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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如不出雏 > 第26章 世外桃源与悲苦之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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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家,车子停在屋后,车灯照得通明,在夜幕中拉出光的纤毫。驼背的奶奶站在光里,头发惨白,张着黑洞洞的嘴,像个白头黑蜘蛛。她拄着木棍,看上去苍老无力。他们进了院子,看到妈妈穿着围裙,在锅灶上忙着。等他们放好东西,晚饭已备好了,稀饭、煎饼,煮了鱼,鸡蛋炒韭菜。四人有说有笑,围坐下吃喝。风扇呼呼刮着,有蚊子、蛾子在飞。柳栀注意到奶奶的头上,那一小撮黑发仍在。那黑发一直坚持地据守着,仿佛不服老。她瞧了一眼妈妈,灯下那张端庄脸庞而今瘦削,皮肤苍白发亮,仿佛在加速衰老。奶奶比妈妈更经得起岁月,更坚强。死了丈夫,死了上门女婿,都没击垮奶奶。她的命硬。柳栀想到自己老后,会不会是奶奶这副样子?这个想法,曾无数次在脑中闪过。她无数次自问,为什么自己会与这个老女人联系上,而不是更像妈妈。于是她向妈妈说,这次给你带了化妆品,补水补胶原蛋白。妈妈说,上次带的还没用完呢,你留着自己用吧。她说,我每次都替你多买一份的。

    接着他们说了路上的情况,重点谈起了征地的事。村民不反对征地,大家都懂要致富,先修路,要修路,先征地。村里开会讨论征地补偿方案,开了多次也没个结果。主要是利益分配问题:有的家庭人口多土地少,有的家庭则人少地多,被征地家庭要求按面积拿钱,征得越多拿得越多,但由于土地是集体所有,征地补偿应覆盖村集体,所以没被征到地的家庭也要分钱,而且按人口拿,人口越多拿越多。这种人民内部矛盾本身难以调解,村支书还火上烧油,没去争取更大的补偿蛋糕,反而在分配上动歪脑筋,让村民斗村民,把村里搞得乌烟瘴气,乡邻族里成了仇人。柳栀家征地多、人口少,而老支书家人多地多被征得反而少,所以她们觉得不公平。三个女人饭桌上达成共识,一定要争个理。

    晚饭吃完了,四个人仍围着桌子闲聊。妈妈不时看看女儿脖子上的小木瓶。奶奶瘪着嘴,还在咀嚼着食物残渣。钱晓星将凳子往后挪挪,离远点,掏出香烟抽着。“老支书的大孙子,比你小几岁,你还记得吧?”妈妈提起另一件新鲜事。原来老支书想让大孙子放弃城里工作,说现在农村政策好,做个种植大户收入高。孙子极不情愿,他在城里贷款买房,一年不到房价涨了50万元,“很多人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这下老支书闭嘴了,再也不提回来种田的事了。”钱晓星笑了,觉得有意思。柳栀见怪不怪,轻描淡写地说:“一年涨50万算什么?十年涨十倍正常得很!很多城里人为了房子去离婚,婚离了高兴得不得了。”说得妈妈张大了嘴。

    路上奔了一天,小夫妻早早上床歇了。灯一熄,钱晓星不顾疲劳,要弄一下。柳栀在娘家,不便声张,任他弄。黑暗中,他剥了荔枝的皮,吃了满嘴的蜜汁,然后二人香甜地睡去。第二天全家总动员,去晒谷坪的村部要说法。钱晓星一起上阵,去瞧个稀奇。会场在村部的会议室,宽敞,但潮湿阴暗。一间长条桌,几条长凳,头顶的吊扇晃悠悠地转着。有人早到了,大家看着钱晓星到来,倒瞧他的稀奇。支书是个胖老头,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眉毛很长,穿着灰黑的大裤头,腰间的一截系绳拖下来。老支书面前放包烟,不散给别人,只顾自己抽。支书一开口,大家就把钱晓星丢到了一边。支书拿出他的方案说了一番,还说镇上同意这方案。

    “不对!”想按地补偿的一方有人嚷起来,“上次说按每亩补偿一万五的,怎么又变成一万二了?”同阵营的搭腔:“不要会上说得冠冕堂皇,私自做手脚分赃,不做人做鬼!”“上次通知我核实田亩,要了我的身份证号做账,准备分钱到户,怎么又变了?请问老支书,你的公平在哪里?你每次都说按文件来,按文件来,可是叫你把文件拿出来,你也拿不出来,我就想问,他的田地没占到也能拿到安置费,需要安置什么东西?!”按人补偿的另一个阵营分别接招,双方捉对厮杀,交上了火。有两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夹攻老支书,指指戳戳地,口水都喷出来了。其中一个早有准备,拿出打印好的纸,上面引用了中央某某文件。另一方见状,也拿出政策依据反击。钱晓星瞧着有意思,心想山沟里也有这种扛大旗的人,就像城市钉子户挂出国旗抵制拆迁一样。他开着小差,会场的吵闹声离他远了,画面在眼前模糊起来。

    把他注意力重新拽回会场的,是柳栀奶奶也加入了战局。她的驼背这时挺直了一点。她拽着支书的汗衫,反复说着一句话:“有的人一分田没少,还参加分钱,这个理到天下也说不通!”老支书不断甩开她的手说:“说理就说理,不要拽着我!你孙女回来了,她懂,你问她!”

