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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静极，田昭仪出内殿，目光扫过执笞杖木尺的内监，“婕妤还未醒来，钟太医正在问脉。”又行大礼道，“陛下请听妾一言，皇后素来宽仁，这刑器不过是抬了出并未落在郡主身上，郡主还年少，来日总会明了皇后训诲的苦心。婕妤有孕，目下正在安危之际，陛下还是先去看看婕妤吧。”
皇帝略展臂，田昭仪扶着皇帝的手起身，听皇帝语声阴沉，“皇后近日思虑深劳，杨符忠，送皇后回华阳殿静养，各宫不必问安。”
此语一出，田昭仪亦变色。皇后欲再言，望向他时却陡然抿紧了唇，只掠过他平静望着我。
片刻前皇后欲禁姐姐，此时是皇帝禁了她。禁了又如何，她还是皇后，终有一日能出华阳殿。方才她一句话便将不顾后嗣的罪责推到姐姐身上，若无皇帝入延清殿，姐姐便是伤了胎气也是她自己不顾身孕的缘故，我亦会被问罪，而她是落不得重罪的。待他日出了华阳殿，又不知她会如何压辱姐姐。
我微咬一咬牙，跪拜于皇帝身后，田昭仪低呼一声便欲扶我，“郡主何故如此？”
轻轻避开她的双手，眼中已然灼热，“臣女奉恩谕陪侍婕妤从不敢疏慢，唯愿以绵力服侍婕妤平安生产。臣女自以为时时恪守宫规礼法，却终究言行失矩连累了婕妤受惊，更触怒皇后。此时婕妤吉凶未卜，若身孕有恙，臣女万死不能赎罪。臣女辱及皇室威严不敢求陛下宽恕，”我拜下，“臣女恭领刑责。”
自那道册书到了手中便知有祸无福，却不敢想竟要受这等轻侮。语至最末，宫中这些日里的羞辱一潮一潮涌上胸口，我已忍不住泪。
“广陵，”皇帝冷声，“你去照拂婕妤。”
膝头跪得酸痛，我迎着皇后的目光站起，她的目光再无平和，森冷似霜刃。
我疾步往内殿再看不到皇后容色，亦再无心留意她的容色。初入内殿，便听身后一句，“传谕，后宫事交与昭仪掌理。”
内殿里，皇帝俯身紧握了姐姐的手，低声轻唤，“阿琅……”
皇帝这样唤姐姐我也安心几分，只是如此情分若落入皇后眼中，皇后怕是会更妒恨姐姐。
姐姐昏沉中的面容凄楚，眼角犹有泪痕，皇帝伸手抚一抚，陡然向太医怒斥，“为何还定不出脉象！”
钟太医更是瑟瑟，持笔良久，方道，“陛下勿忧，婕妤的身孕只因母体受惊而一时不稳，并无大碍，微臣这便配药。”
我亦惊亦怜，姐姐受惊昏厥而太医竟只看重她腹中的孩子，她若不是嫁入皇室便不会被如此轻视。
田昭仪唤疏桐随钟太医去备药，皇帝指了一个老太医，“去为郡主压惊。”又向田昭仪怜道，“你回去吧，后宫诸事繁重，劳累你了。”
杨符忠将众人引出内殿，我初进了侧殿坐定，那老太医深躬道，“下官见过郡主。”
这声音极熟，方才仓乱，我又悬心于姐姐并未留心这人，此时望去，果然是旧识。
我笑了，“太医安好？”
华庭亦笑，“长久未见，郡主性情一如往日，也无须下官为郡主备定神汤了。”
这些年每每忆起那次昏沉失觉仍感可怕，事后哥哥说起，那日宫中太医救我不醒，断言已是不治。当年华庭于京中颇有盛名，父亲匆匆请了他来，一副汤药过后我很快转醒，又有他细心调理，不出数日已恢复如常。父亲感念此恩便向太常荐举了他，其后父亲每有恙，也素来待他入府诊治过再往别院静养。自他为太医令，我已是整年不见他了。
旧人间也无须虚行，我笑道，“劳烦太医回禀陛下我受惊当静养，日后还请太医费心照拂姐姐的身孕。”
“钟太医向来持重医术也高深，从前曾照拂苏王妃诞育梁王殿下，极得陛下信重。有他奉陛下谕令照拂婕妤的身孕，”华庭笑拜，“郡主只管放心。”
皇帝出延清殿，华庭自去复命，殿外郎卫亦尽随皇帝离去。方才在殿中虽见了郎卫肃立殿外却无暇深究，此时周身忽而起了寒意。
此前皇帝来延清殿从未有郎卫随行，今日郎卫随行却又只是在殿外，我一时亦分辨不出皇帝的用意，只觉那寒意入髓。
我回内殿时姐姐已醒来，她握住我的双手轻叹，“没伤到就好。”
我扶了姐姐侧身卧下，愧道，“是我不好，连累了姐姐。”
姐姐摇头，“她有心羞辱你我，不过是迟早罢了。”
皇后在延清殿以忤逆中宫为名罪责我，虽是起于我与她身边的宫人言语争执，可传到外间，旁人只会信皇后那一句“齐氏德行有失”。事已至此，我若在此时出宫便是认下了皇后定的罪名，可若是不出宫，姐姐面前我更加不知如何自处。
皇帝日日来延清殿，我亦日日避往长信殿，总是待他离开后再与庄美人一并来看姐姐。
庄美人言语中总是只字不提那日之事，却每每嘱我要记得归家制角黍送与她。
可安宁只在长信殿，乾正殿里，江??与多名朝臣为皇后请命，言皇后执掌后宫多年未有愆违，此番是我德行有失在先，皇后实无罪，乞请皇帝勿惩皇后。
