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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三十章 意合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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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近亥时,书室的灯仍亮着。

    哥哥只待我心绪平和了方许我归来,车舆边,哥哥轻叹,“你旁观时心思通透,事关己身便每每自困而不能自解。抛却家世名位,你与他不过是寻常夫妇,先退一步并非难事,何况退亦或许为进。”

    虽不知前后因果,哥哥却是将我的心事一语道破。

    “从前他还不能欺我。”我只觉豁然清明,笑道,“出来时我还说要他归家理事,错矣错矣,他常回来便没有那般清静了……”

    “他应了?”

    哥哥蓦地打断我,我更不知他为何突然变色,只好道,“我还没回去,如何能知。”

    却见哥哥浅浅紧了眉,“于家宅中理朝务是丞相古之上权,更已消了数百年。近日因成州与道州军务他总在武应关,”他拍一拍我的手,缓声道,“他的心思,你要留意。”

    咸平三年岁初,袁轼因误将一道章表混于自己的书卷中回了家宅为人奏劾,连上了三次请罪表方得平息。当年的风波仍在眼前,我笑道,“你那时猜疑他有异心,我记得的。”

    哥哥怔怔,复笑了,“我是说,他是武人,难免疏于礼法,你还当时时提醒他不可逾矩,你更要留心他是否借口军务而刻意冷落你。”他拢一拢我的肩,缓缓轻叹,“阿?,若有他对不住你,无需你求他,我定能护你周全归来。”

    书室中,案首累了半臂高的书卷,霍鄣撑额一动不动,像是睡沉了。

    我从不知他独自在书室时都看了什么,嘱他归家署理时我也没有想到那一层,只是若他有心,我如何能阻得了他。

    放下瓮将薄氅轻轻披在他身上,随手取过最上面的一卷,竟是近日章表的抄文。

    我忙轻手放了回去,目光扫过,他面前的看似是一篇寻常书文。负手俯身去看,将露在外的字都看过了不由得失笑,沈攸祯洋洋千言终于最末的四个字,太学当兴。

    “你以为可笑?”

    我惊得一颤,转眸,却是撞进霍鄣的灼灼目光。

    “我是叹服沈子此文衔华而佩实。”我离案去拨炭火,“沈子文才冠时,他赞述徐川与京城的那两篇赋,《徐风》韵境清远,《枢风》绮丽华艳,才学绝伦的衡樟先生都赞许他的才情。”

    “太学事关国命,兴扩太学是为国求才。”他轻笑,“当叹服他的用心。”

    “既是要引纳贤才入朝堂……”手一时顿了顿,我挑出燃得最盛的炭,“这些年所举孝廉尽在高门,只食粱肉而盲民生,可否在低阶官僚子弟中也选一些忠孝少年入太学?他们平时与百姓相处更多,知民间疾苦。若来日为官,不求造福万方,但求能于己任上正身直言去害兴利。来日若得稳固,亦可自百姓中选出些真正贤才。”

    我笑一笑,“何况文需切于实,乱必动天命,目下朝中各官署中总有些人最怕无谏言可进,动辄捉住些微毫事上书却不顾所指之人平日里的勤勉作为。他们多不畏死,便是到了真当死罪之时反而成就他们青史留名。哥哥曾唯愿朝堂只有方略之争而无权势之争,此时兴扩太学正是时机,若能自太学中出几个大才文士为官可成治世。”

    “朝臣间清谈之风消隐百年,难出名士。”霍鄣卷上书文笑道,“江湖间风流名士多怀箕山之志,不屑钟鼎宁愿避世幽隐,难求他们出山林入朝。而太学为教化之本原,今时亦确唯有寄望于太学。”

    “今时之名士并未皆避世幽隐,如身负第一才名的衡樟先生,他纵游江湖亦从未止讲学。不过先帝曾数度讲他入朝与其师汪溥共同教导皇子,他的避而不应确当是不愿入这朝堂。目下名士入朝无望,确可经太学择出饱学方直之士,可兴太学这样大的事总要经得丞相首肯。”说到袁轼,我不由得再起方才之念,“这些书文终归是来于章表,你携这些文卷归家,瞒得过袁轼么?”

