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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十四章 灼寒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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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偶见的宫人匆匆行于长辰宫内如暗夜鬼魅,而鸿台殿外,唯有长辰卫肃立。

    田氏半伏于绣架,扫一眼被长辰卫架出的言竹又垂首于绣架,她轻笑,“果然是你来了。”

    她从容如斯,不减盛宠之势,只是,她的发髻中并无当日的玉簪。

    殿中的光黯淡而闪烁,烟气冲入鼻喉,她却是不觉,探手抹起绣架的一点尘细细捻落,依然浅笑道,“你必不知江氏为何那般恨你。”

    “他最珍视这幅图。”展臂间,大红的衣衫仿佛浸了鲜血,“我与她同年入府,都曾求赐此图,他却说要留给最相宜之人。”

    “纵有千般美貌万分才情,天子可以给我们无尚荣耀恩宠却给不了心,后宫女子概莫能外。这些年里,机关算尽又何止我二人。”她的指尖缓缓滑过绣图,嗓音愈发沉下去,“她是皇后,享威仪尊荣,却没有他的宠。我有宠,却同样得不到此图。”

    她拔出绣针,伏架一根一根挑断绣线,“这些年她在宫中威压了多少人,那时来了你,谁不知他并非将此图赐予齐?。那日在延清殿,我竟见她的眼下也生了纹,你站在她身边,人人看得出她已年华老去。”她的语音骤顿,又忽而笑叹,“当年的苏王妃都未得的青江山月图终遇了最相宜之人,有此时运机遇,你入宫不过迟早而已。”

    架边的残灯燃尽了,室内陡然暗下,她的笑叹恶毒而热烈,“原以为你会入宫斗倒她,你也当真未令我失望,未入宫便除了她。”

    胸中恨意与悲痛翻腾不止,我走近,声音一如那日乾正殿的他一样嘶哑破败,“没了江氏,你已经是女子至尊,他那般爱宠你,你为何还要害他?”

    她将绣针随手一抛,尾指的指甲勾出一缕绣线,她只是冷笑,“他当真宠我?你可知我为这区区昭仪之位受了多少苦楚,他却任由她威辱我。后玺至今无主,他从来无意交与我,无意立我的孩子为皇太子!而你!你敢自认你没有图谋?至尊之位已触手可及,可偏偏只在在纤毫之外,你不恨?”

    “该恨的是你自己恣奢欲而不知足。”我细细抚着绣锦中的明月,“这天下是男子的社稷皇图,你我微薄之力岂能撼动。昭仪目下唯有养子,便是争到又能如何?”

    “争到了又如何?”她指着我大笑得难以自抑,眼中坠出的泪褪了妆容,螓首蛾眉再不见往昔明光,“你以为我在争什么?”

    她垂首,襟前骤现几颗暗黑的影,“昔年吴王府中,每一日皆索然无味,每一个时辰都无期无盼。我那时不敢与王妃争宠,可他却容一个贱女怀上他的血脉。”她的凄寂也只是这一句间,再抬起头时已是阴冷,“我的?E儿无福,赵?`受杨氏自作孽连累不得恩宠,可嗣皇若不是我的孩子我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一时移目,此时的她恍似当日的叔父。

    “你谋的是他的皇位,”喉嗓里痛痒难耐,我忍不住咳一阵方能平了气息,“便是一时不察而受制于你,可他是天子,如何会许有人动摇他的宗社。”

    “你竟想着他的宗社!郡主,广陵郡主……”她沉声念着,目光扫过我的腹,唇际的笑意似含有世间至毒,“赵?i不过是临淮王,你若有皇子,封号必会是吴王,你身后的齐氏亦会因这位吴王而成为执柄外戚。只是可惜,我看不到兄弟相残的那一日。”

    她倏然又是大笑,“他将死了,你这般维护他的宗社,为了他来逼死我,我竟不知你对他情深至此!”

    情意,方才我在衍明殿几乎陷于死地,我被他逼迫入鸿台殿以血染手示忠,她竟以为是因男女之情。

    我冷笑转身,“你竟不知要你死的并非是我。”

    指腹下,殿门的鎏金榴花清冷黯淡,我突然不敢回视,“你忘了他如何待赵???”

