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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五十六章 恶疾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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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的男儿总是愿与长兄亲近,颐儿每用膳必唤淇哥哥,亦必要与他同席。

    夜里颐儿早早睡下,庄?m被庄淇紧揽着也不能安睡,我的手稍稍离开她的额头她便会惊醒。午夜时分庄?m终于睡沉,庄淇也睡下,我终可往书室去。

    霍鄣出征近月,和赫屡屡败退,阙墉关已复。

    每二三日便有急使送战报回京,霍鄣从未送回家书,惟于两度大战过后手书了战报送回家中。

    我时时惊惧于战场上刀剑无目,总要看到他亲笔手书无异方能稍稍安心。

    北境将入冬,我最不愿见他霜染征衣,却又不能阻他。每一道战报我都比对着广舆全图细细看过数次,长案上,半熟蒸黍堆出的北境山关防线又是多处生了裂隙。

    沾了水草草捏一捏,房外却有童的清脆低唤,“姑母!”

    启门俯身,庄淇抱着双臂撞进我的怀中,他周身瑟瑟似并非仅因只着了单衣,怕是因噩梦而惊醒的。

    扬手令秀蘩回去照看庄?m,我抱着庄淇笑道,“姑母正愁着,淇儿便来了。”

    将庄淇安置于书室外间的榻,我唤进郭廷将长案移至外间同另置了两座方炉,又归房取了原为?i儿备的轻裘。再归书室,庄淇未临炉取暖,却是指了长案道,“姑母,这是北境!”

    他张大了双眼半伏于案,“父亲房中也有的,虽是沙石堆的,却要比这个更大。”

    一语毕,却是猛然垂下头去。

    他是思念庄逊了。

    与他并坐在一处,我将他拢入轻裘,道,“淇儿,可愿将你心中所想告与我?”

    让他提及父亲固然残忍,但我不能许他只闷在心中思念。我怕他因独自思念而成了偏执性情,更何况,我必须要他牢记他的父亲是英雄不是罪人。

    他沉默良久,颤声道,“我想念父亲了。”他抬首,满目期盼,“姑母,你从前能常见到父亲么?”

    如何可常见。

    我抚着他的手臂,轻轻笑道,“我与你的父亲相识十年,可相见么,算来却不过五六。我的哥哥从前常与他相见,他们是挚友。”

    “我能常见到父亲,可是父亲只常抱着妹妹却极少抱我,他说,”他吸了吸鼻,声音仍是微颤,“他说丈夫沉溺饱暖会失了志气,他不许我失志气。”

    他轻轻褪了轻裘,指着黍堆中的短枝道,“这是阙墉关和上靖关,那里是□□关和长东,我都认得。但父亲的堆中没有引漠关,引漠关在哪里?”

    北境一线的要冲关口皆以短枝为记,难得他能记得又识得。我牵着他的手指向引漠关,他怔怔道,“引漠关竟这么远。”他又指着阙墉关之北,“父亲说的大漠腹心有和赫人的圣湖,王庭数次迁移都不会与那湖相距太远。他说,他此生惟有一愿,便是远逐和赫,收其圣湖入王土。”

    我从不知庄逊志之所在,今日知晓了,却惟能长叹。

    哥哥从前常赞庄逊的将才,亦常道庄逊只需一个时机和一个可以给他时机的人。那时,庄尚与父亲都不是那个人。而后霍鄣虽制束庄氏,但亦曾有意另行择机重用庄逊,可是,霍鄣终未能造出那个时机。

    哥哥素有识人之明,他不会看错庄逊,那么那些年困住庄逊的,便不是军中之力了。

    我又是错了,庄逊是适于从军的。

    而经过那场惨烈战事,这孩子已是庄氏最后的期望。我揽过庄淇,“淇儿,你父亲与我的兄长曾有旧约,待你弱冠,我的兄长会为你定字。但我相信,不必弱冠,你此时已是丈夫了。”

    庄淇只看着面前的长案,轻道,“姑母去阙墉关前父亲便与我说起过齐家叔父,我原以为会是叔父去阙墉关的。”他顿了顿,方道,“那时我只知晓我在京中有太后姑母,却不知还有姑母。那日初见姑母,我一时以为是太后姑母。”

    原来,庄逊从未提起过我。

    反复沉沉喘息过仍难平定心绪,我蓦然轻笑了,我于他而言不过是挚友的家人,他又何需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起我。

    庄淇侧首看我,忙站起了道,“姑母倦了,我送姑母回房。”

    我忍不住笑了,捏一捏他的面颊笑道,“是,我这便回去。”

    他看一看案边的轻裘,“姑母常觉得冷么?”他复看着我,疑惑道,“便是在阙墉关,这个时节也无需炭火,亦无需着如此厚衣的。”

    我这方发觉他的额边已浮了薄汗,笑叹道,“姑母今夜自己觉得冷,便以为淇儿也冷了。”我揽过他的肩步出书室,“你父亲说的是,丈夫沉溺饱暖会失了志气,今后你与姑母一处时,姑母也会伴着你磨练志气。”

