍!”

    心中数念迅疾转过,我疾步出内殿,殿门前,伍敬信重甲佩剑单膝着地。许是没见过女子粗莽,他一时竟呆愣住。

    我上前一步,喝道,“再说一遍!”

    伍敬信猛然回神,躬身道,“事态危急,末将不便详陈,请王妃速往衍明殿。”

    衍明殿内,皇帝闭目静坐,杨符忠面色焦灼连连顿足,侧首见了我便道,“陛下,王妃到了。”

    我未及发问,伍敬信已道,“一刻前厚载门外有甲士聚集,当先是……”

    他的话被皇帝抬起的手止住,皇帝缓缓睁开眼,“广阳王叔欲入宫侍疾。”

    我大骇,广阳王分明是在逼宫!

    广阳王的府卫不过数百,他若逼宫断不会只用这些人。霍鄣出征后京城尚有京军数万,中尉冯霈远在苍邑关外,霍鄣身边最得力的大将这一次尽随他北征,他可是调动了京军?

    不会,霍鄣亲手掌控的京军岂是广阳王能调动的!

    可是广阳王若果真有京军为后盾,一旦亮刃,宫中长辰卫必然不敌。只是看广阳王此时只有数百人在宫外,倒还未至绝境。

    反复比权量力,我抬首望向皇帝,“惟今之计,只有静观以策万全。陛下……”

    他垂了垂眸,“朕与姑母所想相同,朕乏了,姑母代朕调遣长辰卫吧。”

    心头悠悠一沉,我转向伍敬信,“伍将军以为,当如何护卫陛下?”

    伍敬信垂首片刻,截然道,“广阳王殿下是在京宗室首尊,随行亦有朝臣,末将以为不可贸然阻他在宫外。可调三百长辰卫至厚载门,余者守于各宫门殿阁,请殿下入宫,不许府卫随行。若他无意离宫便留他在宫中静观一夜,若他无异,明日送他出宫。”

    皇帝亦以为可行,“那便是卫尉自去调遣,”又向杨符忠道,“朕口干,取水来。”

    遣出二人,皇帝却是沉声道,“请姑母代朕去迎广阳王叔。”

    我一惊,我倾尽心力要对外瞒住我尚在宫中,他却要我去迎广阳王!

    正要说话却被他拦住,皇帝语音愈冷,“目下朕身边可至信只有你三人,但他若是有意逼宫,你三人皆无法震慑他不敢轻举妄动。伍敬信是武将,难免只以武将心思去揣度,杨符忠又只是宦人,惟有姑母代朕去辨一辨他的来意。若知其来意,或许可定对策。”

    皇帝撑膝站起,“姑母当珍重自身,”他的目光忧忧,“不可为他所伤。”

    衍明殿位处较高,透窗望去,长辰宫内各殿只有星点灯火微光,不闻宫外骚动。去迎他也好,不亲眼看一看,我总不能真正放心。

    出衍明殿,我唤过杨符忠,恳切道,“请中官好生照顾陛下。”

    杨符忠骤然伏拜,“奴婢受皇恩数十年,虽死不能报万一,今日必会拼死相护陛下!”

    宫女的衣衫挡不住长辰宫时时透着寒意的风,我第一次如此孤绝。昔年江??叛逆有赵?运筹,田氏宫变有哥哥相助,上平时还有一个周桓朝。

    厚载门的宽阔瓮城如狭迫枯井,此时霍鄣远在天边,哥哥手无兵权,连周桓朝也被隔在宫外,今夜只有我一个人。

    抬首望暗沉夜空,孤立,我从未这般孤立于皇宫……

    骤起的惊恐打乱了心绪,我脚下一软,身后蓦然一声,“王妃当心。”