    柳栀抢前一步接道:“我奶奶说的当然有道理。你说村民自治,当然也有道理。方案都是你定的,胳膊朝里弯,我就问你,你当领导的,有没有私心?你这个比例,明显让人少的家庭吃亏!我看你也是被钱弄昏了。”老支书觉得被冒犯了,语气明显不快地说:“你跟你奶奶一派风干什么?她不懂,你也不懂呀?”柳栀回击道:“她比你懂道理!我看你当这个支书,越当越糊涂了!”老支书厉声道:“说话没大没小的,还轮不到你说话!你户口不在古来溪,你就不是这里的人,你就没资格说话!你应该说说你奶奶,不要跟她一派风!”柳栀听到此言,忽然激动起来:“你才没资格!你有什么资格当支书?哪个支书一当几十年的?过去你一手遮天,欺负我们家,不要以为我们现在还怕你!……”老支书侄儿插进来,冲着柳栀说:“你到一边去!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没老子教育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时钱晓星也闪身过来,想拉开柳栀,说出的一口普通话,在当地口音的争吵中显得滑稽:“柳栀……不要吵,不要激动……”柳栀一把甩开他的手,用一口普通话别扭地说:“你别拉我!我还不信他能打我不成?”衰老的奶奶护着孙女,嘴里说:“你让他打!你让他打!”柳栀掉头冲着支书说:“你们家势力大,别人怕你们,我可不怕你们!我们家被你欺负惯了是不是?我没资格,你就有资格?你孙子就有资格?……我没规矩?规矩是你们定的?你们那一套早就过时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倚老卖老,我看你是越过越糊涂,越老越臭了,可笑……”钱晓星拉开她。她没想到丈夫竟然没护着她,和她穿一条裤子站一条战线,觉得他真是没出息、窝囊、懦弱、孬种、叛徒。她又火又气,被钱晓星和另一个村民拽到一边,让她歇歇火气。

    柳栀摆脱了他们,没再返回会场,心绪不宁地往外走。钱晓星没来得及招呼奶奶妈妈,跟在柳栀身后,问她去哪。柳栀没搭理他。她也没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觉得心里乱响。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一户户人家,步子很快。一扇扇房门上,悬挂着草蒲、艾草。她沿着古来溪无路的另一边,一条草蛇灰线般的丛中野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溪水时而激越,时而平缓,在流转中变幻着深沉的颜色。紫云英在杂草丛中一撮撮地分布着,宛若从天空中的紫云飘落于乡村。稍远处的荒山,大片的油茶树形成了翡翠坡。不知不觉中,她竟转向了半山坡的那塔。钱晓星紧跟着又问去哪,是要去你爸坟那边吗?她说不用你管,你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走走。

    黑褐色的塔有三层半,砖石结构,瘦而残破,人上不去。塔下方是参差不齐的乱坟岗。每次村里死了人,都要送香和纸钱到塔前烧。砖塔的背面基座上,背阴潮湿,布满了厚实的苔藓,还长了几棵矮小的蕨类植物。它们显然都营养不良:苔藓色暗,有些枯黄,在枯黄中又顽强地生出绿色;毛蕨的叶是排列的针形鳞片,乍一看像是巨大而恐怖的百足蜈蚣摆成的图案。

    柳栀渐渐平息下来。她站在爸爸的坟前,默默地看着石碑,纳闷为什么那会儿情绪失控。她站了五分钟,跪下磕了三个头。站在身后的钱晓星走到她身边,跟着跪下磕了头。他觉得她爸爸在天空中,看着他俩。他脑中跳出一个奇怪的画面,仿佛以上帝之眼俯视地球,亡人之墓和未亡人之屋形成对峙的两大建筑群,以铺天盖地之速扩张各自的领地,瓜分着这个世界。磕完头,他重新跟在她屁股后面,往山下走。

    太阳被一块灰蓝的云朵挡住了,热力跟着降下来。蓝黑的轻雾在山间环绕,像挥之不去的黑风怪。路边摇晃的草丛中,零星长着翡翠白纹的四叶草,像在捉迷藏一样忽隐忽现。每片叶子都寄托着一种美好的意愿,据说找到这种稀有的幸运草,就会找到珍贵的幸福。柳栀不时俯首寻找着它们,心情好转起来。

    爱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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