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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攥紧胸口的玉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这是他幼年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那个他该唤“阿娘”的温婉女子教他的。
他不记得那时遇了何事叫他紧张害怕，只记得他被散着馨香的温暖怀抱用住，淡笑着的女人白净双手抚过他发旋，停留在他的颊上，又端起他的脸庞，对上那对平和柔软的水润眼眸。
“玄儿，莫要怕，若是不安，便把胸中郁结的浊气呼出去，”然后女人的手移到他心脏的位置，“这里会平静下来。”
然后他是哭了罢，大颗大颗圆润的泪珠好似断了线，猛地扑进女人怀中。
他呜咽间，只觉女人似是笑了。
“玄儿，阿娘会一直爱你。莫怕，莫怕，阿娘在……”
……
约莫是过了晌午了，日光不再缠绵，而是直勾勾刺向万物，尹庄在这烈阳的白光下，更是富丽堂皇，琉璃碧瓦皆泛出好看的颜色。
白日动手比晚上动手好得多，尹贤也是老奸巨猾，知道杀人放火之事多半夜发，顾而将守卫之人大多排在夜里，尹庄夜内把守的人比白日要多。
尹贤虽口出狂言要同般若教这等魔教势不两立断干净，说到底还是怕，近几日尹庄门客汇集，只怕般若教中之人杀上门，自己突然断了命。
今日恶鬼是真来索命了。
顾玄大致看清了尹庄内的情况，现下把守森严，门客们都隐在庄内各处，想必离尹贤不会太远。
尹贤此刻在书房中算结账务，不知书房内有没有门客在。
顾玄站在一株梨树下，此时节花开得正盛，玉白葳蕤，节节枝干瘦俏挺拔，颇有活力。
有风绵绵流过隙，偷了几分清淡香气。
他一袭锦白衣裙，未施粉黛，却有小少女该有的清新自然气质。
若非他是男儿身，这样气态的小娘子，及笄之年求娶的人该踏破门槛了。
他同这株盛放的白梨花，配极。
通常，故事有了好看的小娘子，会有一个登徒浪子。
尔后那登徒浪子便来了。
“哎，这尹贤真是，明明怕死到这般地步，我们进去守着他呢，他又不乐意，还撵人。真是……兄长，明日我不来了。”
“勿要胡说，尹庄主要处理庄内私事，我们是外人，本就应回避。”
顾玄正专注于观察四周，忽的看到从书房那边走来两人——一名嘟着嘴，闷闷不乐的白衣少年絮絮叨叨向身旁比他略高些的男子抱怨。那男子只是淡笑，神色温和，穿了一袭烟青袍子，气质出尘。
两人容貌相近，皆是好皮相，不过气质不同。若说那男子是林中孤鹤，那白衣少年就是恣意的狼。
他们并肩行过来，不知道那白衣少年是先注意到了极盛的梨白，还是先注意到了一袭玉白的顾玄小娘子。
顾玄本想走开些，手却被人突然捉住。
“兄长，尹庄的小丫头，都生得这般好看？”那白衣少年光天化日下说出这等不害臊的话，一点也不觉得不自在，还咧了个大大的笑，白玉似的牙露了出来。
顾玄不喜欢人碰自己，皱眉打掉白衣少年的手。
“玉成，莫要失礼!”一旁传来□□意味的话，顾玄转头看向那边，只见男子向他抱拳，道:“家弟鲁莽，惊扰了姑娘，在下同你赔个不是。”
“无妨。”顾玄倒是无所谓，只想快点远离这两人，特别是那个叫“玉成”的少年。
莽撞又无礼。
那唤作玉成的少年悻悻撇嘴，也同他道了歉，可却不像是要放过他的样子。
“兄长，过几日我就十六了吧，要不这次报酬就让尹贤把这小娘子予我？她生得真是好看。”那少年看着顾玄，一阵薄红漫上他的双颊，面上欢喜，好似春风过境。
一旁的男子低低呵斥:“胡闹!你可知这些话轻薄了人家!”