皇帝只是笑，“朕从前怜惜皇后失女之痛许她常召乐陵县主入宫陪侍，今日江卿如此指责广陵郡主，朕亦不好过多体恤后宫。长乐郡主与淮阳乡君入宫向来无须请谕，如此，她二人日后入宫须记得请谕。至于旁人，也无需请谕，只待宣召便可。”
宗正亦道，“宫人不尊郡主方为大罪，皇后独问罪于郡主无理法可循，恐引非议。而陛下仁善，体恤后宫，卫将军一时失言牵累宗室更是不妥。”
他的话无异于在烈火中投入干柴，皇帝未怒，却仍是笑，“江氏向来好德声，江卿还当静一静心。”
江??本为皇后求恕，不料皇帝非但未放出皇后反而有意问罪于江氏一门，遂再不进言。然而皇帝并未真正问罪江??，转日又赞其忠正，江??获封广平侯，淮阳乡君进封为淮阳县主。
同日，皇帝准我于姐姐胎象安稳后出宫。听闻这些日诸妃嫱嫔御皆有欢色，便更可断定皇后从前对诸人多方威压，她的受责倒是一解积了多年怨气。
那日杨符忠入延清殿问安过后将朝中之事独述于我听，我知其是受皇命，于是礼道，“劳烦中官代我请谕，我近日神思惶惶恐惊扰圣安，请陛下免我出宫前谢恩。”
夜间，我换过疏桐的衣裳，借了夜色疾步往鸿台殿。
我进殿低首施礼，“昭仪万福，今日钟太医新送来一副安胎药方，因昭仪育有皇子，婕妤冒昧请昭仪一辨。”
田昭仪只应过一声便起身入内殿，吩咐了宫人不必侍奉。
内殿并无他人，我行大礼道，“前日情势所迫不能言谢，恳请昭仪勿责臣女失礼。”
田昭仪展了展衣袖，语音和缓，“我不过说一句无用的话罢了。”
后宫中最不少耳聪目明之人，当日田昭仪那样快便知皇后在延清殿寻衅，几乎同时与皇帝到了延清殿。当日殿中她一句指出皇后危及皇帝的血脉，其中深意我如何不能知。
皇后于后宫大权独揽，田昭仪虽位号仅在皇后之下却不过是空名。可田昭仪一句话就使皇帝禁了皇后更得了理后宫事之权，只怕她早已觊觎后位。
案上新煮的茶香气清雅绵长，我前两次入裕景殿皆见皇帝饮此茶。听闻皇帝饮的茶唯有皇后可同饮，而此时，鸿台殿亦有了此茶。酒可醉身，茶可清心，她这茶，会否如酒般醉了她的心？
田昭仪自取过茶，清浅笑道，“郡主将出宫，是请我日后照拂延清殿？”
我温然道，“昭仪如今掌后宫事，是以无须臣女来求，婕妤也会得鸿台殿庇护。”
她微见愕然，复笑道，“那便请郡主将钟太医的药方拿与我看吧。”
我郑重拜倒，“太医的药方能护得婕妤身孕却不能护得婕妤自身。婕妤向来恩宠微薄，便是来日为昭仪亦不敢不惶恐侍君。婕妤令臣女相谢昭仪，当日之恩婕妤铭记于心，若有来日，定当回报。”
当日延清殿中，我原已回报了她的，而我之回报远轻于姐姐的回报。抬眼，却见她目色游移不定。良久，她轻声叹息，“你是自延清殿来，在鸿台殿过久终会为人注目，我不送了。”
准我出宫的口谕送入延清殿后，姐姐轻抚着尚未隆起的腹与我对坐许久，只道，“那日何等凶险，你出宫前当去谢过昭仪，也是代我谢过她。她助我之恩我不会忘，亦会回报。”
皇后那日敢在延清殿动刑，难保她有朝一日被皇帝赦罪后再度威胁到姐姐。若能将田昭仪固于身前牵制着，皇后也不会妄动。而他日若有时机，田昭仪必会如愿。
归家便随哥哥往父亲的书室去，书室外，父亲抬一抬我的双臂怜叹，“当真没有受伤？”
我笑道，“我是将门女，岂会被几个内监伤到。”
“如此便好。”父亲低叹，“你清瘦了不少，用过膳早些歇息吧，不要多思。瑾儿，送?儿回房。”
一路默然，哥哥止步桂下抬首，声凉如冷月流光，“阿?，当日你原本可躲过的。”
我低声叹，“是我不好，没能压住心怒，连累了齐氏受此诋欺。”
我在宫中时便听了那许多，不知宫外会传得如何不堪。齐氏的声望因我受到玷污，父兄因我为人谣诼，我便是再悔也无法挽回。
“哪里有什么污言。”哥哥蓦然笑了，揽过我的肩，笑叹道，“常入宫的女眷并不止你一人，齐氏又并非最得圣恩。朝堂内外那么多大事，你只信我，不出一月必不会再有人议及此事了。”
心中略有宽慰，亦有几分幸然。还好皇后只对我施以刑责，并无暗害。只是我不解皇后为何会忽然去了延清殿，她应当并非行事轻率之人，可这几日里却总是不能想得通透。而那夜在鸿台殿所见的田昭仪沉静无赘言，全然不似当日延清殿中那般字字击在皇后痛处。
我出宫后姐姐身边虽有庄美人可不时相助，我与哥哥仍忧心她的身孕，幸而还有华庭每日将姐姐的脉案密送入府，我与哥哥方能安心些许。
表哥早已回了江东，只道是待我定下往江东之日他便来迎我。他这次入京未送来那两篇《九州翔志》，却拿走了我临写的沈攸祯借与哥哥的古籍。
那几卷古籍我只是临写了，未细品过文意真韵，于是求了哥哥再借来，闭门沉心静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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