    久久不听他再言,我不由欲转身去看,手中却一轻,火钳已被他拿在手中,“具才者,可先辨其才再信用之,或容敬之,或礼待之。”

    我这始发觉方炉边星星点点散着炭屑,袖间不知何时烫出了几点暗灰。我拢袖笑道,“确是如此,能作出千古书文的大才未必是治世能臣。太学之事当谨本详始,不可付于好虚誉之辈。哥哥从前常道沈攸祯怀大才,只是难有施展之地,太学若交入他手中必会兴盛。且沈攸祯志略开济,今后便是群天下英才亦定不党,是尽可放心的。”

    书室里暖如初夏,炭火早已燃得极盛,霍鄣看着我笑意温煦。

    我不由怔住,从前哥哥之外,我并未与旁人说过这些,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几番思量过,此时我竟是脱口而出。

    他这般看着我,我反而不知如何相待,只好夺回火钳拢了拢炭火,“书室这么冷,你便是不添些炭,也不好总那样大开着门。”

    肩头蓦然一暖,方才披在他身上的薄氅已落于我的肩,“我无妨。”

    他笑意深深,我却忽然觉得连吁吸也窒住了。

    慌乱之下,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忙抱了酒瓮置于炭,“这是青珑生,你尝尝看,若是觉得好我再去取些来。”

    他忙将瓮取走,紧着眉心叹道,“你竟这般温酒。”他取了酒,指着案头的一卷绢,“三辅联名请奏,如今天下升平,应大赦以昭皇帝仁爱宽博之德。”

    我取过那一卷展开,抽手触一触觞腹,随口道,“廷尉何议?”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他自斟了半觞,啜了又缓缓饮尽,笑道,“青珑生无需温热,还是清凉着饮下酒韵最醇正。”

    他又以羽觞指过另一瓮,“这瓮也是?”

    我又将他的羽觞注满,“这是桂蜜。家里有株银桂,哥哥说每年只是赏花太过可惜,入秋后便摘了花制蜜。制法是哥哥试过几年后定下的,他也不许我看,每年我只是洗瓮或是封存,都是费劳力却不知要领的琐事。我学不得,只能候他启出来给我。”

    “姐姐最喜欢桂蜜,哥哥总会用最好的花腌足了时日送进宫给姐姐。”我缓缓饮尽自己的酒,叹道,“青珑生总要存上几年方能品得真韵,哥哥说这瓮是最久的,故而香气更绵长。从前父亲不许我饮酒,哥哥瞒着父亲,也只许我旬日一觞。”

    霍鄣注目于觞,忽而看着我道,“饮酒惹了什么祸事?”

    我一怔,却又忍不住笑了,“前些年独饮过整壶,便要与哥哥出城去较量骑术,一时声高被父亲听到了,便被禁在房中临写书经五日未许出门。我的酒量极好,只是那时年少,不会细品只是匆匆饮尽,否则是不会醉的。”

    他唇角微挑,又抿了回去。我心看着,笑道,“坠玉肆初时只许哥哥每月取两瓮,顾??吭氯ト【平ビ胱褂袼林鞒上酪逯?唬?吭露蓟岫涝???搴?7叛劬┏牵?ㄓ泄??写思视觯?皇峭馊瞬恢?樟恕!

    他仍注目于觞却并不饮,我又笑道,“或许坠玉肆主有许多侠义之交,亦不过是外人不知罢了。”

    他垂眸轻笑,“坠玉肆主向来以清高自许,当不会如此。”

    我借势提起顾????唤酉拢?乙膊缓迷俣嘌裕?坏溃?扒噻缟?训茫?忝魅杖胗?梢?嫔肀敢晃停扛绺缒抢锘褂校?胰』乩春笕霉?⑺腿ァ!

