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眼小说 > 皇舆 > 第五章 京畿 下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快眼小说] https://www.ky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隔窗内望,叔母惶惶不安,发髻蓬倾了也不自知,更不理会身边的三个子女。叔母是胡先生友人之女,从前也是娴静文雅的,却因着叔父布衣之身而对父亲渐生訾怨,近年在我与哥哥面前也常不避讳,叔父行此等悖逆之事亦有几分她的因由在里面。

    我轻步离开,向??鞯溃?八托┩嫖锔?⒗?,若她们问起了便说叔父要事暂不能回府,请她们安心住下。”

    家中安定时已过黄昏,哥哥归家,并未更衣却是直来见我,忧道,“圣旨已下,父亲再拜镇国大将军,假黄钺。父亲已入营,天明即出兵。”

    我知他是为父亲忧心,笑一笑道,“父亲通晓兵事,那楚王不过蝼蚁之势,父亲不日将归,你不必忧心。”

    他长长吁过,方道,“我知。”又指了指胸前,“已暂入畿卫,只是还不知有司是谁。”

    我愕然,皇帝再度启用父亲原在意料之中,可他竟忽然入了畿卫。我不由凝了眉,“朝中无人有异议?”

    “无人异议,也不止我一人。”哥哥轻摇了手,“陛下有旨,京外上骁军各营皆调半数伐叛,当自畿卫择出精良充入上骁军以备为援,令京内将门中善武艺者入畿卫以助择选,江??亦以为是,遂许我等四人入畿卫。”

    我长吁过,“便是领光禄勋更任卫将军,江??也压制不得蒋征,你入畿卫他也不能将你如何。”

    哥哥再度摇手,“也不尽然,蒋征此次亦奉旨同行,留守的上骁军由江??调配京防。蒋征离京后,上骁军与畿卫不能无首将,何人暂领中尉事还要看江??的保举,或许便是他自领中尉事。”

    我蹙眉听着,总觉有哪处不妥。

    引漠关北的和赫查兰王部入春后便有异动,常有和赫战骑在边境一线却未似以往一般侵凌抢掠,试探之意多于进犯。此前有朝臣奏请皇帝增兵固防,但那时楚王之心已明,这几月里皇帝几近是不理会查兰王,只发出明旨严令守将董其方严加防范。

    楚王举事的前一日,董其方再送军报入军,查兰王已有进兵引漠关之相。而此次,皇帝并未向董其方下旨。

    不御外敌而只镇绥内患,他是断定查兰王不会起战么?

    窗外夜色渐深浓,上骁军半数平叛,畿卫上下不足万人,竟要从畿卫中选出精良充入上骁军,上骁军与畿卫的调动太过纷乱了。若果真有变,仅凭余下的这些畿卫难保京中无恙,京城安定与否亦在上骁军,而中尉蒋征随军出征上骁军已无主……

    上骁军并非无主的。

    我又是长吁了,道,“叔父已经稳住了,你放心,我知分寸。”

    哥哥轻垂了垂眸,复看着我低叹,“知分寸便好,可我总是放心不下,必要再来叮嘱你一句。清吟剑在我房中,你要记得,非至万一之时,不可轻动。”

    次日天色晴好,父亲已率军离京,哥哥果然彻夜未归。一卷史籍未毕,有内监宣召我即刻入宫。

    内监行色匆匆一路低声催促,竟是将我直引至宣政殿外。

    皇帝已在殿内,宗亲与百官皆静立,帷后亦有人影,当是后宫妃嫱嫔御了。繁阳长公主与在京的几位宗室王妃与郡主县主已先于我入宫,我垂眸隐立于殿门外重檐之下,身边接连有人走过,仿佛皆是奉召匆匆而来。

    朝臣宗亲无人落座尽皆肃立,今日之事绝非朝政。

    殿内寂寂,却听皇帝忽而沉声道,“宣皇后。”

    有轻微得几近不可闻的钗环响,身左一步之前的繁阳长公主略抬了头。皇帝语音不善,想来她亦如我一般惊异。皇后自殿侧入,行至殿中大礼拜下,皇帝语音森森,“你可认罪?”

    她稽首,再直身时仍是皇后风仪,“妾昨夜已回禀陛下,妾无罪。”

    瞬息间殿内纷纷,有人拜道,“陛下息怒……”

    皇帝仍是那般森然,“太常先听一听江氏如何自辩。”

    满殿即刻静若无人,这样的难堪下,汤邕深躬的僵硬身形突兀于殿中,进退皆不得。

    “陛下明断,”皇后淡然沉着,再度稽首,“妾受奸人构陷,妾从未行巫蛊之术。”

    这一句荡于殿宇,字字迫入心中。

    从前数次巫祸无不致朝堂震荡,宗室、朝臣、百姓,计不出有多少人死于非命。高皇帝立国后严令废巫蛊,今日皇后因巫蛊被问罪,定然凶多吉少。

    汤邕已退回,有内监呈银盘至皇后面前,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恼恶,“昨夜华阳殿木兰下所获之物,你可想好了如何解释?”