    原本随在身后的伍敬信绕至身前挡住我,全神戒备。

    卫尉伍敬信,或许他可相助。只是他并非出于霍鄣麾下,霍鄣待他亦从未如周桓朝或冯霈一般信重,他又是皇帝的至信之人,非到万一之时不能用他。

    紧扣了双手压下慌乱,厚载门内长辰卫调配已毕,我前次在此遇乱还是江??逼宫那夜,如今却要从这里去迎一个逼宫的宗亲。

    厚载门开启之声缓慢而沉重,听在耳中却似遥远天际传来的悲鸣。

    火光一缕一缕穿过重门亮在眼前,十余朝臣拥着广阳王候在百丈之外。广阳王身后的府卫皆重甲佩剑杀意森然,长辰卫亦鱼贯而出,杖戟肃立于门内外两侧。

    厚载门内,我屏息凝神隐于长辰卫之后,透过人隙去看,宫外众人皆未动,似只遥遥望着门内。

    心中已是万般庆幸,广阳王身边的只有府卫,若有善攻城夜战的西戍营,我们必已落入他手。

    对峙良久,广阳王终于移步,他身后的朝臣与府卫亦随他步向厚载门。

    广阳王止步于十余丈外,伍敬信朗声道,“末将伍敬信恭迎殿下。”

    听闻广阳王赵?湛溺嗜欲,数年来几次见过只觉他是个明哲自保的,此时看着他的身影也不觉与平日有异。他含笑与伍敬信回礼,伍敬信已上前一步道,“陛下有谕,请殿下往衍明殿,诸位于宫外候召。”

    一班随臣面面相觑,有人踏上,道,“我等闻陛下欠安特来入宫侍疾,将军竟不许我等觐见!”

    伍敬信重重按了剑,“末将不敢阻拦朝臣觐见。”

    他这一动,厚载门内外的长辰卫当即戟指门外众人。

    “朝廷的法度,臣子若无宣召不得夜间进宫。”他平声道,“还请诸位不要深夜搅扰圣安。”

    伍敬信侧转过身,“请殿下入宫。”

    那人欲再言,广阳王抬手止住,“本王随你去。”

    厚载门紧闭了,越过重重长辰卫,广阳王始望向我,目光中尽是柔和笑意,“陛下可大好了?”

    他言语间尽是深切关怀,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个闲逸宗亲竟是逼宫的祸首。

    我含笑俯身,“殿下安心,陛下不过微恙,进了汤药已大好了。”

    我随在广阳王身后缓步行于幽暗瓮城,他站定回首,目光依旧不见一丝杀气,“王妃何故宫人装扮?”

    厚载门刻意放暗了的灯火下,我隐于长辰卫之后,那些人应是看不到我。可他已进宫,此前与我又是宫宴中常见的,我如何能瞒得过他。我只笑道,“殿下在唤奴婢么?奴婢是从前侍奉孝慈皇后的容鸢。”

    灯火辉映下,束发冠折出的冷光无端让我感到寒意透骨,他仍是微笑,“陛下当真大好了?”

    我后退一步,“殿下安心,陛下确是大好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着通向长辰宫的最后一道门,只微笑,“此时仅你我二人,何必再自欺欺人?”那道目光转回到我面上,含了一抹温和笑意,“本王只想知晓,王妃此时心境是否如当年一般?”

    他重提陈年旧事无非是嘲讽我,若没有霍鄣与哥哥,我便是一无是处。当年上平城中,我心中也是有一丝对霍鄣发兵来救的期盼,可是此时……

    抑下翻腾的心绪,我亦做出与他一般的笑意,“殿下以为呢?”

    他低首轻笑,我再度俯身,“夜来风凉,陛下正在衍明殿相候殿下,请殿下移步。”

    衍明殿内殿,杨符忠正服侍着皇帝用药。广阳王双手并于眉前,挺身施了一礼,“陛下万安。”

    皇帝将药盏交与杨符忠,“王叔不必多礼。”又吩咐,“赐座。”

    广阳王语声焦灼,“本王入夜前听闻陛下圣躬欠安甚是焦急,亦恐宦人再次祸乱宫闱,是以未及请谕,请陛下降罪。”

    一声破碎脆响,杨符忠已慌乱拜下。

    我心下轻哂,他不止寻了再合适不过的借口为自己开脱,更面圣不称臣!

    皇帝神色漠然,“有劳王叔。”又唤过杨符忠,“你起来吧。”

    广阳王注目于皇帝,却是面颊猛然一僵,倏然拂袖向我,“陛下分明是出了痘,你竟密而不宣!误了陛下的病情你可担当得起!”