    “军中不可饮酒,不必。”他将羽觞交与我,另取了一道章表,“郭廷此时在军中并无名位,不好常入京军。”

    他不在家中时,郭廷也是时而不在的,原以为是随他入营,此时听来,应是有旁事的。我一时笑了,家中琐事那么多,总是要劳累郭廷的。

    心中忽而萧然,他这般说,便是当真又要出城去了。他时常往军中去,不知是否只为寻常军务,军中又是那么苦……我轻道,“将入冬了,霍融在成州的衣食可合心?他也将十五了,常年在外总会误了课业,不如接回京来请名师入府为西席教导他。”

    他眉心仿佛一紧,“融儿生长皆在军中,军中亦有名师,待弱冠之年再归京便可。”

    我曾问过郭廷,他只道霍融于南境平定后未随霍鄣北上归京,却是留在了成州安远将军李嗣儒麾下,看来霍鄣是要用心历练他了。

    又饮过两觞,瓮已近半空。想来又是饮得过急,分明没饮许多却有些眩晕。回房睡下,而醒来之时,仍可自书室未闭的门看到他隐约的身影。

    我离开书室时已合上了门的。

    夜风一拂,我忽然了无倦意。取一卷书坐在他的案前之时,他抬头笑看了我,起身合了门。

    我探身看过,他仍是看沈攸祯的书文。将方炉稍移近了些坐回,霍鄣指着瓮笑道,“若要饮酒,你可自取,只在这里饮过就好。”

    我细品过他稍重的“这里”二字,笑道,“我只是有些酒量,并非好饮。既是你不许军中有酒,我不送就是。”我指一指沈攸祯的书文,“你已看了许久了,这里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却将书文递至近前,目光稍垂点过,只笑看着我。接过反复细读,我蹙眉道,“你是忧心沈攸祯这道章表会被袁轼驳回?”

    久不闻他回答,我再次读过,目光落于最末的那四个字之时,忽觉清明。我笑道,“他这步棋落得好稳。”

    抬眸时,霍鄣笑问,“这步棋如何稳?”

    将书文平铺于案,我道,“我朝并无强室与外戚之患,此事所将遇的限碍,便只有如今朝中这些高门。沈攸祯以兴学为名,便不会触及目下这些高门的权势。他此文中只提及一句的郡学看似不引人注目,却是兴学的根基。我朝的郡学向来都似是虚置,孝宣皇帝在位时更已荒置。若他如议兴太学一般议兴郡学,必会使出身高门的袁轼有平民子弟崛起于朝堂之虑,袁轼必不会允。但盛世方能兴学,是以袁轼便是看出了郡学于高门的隐患,他也不会放弃兴学于他今时名望之裨益,他不会驳回。”

    霍鄣只笑看着我,蓦然道,“你只说了稳,那他的这步棋,又是何意?”

    我一时怔愣,忽又气馁,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是并无深意的。可我能自他的目光中看出,他早已想到了我没想到的事。

    他深了笑容,揽袖指着那个“兴”字,“沈攸祯以此为第一步棋,短则十载,他必会以此为根基,去污瘴,引清风,成贤才盈朝之世。”

    他看了我一眼,以指在书文中虚写了一个字。

    才。

    人之去引……我大悟,“他有意筑厦屋,可也要得厦屋之主的信用方可施行。”

    “大才之于朝,须有稳固根基,或由己筑,或借力筑。”霍鄣笑道,“若无根基,方略之争终会转为权争,而大才若不善权谋,则必败。”

    从前多少次方略之争引致贤才身死,而终止于权势之威……我忽而想到了汪溥,回京后我曾问过哥哥,当年汪溥满门获罪,袁轼力保之下仅有一个未足月的曾孙免于一死。我们都知汪溥是蒙冤被害,而那害他之人借皇帝之手除去身前最大的限碍又为自己博了善名,时至今日,他又将为自己博得贤名。

    再度取了书文看过,仍只是听到他平缓的气息声。取了帛笔一字一字临过,未至卷中,便已倦乏。

    寤寐不明间,身子轻微颠簸和臂上的沉沉暖意这样熟悉。颈间蓦地一凉,霍鄣收回手转身将衣搭于屏,“穿着外衫睡不实,你先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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