顾玄垂下眼眸，不做声，心中只在想要如何切那尹贤的头。
他颔首，像是在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斜斜遮了一半眸，双唇好似樱瓣，泛出浅粉，白玉肤色，五官清秀可人。
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丽小娘子。
苏玉成看得有些呆，眼前的白衣姑娘像是天赐珍宝，美丽的不可方物。
而一旁的苏晚亭开始头疼起他这冒冒失失的胞弟。平时就是随心所欲的纨绔性子，怎的这次还大胆到直接冒犯人家姑娘了
顾玄冷声道:“若是二位无事，奴告退了。”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得了个重要消息，当下尹贤房中无人。
苏玉成痴痴看了看顾玄的背影，扬起笑，折了枝梨花纳入怀中。
他倒是不知，他相中的这位“小娘子”，杀人不眨眼，还是个带把的。
苏晚亭狠掐一把那不安分的混小子的脸，沉声道:“我还以为，要掐到一堵厚墙。”
苏玉成吃痛的揉着脸，嘴上不失半分势:“那可不得了，兄长何时患了眼疾？”
苏晚亭瞪大眼睛:“你……!”
“嘿嘿，斗嘴兄长怎斗得过我不如和我一同回家告诉爹爹，尹庄有个娇俏娘子，生得貌美……”
“你个胡闹的混小子!现在同我回家!非得让爹罚你到家堂跪两日不可!”
“两日不可不可，兄长，罚我这事可要往后推推，明日，后日，还是外后日，我都要到尹庄看小娘子!”
“苏玉成!”
……
若是偷偷潜入，定是会被四周潜伏的暗卫注意到，所以顾玄干脆不再找麻烦，直接走入书房了结尹贤。
他正正身形，想了如何杀尹贤。
不能让他叫出声，不能让他弄出太大声响。所以一会要先捂住那人碍事的嘴，再丝毫不犹豫的割了他的头。
顾玄在脑中行了一遍过程，眼中渐渐泛出一丝嗜血。
那人……成功的话，那人应该会笑，也许会褒奖他。
他缓步行到书房门外，本来看守之人欲拦他，他道是庄夫人有事找尹庄主，迟疑片刻，还是放了他去敲门。
“叩叩”几声后，门被轻轻拉开。
“进来罢。”
顾玄向门口守卫欠身行了礼，便走了进去。
谁都不会想到的，这个年幼的小孩，不过十一，但是杀人毫不犹豫，仿佛恶兽。
最重要的是，他是般若教来的，来取尹贤之命的人。
尹贤坐回书案片刻，便看到一抹玉白由门外而至，他漫不经心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转瞬即逝。
白衣雪肤的小丫头，除却有些怪异的神采，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何事？”
他又低下头去，左手在案上的算盘上忙活，右手书着账。
那小丫头似乎轻声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生出些不耐烦，便招招手，示意让小丫头过来些说。
随之，尹贤只感觉喉管被谁紧紧锁住，“咔嚓”一声，他意识到，他的喉结被人生生捏碎了。
他开始用力挣扎，口中发出诡异的抽气声，腥臭的血味涌上他的舌腔。
他费力转眼一看，只看到那白衣小丫头面无表情掐着他的脖子，袖中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泛着锐利寒光；她眼中戾气告诉尹贤，她不是小丫头，是从地狱而来的，收割人命的鬼。那眼神，仿佛疯魔般，闪着诡异的光。
“对不住。”她轻轻道。
尹贤目欲眦裂，头脑因为缺氧而变得混沌，看来今日要命绝于此。
想必这小丫头，出自般若教了。
他渐渐放弃了挣扎，却在顾玄割下他头颅那一个泛出个扭曲诡异的笑容。
临死前，他看到了顾玄颈间的那个玉牌。
“顾”。
顾玄不知道尹贤究竟是怎么了，表情这般丑陋，蹙起眉甩了甩手上沾染的血，又看了看身上的衣物，被尹贤脖颈中飞溅的血沾染了一身。
啊……脏掉了。
他有些怔然，随后又想到了别的。
接下来他该如何呢回去
这次任务，顾玄本就没有抱生还的希望。即使杀了尹贤，他又该如何离去
萧长风没有给他退路，只叫他犯险。