    皇后依旧如初入殿时的清冷倨傲,“妾并不知华阳殿有此物。”

    垂旒挡住了皇帝的面容,他不语,只轻扬了手。

    有长辰卫挟了两名宫女入殿,二人手臂伤痕遍布,衣衫也有斑斑血迹。杨符忠高声道,“怀碧,知墨。”

    怀碧膝行上前,拜道,“回陛下,皇后平日对各宫争宠多有微辞,又……”说话间微有羞色,“又常怨陛下长久不到华阳殿。岁后延清殿有孕,皇后不敢留了实证,便……便于思过时命奴婢与知墨写了祝诅之辞每夜……”

    “放肆!”皇后身形骤僵,继而急怒,“陛下!怀碧构陷中宫,当查主使恶首!”

    延清殿的折辱尚在眼前,由从至叛,竟不过在这短短十数日间么?

    皇帝抬手,杨符忠奉银盘至近前,那银盘中仿佛是帛巾,皇帝逐一翻过,“昭仪田氏、婕妤齐氏、八子杨氏、?`儿,皆是你的笔迹,”他将手中帛巾扣于案,“你恨的人不少。”

    他夺过银盘掷向皇后,字字皆含勃然怒意,“你为后十载,素日专横跋扈,朕从不曾问责于你。前次令你思过,你非但不思悔过竟敢诅咒皇子!”

    皇后并不避,发髻被银盘击散落了满肩,她再次拜倒,“妾若有心加害他人为何用这许多帛书为人所瞩,又为何不将这祸端焚去以至今日为人告发?请陛下明查!”

    皇后辩白有理,众人再度纷议。

    抬手止了纷议,皇帝不理会皇后,只沉声唤廷尉。

    范谨之刚正朝中公认,语声如金石击地,“回陛下,臣奉旨夜审怀碧知墨,所用刑责皆从律法并未施酷刑,左右监等人皆可为证。二人今日所言与昨夜供述并无出入,供书在此,请陛下过目。”

    皇帝指着他奉起的供书,“传与众卿。”

    隐约听得一声低唤,“殿下……”

    能被人在此时求言的仅有广阳王,但广阳王被皇帝自封邑召入京养身的数年间从不问宗室事,此番纠缠仿佛与他无干,对那一声唤亦只作不闻。

    后宫行巫蛊之事已是大罪,何况又牵连了皇子。广阳王也非碌碌之辈,自然明白废后已成定局,实不必为了一个罪人触怒天颜。

    皇帝仿佛已是厌倦,展臂扬过,“你可还有话说?”

    或许是跪得久了,皇后的身形已见摇晃。肩头略起伏,她直了脊背,“妾无罪。妾为奸恶构陷,请陛下明查还以公道。”

    肩头微微一垂,她的叹息几不可闻,“华阳殿的木兰是妾之至爱,妾纵使有心,也不会使木兰染了污物。”

    殿中阒然,连皇帝亦不再言,却是从未出言的知墨膝行上前伏拜,“陛下恕罪,奴婢有要情奏禀。”

    不知这一句是否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他仅道,“说。”

    知墨重重叩首,“奴婢请陛下为四殿下正名,皇后曾命奴婢散出四殿下非杨八子所出的流言,奴婢不敢不从,但其后亦日夜寝食难安。奴婢今日自知死罪,可若能为皇子正名,奴婢死而无憾!”

    她话至半途时,殿中哄然之声已陡起。

    难怪那日庄美人讳莫如深,原来宫中还有这样的流言。有此流言散传多年,四殿下此生只能寂寂了。

    “当真!”

    皇帝的勃然怒喝直令知墨瑟缩了,“奴婢不敢妄言,皇后恨于梁王殿下迟迟未立为皇太子,曾对奴婢说,”她伏得更低,“说要剪草除根。”

    我默念着那句“剪草除根”,皇帝年近而立却唯有三子,他此前连失五子多半与她脱不了干系。但若果真如此,这些年里她岂会瞒得这样好,又偏会在今日被近身侍女供出?

    知墨仍未说完,又叩头道,“皇后亦说孕中易多思,可使其自毁。”

    此时我终可长舒了气息,她这一句不长,却已将前日我在宫中所受毁谤之根源道出了。

    皇帝击案沉声,“有此恶仆助虐,后宫如何安宁。长辰卫,拖出去杖毙。”

    面前诸人尽是稳如磐石,大势已定,连丞相也缄默。

    “皇后,”他忽然抬手止住进殿的长辰卫,仍是沉声,“你为后十载,朕许你最后自辩之机。若她二人所言有虚,你来指认是何人构陷你。”

    皇后身形猛然定住,长久失语。

    “皇后,”他再道,“你可认罪。”

    不足于仅有证供,他还要皇后亲口招认。皇后依然不语,而皇帝似已不耐,他再度扬手,怀碧知墨被长辰卫拖出殿再未求恕。

    垂首跪了许久,皇后轻正了身,默然拂衣整髻,向皇帝三拜,“请陛下赐死。”

    她竟一字辩解也没有,更求赐死!