    他这般急于发难。

    我郑重向皇帝伏身叩拜,“陛下恕罪,前朝厉帝于宫中疫症之际夺其侄的皇位,奴婢曾受孝慈皇后嘱托尽心侍奉陛下,今日陛下染疾,奴婢恐有人生错了心思重演旧事,是以与杨中官将此事瞒下。”

    衍明殿的铺地金砖极凉,寒气似要自膝隙钻入骨髓。许久,方听得皇帝一句叹息,“朕知你们是为了朕,平身吧。”

    “方才本王忧虑圣体,确有些急躁了。”广阳王已是含笑道,“不过陛下出痘难保没有宫人染及,为保陛下无恙,更为皇室安宁,本王以为应彻查宫中,将那些未曾出痘却瞒报入宫的宫人一并迁出长辰宫处斩。太妃与皇后原本近日将回宫,如此便留在沧囿避疾最好。”

    我无法拒绝。

    历朝宫制,内监宫女入宫前须已出痘,立国至今只在孝武皇帝一朝有皇子被近身出侍奉的宫人出痘染及的旧事。时孝武皇帝震怒将内廷监中官杖毙,更逐出数百宫人。此事不过四十余年,内廷断不敢再在此处关节大意。广阳王入宫便要彻查宫人,必是早已做足了谋划。

    皇帝沉吟少时,道,“就依王叔之议。”

    “殿下思虑周详。”杨符忠道,“奴婢这便将殿下的吩咐传至内廷监,奴婢曾侍奉先帝出痘,今日起陛下饮食起居皆由奴婢侍奉,断不会假手他人。”

    广阳王深深一笑,“有劳中官。”

    铜漏中,水细声微。杨符忠又道,“已近亥时,殿下可要往维德殿歇息?”

    维德殿是广阳王出宫建府前于宫中的旧居,已然闲置了多年。广阳王起身道,“本王不便留宿宫中,归府就是。”

    厚载门上目视众人尽随广阳王离去,身后伍敬信愧道,“末将无法挡回广阳王,有负职守,请王妃责罚。”

    我有些冷,将衣襟拢了拢,淡淡道,“他是孝成皇帝之子,又有陛下亲谕,你如何阻得了,今夜只要无军士入宫便算是我们赢。他今夜不敢留宿宫中,可他再次入宫时,必不会如此平静。”

    我明白,若皇帝不许迁出宫人,或强留了他于宫中,皇外必会有变。广阳王亦清楚,若强行用兵必会负上逼宫的恶名,那必不是他所欲。有江??为前诫,他断不会再蹈覆辙。

    广阳王方才言下之意无非是他明日还会入宫,他虽是皇族却不能调配长辰卫,可若他说动了皇帝下旨,伍敬信不得不遵旨。明夜,他或许便会留在宫中了。

    幸而哥哥已将几个孩子接了去,广阳王不会为难他,也不会去触及无主的弘丘王府。

    可两相权衡下的各有屈伸也只能撑过一时,我折回身,轻声道,“将军是朝廷臣子,功过自有朝廷论定,将军慎言。”

    伍敬信微微俯身,恭谨道,“是。”他仿佛是犹豫了,又道,“方才在宫门外代广阳王出言之人,是胡益。”

    我一时错愕,竟是胡益!

    京中尽知胡益是霍鄣召入京,霍鄣更有意历练他以来日担当大任,此时胡益不止随广阳王一并漏夜至厚载门,更在众人面前逼问伍敬信!

    能得霍鄣看重的断不会是趋附之辈,而胡益入京后素来刚直磊落,应不会有心怀不轨。我细细回想胡益方才的话,他应当确是只欲入宫问安侍疾,并非有逼宫之意。

    衍明殿已在百丈外,我轻道,“丞相可在其中?”

    “并未。”伍敬信道,“丞相素恶广阳王位尊却德薄,更不会自堕如此尘污。”

    便是厌恶赵?,赵胥终究与赵?同样是皇室血脉,我不得不防。

    归衍明殿,皇帝并未睡下,面容却无丝毫血色。我敛衽坐在榻边,他强侧过身,“他可有为难姑母?”

    我苦笑摇头,一阵一阵地心酸,“峥儿,姑母……”我无声一笑,抚一抚他的额头轻柔道,“睡吧,姑母在这里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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