他那身玉白衣袍沾了血色，倒是无端妖异。
今日，想必是只能杀了。
……
杀业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在这世上所求的东西，只有一样。
手起刀落，顾玄鲜少犹豫。
在他眼里杀人同切菜并无什区别，不过，杀人其实比切菜做饭简单。
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先洇红了白衣，总之到了最后，顾玄着的那身白衣，变成了鲜血染就的红艳衣袍。
然后再过不久便会成褐色，像恶心的烂泥裹搅。
在顾玄反应过来自己快死的时候，是尹庄门客们的剑齐齐刺指他那刻。
他活了不到十余年便要死，还真是作孽，不如干脆在五岁那年同阿娘一齐死去。
他挪不动了，方才被人断了一支腿的腿骨，现在算是山穷水尽，枯坐着等死了。
这次他尽力了，他杀掉了尹庄请来的半数门客，将拦他路的阻碍悉数抹去。剩下的这半门客，执了剑正欲刺死顾玄。
他这一生过得短暂又浑浑噩噩，连走马灯所放映的那些，都是自己还曾记得的。
最后停在了记忆脑海深处——是萧长风那对狭长狡黠的眼眸。
他将“萧长风”三字在口中反复咀嚼，快死的时候，念的还是萧长风。
长风长风，刮搔过心扉，而后便投向远方了。若
想要风停留，是无稽之谈，是痴心妄想。
顾玄疲惫合眼，想五岁那年被萧长风背起，想五岁那年见到的那对惑人眼眸，想萧长风几年来零零散散因他而笑那几次——
他撑不住了，就这般歪斜着瘫软下身子，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有好几道，汩汩向外奔流鲜血。
眼前昏暗，浑身剧痛且无力，可是顾玄却还没有死，那几把锋芒并未砍在他身上，而是……
顾玄费力睁开眼，天色约莫是黄昏了，有人立在诸多死状可怖的尸体间，那沉沉金黄像是给那个人镀了金，宛若神祗。
“不错。”
几声低低笑声过后，顾玄被人背到背上，那背脊有力且温暖，让人心安。
虽然顾玄怀了满腹疑惑，可萧长风身上的气息如同上好催眠剂，甚至身上的痛感都淡去不少，而且顾玄很开心。
他再次被萧长风所救，萧长风还在意他是否活着。
眼睑沉重，顾玄唇角勾起个好看的弧度，就这样昏睡过去。
……
般若教内
——
教主回来的时候，沈莲歌正同白锦织拌嘴，吵的不可开交。
然后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教主大人好似鬼魅，背了个红衣小姑娘，忽的飘到他两人面前。
沈莲歌看到这一幕，不忘吐个槽:“教主好兴致，上何人家中打家劫舍了还劫回个小娘子……我看看，长得真……”然后她脸色唰的白了下去。
那“小娘子”面庞苍白，明明重伤，唇角却微微勾起，好似做了场美梦。
“顾玄!”
她急忙从萧长风身上将顾玄抱下来，查看一遍伤势，萧长风已点了顾玄的穴，抑制那些奔流的血，可到底伤口过深，又密布满顾玄身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甚为可怖。
沈莲歌唤来教中医师，处理顾玄身上的伤，然后她转过身，看着萧长风，生出几分怒意。
“教主，这便是你今日唤他去做的事”
萧长风似是毫不在意，只无奈笑笑，道:“无妨。本座心中有把握，他不会死的。”
“可我在意!我照顾了他六年!”沈莲歌怒意上涌，虽然顾玄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可伴了她六年，多少还是有些在意。
“沈长老，莫要忘了，这里是魔教，这里是般若教，无情无义方是保身的好办法。”
萧长风面色转冷，一甩衣袖离去。
本就不该多情，何必怀有几分软肋似的杂念，好叫人拿作把柄
白锦织从方才到现在，一直不言不语，可面上的笑却变得愈发嘲讽。
萧长风的这场局，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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