    身后静似无人,我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筹划,她亦会如此么?还是她不愿去猜?

    “已至此时昭仪还自以为是因我而败,便可知昭仪这些年为何受制于江氏,为何江氏被废日久你也不得封后。昭仪或许以为皇位旦夕可移,只要留住性命,做不成皇后,总有享太后之尊的一日。”我垂眸道,“可便是做得太后,你也无力称制。”

    我轻叹了,“争了这些年,昭仪想必也累了。东安王殿下虽说此生不得翻身,但能留得一条性命,杨八子作的孽也不算太深。日后有嗣皇相护,东安王殿下之福总在当年平原王之上,必能享一世太平。昭仪今日之困辱皆因你只知欲而不知足,但田氏三代忠君之名望与公主的性命尊荣如何保全,尽在昭仪一念之间,昭仪好自为知。”

    梁王即祚已成定势,她早已明白东安王不能即祚她在宫中会死无葬身之地,更应明白她只能以自己的性命保全她的公主与族人不会步徐氏后尘以灭族而终。

    她低笑中寒意分明,“我早已自悔看轻了你,你未有入宫,确是可惜了。”

    “我有一事还请昭仪为我解惑……”我回望过,“昭仪待陛下可有真心?”

    她静静看了我许久,蓦然轻笑了,“郡主初及笄却有这般心机,”她微敛了笑容,“当心无后福。”

    我亦平静看她,“昭仪可还记在我这般年岁时自己的心是何样?”看她的笑意骤凝,我转回首,“我不会行昭仪的旧途。”

    夜风拂身,似有深冬里的寒凉,仰首望,紫微星黯淡失色。

    那日鸿台殿的酒中有轻微的异香,只是若非有心留意,也只会当作是新研出的酒方酿出的酒香。我强行迫她饮那酒,看她那样惊惧就知是猜中了。

    田氏此前应只是给他喂少量的毒让他病着,只待那个可母仪天下的时机。可是这样长久的喂毒之下,皇帝发觉之时亦自知已回天无术了。

    这些日里我总在疑惑,她为何弃更尊贵的梁王而选了东安王,只因东安王更易掌控?梁王与?i儿都是东安王的大患,他们的身后都有外戚,我并不信她自信能掌控全局。

    她有心扶东安王即祚,又不除去梁王以绝后患,当真是因为不使朝中起疑?她的身后又有谁为倚恃?

    她在朝中无得力之人为辅,军中更无所怙,身后虚空如此她也敢弑君夺位……

    话几近出口之际另换过,那一刻非是不敢问,而是不能问。

    我久不闻朝事,不知是否有人因此事而被牵连,不知她的叔父田议是否仍为御史中丞。

    或许是我思虑太多,或许她原本就从未有意在朝中寻求倚恃。若能于皇帝将去之际谋得后位,赵?`便是养子亦为皇帝的嫡子,她再以武将外戚之患劝得皇帝立赵?`为皇太子,胜算会更大。以她的心机,只要名正言顺,朝中尽是她可用之人。待赵?`即祚,她势必会寻机为他扫去后患。

    殿门启,未及踏出,一只酒樽直送至眼前,“请郡主侍奉昭仪用酒。”

    他竟是不许我在殿外候着她自尽!

    那酒的异香浓郁,原来他已知晓自己是中了什么毒。只这一樽酒,田昭仪定然即刻毙命。

    鸿台殿外,言竹只在白绫绞紧时挣扎了须臾。那白绫仿佛是绞在我的喉间,我若不从,我便会是下一个言竹。

    一樽酒,寒如冰香似剑,我用尽气力去压双手的颤抖,酒樽仍脱手坠地。有长辰卫换过一樽,那声音亦锋锐刺骨,“郡主当心。”

    我不敢看阶下持剑静立的一众长辰卫,这茫茫长辰宫中只有无边的惊惧和森冷。惕息间,殿门阖紧,身后有女子轻笑,“这些年,我总是迟一步。”