    “仍不知悔过!”皇帝切齿冷笑,“丞相,御史大夫,宗正,太常,廷尉!”他蓦地变色,“卫尉!”

    他竟起了杀意!

    他不是要问罪,不是要废后,他在那五人之后再唤卫尉,他是要赐死皇后!

    双肩忍不住剧烈一颤,目光却被前侧伸出的一只手臂断去。

    繁阳长公主举动极轻极快,手臂伸出后旋即收了回去作势拂一拂耳后步摇垂下的垂珠,目光半分也不曾扫过我。

    她许是以为我要去阻止,偷眼看过,左右皆全神静望着殿内并未有人觉察我与她的异样。

    殿中人已尽拜下,我亦随众拜下。我不知皇帝此举的用意,也没有置已于险地去救她的悲悯心。

    有一老臣膝行上前,挡住已入殿的长辰卫,于殿中稽首,“陛下息怒!皇后是先帝后于陛下御极前钦定的正妃,诛后动国本,臣叩请陛下三思!”

    我辨过他于朝臣中的位次,他应是汪溥。

    不提皇后的罪过,汪溥只将先帝后请出,如此,皇帝绝不能赐死皇后。

    已近古稀的汪溥于先帝尚为皇子时便被指为侍讲,先帝即位后本欲进他为丞相,而他自认“无相才”再三辞拒。其后广有贤名的苏景拜相,汪溥为御史大夫。先帝于宣政殿手书“忠正仁德”四字与他,更赐了衮衣绣裳,虽未立皇太子仍是加封他为太子太傅授学诸皇子。

    这位延宁太徵年间先帝第一倚重之臣德冠朝堂,皇帝即位之初欲拜汪溥为相以换下多病的申籍,汪溥再度辞相,仍居御史大夫位。

    须发早已皓白的两代帝师伏拜于殿中,皇帝亦似不忍。

    皇帝犹豫,原本静默的众臣纷纷膝行一步附声,我与殿外众女眷亦随众臣叩拜。

    众臣三拜再求,终于,皇帝起身,“皇后江氏失德,丞相与宗正连同尚书台拟废后诏书,明日进与朕。”

    一路所遇诸人皆是身相疏离,细辨下仍可看出在低语。

    杨八子三日前暴毙,太史令昨日禀曰,天象中宸居之侧魇气甚重,宸居未受冲撞,但岁阴妃星的光华已被尽掩。各方流传的消息相继入了武城公府,父亲和哥哥不在家中,顾??参绰魑摇K湓缰?笆拢?赏蛲蛎挥辛霞盎崆3龌屎蟆

    皇帝以雷霆之势废后,谁还会泰然处之。

    拜别行色匆匆的几位女眷,我刻意缓下脚步,终于在看见宫门时候到了哥哥。

    哥哥容色和缓,可我还未及开口,他已然低斥,“还不快出宫去!”

    我忙垂下了头,极快道,“会是皇后么?”

    “宸居之侧正对后宫,陛下昨日下令搜查各宫室,入夜于华阳殿内掘出帛书,此事天明之时京中已尽知。已有圣断,必是皇后。”身边不时有人走过,哥哥紧了紧眉心唤我快些,又道,“早前听闻杨八子当年在吴王府外暗藏一个有孕女子,假孕诞下四殿下。我只是觉得这流言太过荒谬,便未与你说起。”

    宫门外车马列出近百丈之远,哥哥语中忧虑,“陛下将在京文武宗室尽召入宫,便是朔望大朝也是许多年不曾如此。”他的指尖向已行远的一驾车马微抬,“连西阳王也病体入宫,他是在孝宣皇帝诸皇子争储之时也没有入过长辰宫的。”

    方才宣政殿中众臣皆立,而西阳王当是坐于广阳王之前,我是看不到他的。而方才那一声“殿下”,应是在唤是他了。

    孝明皇帝最年幼的庶子西阳王早已过了耄耋之年,孝武皇帝之后他再未入过长辰宫,其后三代帝王尊养这位皇室最长寿的长者数十年,从不扰其清宁。

    西阳王少年时便多疾,可唯有他历经九帝,想来,他的多疾不过是远避是非的借口罢了。在京文武宗室之外,今日皇帝连后宫妃嫱嫔御与有封号的女眷也召来,更将他请至宣政殿,皇帝已是半分后路也不留给皇后了。

    我扫过一眼身后,“你还是不能归家?”

    哥哥扶过我,重重扣一扣我的腕,“回去,留在家中万不可出。”

    他几番劝我却不肯对我明言,定然早已忧心有变了。

    抽手扶着他的手臂踏上车舆,我终是低叹,“若果真有变,务必半个时辰报一次平安。”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