    “不可不可。”庄淇大力摇着手,“父亲说过,京中人的志气不是冷寒可磨练的。姑母是女子,女子不更不可这般磨练。”

    这句话我仿佛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了。

    我按下他的手,笑道,“我没有经历过阙墉关深冬的冷寒,但想来,京中的冷寒也应是与阙墉关迥异的。”

    庄淇微偏过头,想一想,复道,“阙墉关关城内外的盛夏白日里,临日光如被烈火炽着,可有时,夜间的剑比深冬的石还硬冷几分,京中比阙墉关暖太多。”

    庄淇的乳母远远候着,我欲招她近前来接,庄淇却是执意道,“姑母累极了,姑母睡下了我再回房。”

    他抱膝坐在榻边,须臾便是昏沉欲睡,可又是心探近前来看我。至我佯作熟睡了,他终于轻着脚步离开。整夜悬心北境的战事又思索着如何安置庄淇,清晨对镜,我也惊于自己灰败的气色。

    霍鄣离京至今,我每日都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扣住胸口,连心跳都是无力。几日里心绪难宁,于是与秀堇和扮作驭手的四个府卫轻装出城一路往东郊重古观去。

    车舆驻于山下,一行人转作徒步进山。

    太昭山清幽秀致,从前哥哥曾说起他自进山至步行入重古观总要近两个时辰,我一路走来至观外,已觉胸中的浊气被灵秀青山化淡了些许。抬着见日已当空,可见哥哥每每山中步行时也是似我这般只求闲逸。

    远避村庄与武应关的重古观似未被二百余年的风雨侵浸分毫,清脆而深长的磬声绵延远去,闭目听久了,纷乱心绪似散尽。

    碧空轻云,古树下日光淡淡,道童送来松针茶,只留了壶给我自行续水便再不见了。碧清茶汤中两朵不知名的白花舒展,只含过一口,唇齿间便是醇浅香气。清风抚过院中一丛青竹,细密的沙响更添了几分平和安宁。

    贪饮了两道,看秀堇和四个府卫立在观门下,我轻轻摇一摇头,信步转出重古观。

    山中松竹葱茏,幽隐径的尽头,是半山处的一处木搭台。或许是心神安然了的缘故,静听空谷鸟鸣,每一次喘息都觉得有松针与花的清香自胸内溢出,举袖擦一擦额角的薄汗,仿佛连衣袖也沾染了香气。

    叫不出名的长尾兽自草丛中探出,台下徘徊片刻,倏尔钻入草丛消失不见,只余一点细索的声响。霍鄣曾在太昭山中将那片广土诺与我作生辰贺礼,我不知当年的木亭在何处,亦看不到那遥远的北境。

    远远看着秀堇隐在树后,我也不愿她因我的随性而劳乏身心,于是下山再度入观饮茶,至天色昏黄时出山回城。

    新煮了在重古观求的茶,总觉得不如观里饮的香醇。取过清水正要入口,秀堇慌张奔入,“华太医遣人来报,陛下不好了!”

    衍明殿内的烧草气直呛得喉咙发痒,华袤自内殿迎出,附耳低声道,“陛下出痘了。”

    又是痘症!

    华袤向来谨慎,他遣人传信又不明说如何不好,我知必然不是事,却未料到是痘症!

    痘症恶疾曾夺去他两个弟弟的性命,前朝至今,长辰宫中亡于痘症的皇子更已有十数。

    皇帝只是含混梦呓,我紧紧咬住唇压下汹涌欲出的哽咽,许久,方柔声唤出,“峥儿,姑母来了。”

    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天子与权臣之间已有暗潮起,这芥蒂令我不愿见他,偶有进宫也总是避着他。可是这个孩子终究是我从生死关头救下来,过往的那些年月,我与他也是亲厚的。

    皇帝眼睫轻颤着梦呓,却听不出在说什么。他忽而似欲惊起,我忙压下了他的肩,“峥儿不怕,姑母在这里。”

    他应只是惊梦,倏忽间又是无声不动。

    “王妃,陛下当用药了。”

    华袤递过药汤,我接过喂下,他却尽数吐了出。掌心冷汗沁出,手中一时不稳药汤倾倒溅了满身,杨符忠忙接过药盏,慌道,“请太医再去取来。”

    轻挑开锦衾,皇帝胸前已尽是攒珠般水痘。华袤再次呈上汤药,我的喉间有抑不住的颤抖,“陛下病势如何?”

    华袤忧虑道,“再进不下药,只怕凶多吉少。”

    盛了汤药喂入皇帝口中,他仍是尽吐了出。水雾迷朦了双眼,心底的酸涩痛楚直漫至四肢百骸,“再煎来,快去!”

    指尖剧颤,我拥过他热烫的身子置于膝,在他额头覆上裹了冰的厚巾,又拧了温水浸过的布巾轻轻擦拭他身上因疼痛浸出的冷汗,我不住轻唤,“峥儿,姑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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