    脚步声渐近,身侧一只手取过酒樽。她的笑声骤歇,“可惜了这双手,终要染血。”

    滑过掌心的指尖冰凉,我看着她饮下那酒,竟不会移目。

    她步步后退,昂首大笑。步踉跄,声凄冷,心身皆灭。

    我再不敢看,疾奔出殿跌坐阶下。指腹处的酒液尚有留痕,注目之下,那留痕似渐红,红如血。

    惊惧骤剧,扬手时,有人扣了我的腕,复放手退后,“郡主当心。”

    身侧为首那人捧着绣图,残断绣线牵着的两片染血断甲似恶兽的利爪晃在眼前。

    扶祥殿内已尽是方炉,我数度净手,拢裘临灼目炭火,周身仍是深寒彻骨。

    鸿台殿森冷可怕,可我无力自主。

    田氏无声无息死去,他与他的皇子,他的嫔御,他的臣子将无人牵连其中,他留给梁王后顾无忧的即祚之途。

    鸿台殿中,有一刻我曾想若田氏对他还有半分情意也不负共枕多年的情分,而那勾断了她的指甲的,我再不能知晓是她的恨或惧,还是绝望。

    她以为的时运机遇,曾是我的命数么?她或许以为,时与运皆是命。可究竟是时运注定了命数,还是命数注定了时运?

    身在扶祥殿也能听到皇太子册立大典的礼乐,我看过从未这般顺从答我问话的宫人,册立皇太子的诏书早在他召见我之前便布告天下,他瞒着我,要听我亲口说出梁王。皇太子已立,他却仍不许我出长辰宫。

    当夜我的去归皆是由长辰卫持剑监送,归于扶祥殿途中我时时惊怕,宫中的姐姐与?i儿、宫外的父亲与哥哥,若我终未从他之令,将会有何等可怕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

    赵?,我此前只是疑他防范了齐氏,而此时,终可确信了。

    可我终想不通,他究竟为何逼迫我去亲手杀了田氏。而我的双手沾染了田氏的血之后,齐?于他还有何用?

    当年赵??与江??为逆,哥哥眉目间常有的忧煎之色是因为他早已明了皇帝防范着齐氏吧。那一次有霍鄣,而此次,有何九庐与伍敬信。

    哥哥能入宫非仅因我送出的棋,那时伍敬信亦已去了武城公府。便是并非受挟入宫,哥哥这些日的艰险我此时如何会想不到。

    扶祥殿中尽添过灯油,分明亮如白昼,却又似重云蔽空的深夜。日夜交替,拥裘孤坐,方炉中的火光竟似怨毒目光。

    我忽然极惧那炭火的灼热,可脊背的极寒之下,我唯有期许炭火能驱散寒意。钟缵悄然进殿将汤药置于案,他恭谨垂首,不动,亦无言。

    灼寒自前后透身聚于胸腹,我死死盯着那药盏,渐压不住唇际。

    夺命的□□,或许不会极苦……

    天色初明,我倾身于凭几,口中的酸涩渐浓。

    这是我近日所服汤药的味道,他终还是留了我的性命。

    我想哭,却如何也哭不出声。田氏骤现眼前,扣住我的咽喉恶毒阴森地笑,“我候着你来。”

    我无力挣脱,只能看着她的面容愈来愈近。

    钟声大起,我蓦地睁开眼。

    那钟声阴沉缓重,却仿佛是裕景殿初见那日他那一声绵远悠长的叹息。

    我厚待我,给我皇室郡主犹不能得的荣宠。可他以我为饵废去江氏后位,引江??提早发难。他防范齐氏,将我推向他为嗣皇选的制衡齐氏之人。

    咸平五年二月二十三,帝崩于衍明殿。

    咸平五年四月初一,嗣皇行即位大典,定次年改年号为光兴。奉孝定皇帝遗诏,丞相袁轼、御史大夫汪溥与定国大将军霍鄣为辅弼,至嗣皇弱冠归政军于帝。

    四月初二,嗣皇尊庄氏为太后。

    田氏殉君,已与先帝早逝的诸妃嫱嫔御同葬。净苑再入新客,后宫唯有庄太后与姐姐。

    数日噩梦不休,我一篇一篇临写着经卷期盼压下心中翻腾的戾气。

    身在宫中的那些日里,我每日都是绵软无力。扶祥殿中仍只有那四个宫人,钟缵每日送来的汤药一如从前,也是必在我饮尽后离开。至与京中女眷一并参拜太后当日,我的汤药终于换了味道,我终于可离扶祥殿,终于病愈出宫。

    如今他的嫡长子即祚,他将两代重臣袁轼与汪溥留给嗣皇,他以一手培植的霍鄣为武将之首,也不愿再用曾是朝中第一武将的父亲。

    为免宦祸,高皇帝立制内监预政者凌迟,与内监勾连者夷三族。百余年来,便是太徵年间作乱的宦者亦只是于宫中势大,朝堂之中并无半分羽翼。没有权宦,无高皇帝与孝武皇帝之雄烈的帝王若欲制衡权臣外戚,只有另行扶持一方权臣。

    皇子、外戚、权臣,三方之势若聚合一处便会成为皇权最大的威胁,何况父亲还曾代天子掌上骁军。

    哥哥承武城公位却未入军,无兵权,便是被霍鄣远远抛在身后。他曾对我说哥哥乃当世弼疑,至此时也没有加封哥哥的旨命。他用霍鄣制衡齐氏,稳固赵峥的皇位。赵峥还有袁轼和汪溥扶助,?i儿便永不能触及皇位。

    留了三个辅弼之臣,他这样笃定齐氏不会复起。

    经卷终不是压不住戾气,另取了一张帛,写下《徐风》最末一句时,我再压不住笑声。

    他手书的这篇《徐风》的每一字都似含冷光,我已经是皇权争斗的棋子半分不能由得自己,身在局中,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仿写他的这篇手书。

    他此生所经的最后一次祸乱被何九庐压下,而那时,他已无力入宣政殿了。

    宫中大定当夜,被田氏拘押的杨符忠获救后于衍明殿内泣拜,而后撞向案几,欲以一死平朝中沸议。

    杨符忠早在他封王前便侍奉在侧,久侍宫闱之下,自然知晓田氏谋储弑君之罪曝于天下的后果将是如何。但杨符忠侍奉他二十余年,若将其定为作乱匪首便是将他置于两难境地。

    他不许将真相公诸天下,亦未许杨符忠代罪,只昭布为宦贼作乱,定罪七内监为匪首。

    鸿台殿宫人早有在刑前便招了供,亦有受刑后吐露所知。几个死忠于田氏的宫人熬刑不过身亡,那日上清池边的内监亦已亡,招供的几人并不知内里详情,供状中又有揣度或攀诬,一时无法知晓田氏谋划的末节。

    因那七内监中有四人出于鸿台殿,他那时责昭仪田氏掌后宫不力,降为八子。婕妤庄氏进昭仪掌后宫事,安平公主与东安王移入长信殿由庄昭仪抚养。

    那言竹已不能再说话,她撕毁两道供书不肯认供助虐,遂与田氏一并被禁于鸿台殿。他与长辰卫之外,无人知是我逼死了田氏,无人知田氏不是殉他而去。

    卫尉何九庐于宫变中被密藏刃物的内监刺入腹,只强撑过四日便去了,他立调虎贲中郎将伍敬信暂领卫尉官守。

    哥哥将我在宫中那些日的事讲与我听,亦道是天候不定不宜接我出宫,又有繁多朝务缠身实难常入宫看我,于是留我在宫中养身。

    我问他当日宫变之时梁王与?i儿身在何处,他答不出,只道是事定后由长辰卫护送至御前。他说这一句时只注目于眼前的方炉,炉中炭火极盛,素来畏热的他却无半分汗湿。

    我竟无法知晓长辰卫是于宫变前护下了梁王与?i儿,还是于事定后救出。

    他是否从未防范过齐氏,是否至信齐氏忠于他?他令我去杀田氏为梁王除后患,是因着至信我么?

    弃笔近窗,我迎光举起手,指隙中依稀有殷红血色。

    我再度笑出声,已至此时,我竟还会有此稚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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